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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有初-《紹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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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剛剛回到公房內的工部左侍郎勾龍如淵卻愕然發現了自己案上的都省調任文書,以及趙官家要求他嚴查胡寅不孝風潮背后主使的旨意。

    旨意言辭激烈,且最后趙官家‘滄州趙玖’的御筆畫押,外加正經的天子印,以及粘著旨意和文書的外層都省貼條卻全都分毫不差。

    勾龍如淵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這意味著這道旨意代表了帝國最高權力的意志。

    皇權,以及唯一可能在名義上對皇權進行稍微限制的官僚體系最高代表,已經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了一致。

    六月盛暑時節的下午時分,可能是一年之中最熱的一個時間段,空氣中的風都是熱的。

    而前工部左侍郎、現大理寺卿勾龍如淵枯坐在自己的公房內,先是心驚肉跳下弄得汗流浹背,然后是遲疑與惶恐中的往來踱步,最后則是全身冰涼后的一動不動……聰明如他,如何不曉得自己的作為已經暴露呢?

    然而即便如此,這位新任大理寺卿還是花了足足一下午的時間才強迫自己認清了現實,因為他根本不敢承認,趙官家是想弄死他。

    這個結論太聳人聽聞了。

    太陽漸漸西沉,對街深處,大相國寺內陡然一聲鐘響,既宣告了御街兩側官吏們的下值,也讓在公房內思索了許久的勾龍如淵做出了反應——他扔下旨意,用理智強迫自己走出公房,先來到了對面廊下的某處公房內,將工部右侍郎賀鑄喚出,然后便在下值的工部吏員們的注視之下一起進到了工部院內最中間的那間公房。

    這間公房從來都是敞開大門任由出入的,因為他是工部尚書胡寅的公房。

    胡明仲沒有聽到鐘聲直接下值回家的意思,此時從滿桌的文書中抬起頭來,先是瞅了瞅面色慘白的勾龍如淵,也是沒有絲毫的動靜,又低頭看了看桌上文書,簽了個名字以后,方才再度抬頭。

    而這一次,他看到了跟在勾龍如淵身后、明顯面有疑惑的賀鑄,這才微微欠身拱手,以作禮節。

    公房內,幾名收拾好東西的文吏麻利的將兩把椅子擺到胡尚書桌案對面,然后便知趣下值歸家,一時間,公房內只有三位大員圍坐一桌而已。

    胡寅神色不動,只是正襟危坐去看身前二人;賀鑄一時不解,便拿眼睛去瞅將自己喚來的勾龍如淵。

    而面色慘白的勾龍如淵稍作沉吟,才緩緩開口:“胡尚書,官家有旨意,讓下官轉大理寺卿,去清查你被誣告一案……官家的意思是,此案背后必然有如王次翁那般人物暗中指使,讓下官務必揪出來,然后嚴懲不殆。”

    賀鑄怔了一怔,心里算是明白為啥勾龍如淵要把自己叫來了,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向勾龍如淵稱賀,還是該向胡寅表達共情,又或者是該對案子發表一點意見。

    最后,這位工部右侍郎干脆一聲不吭又去看向了胡寅胡尚書。

    而出意料,胡寅還是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是微微頷首……很顯然跟賀鑄想的一樣,這位官家不惜自污也要死保的心腹大臣絕對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的。

    但下一刻,勾龍如淵便讓何侍郎徹底停止了思考:“這案子不用查了,因為當日著人在那幾位福建士人前說胡尚書與劉勉之有怨的不是別人,正是下官,而下官也的確是想將胡尚書攆出去,看看能不能再進一步。”

    賀鑄愣在當場,但胡寅卻沒有任何多余反應,只是微微點頭:“我知道。”

    而勾龍如淵稍作沉吟,卻又微微嘆氣以對:“胡尚書讀過《禮經》嗎?”

    賀鑄剛剛回過神來,然后再度懵住……這都什么話?

    倒是胡寅,依然面不改色:“六歲時讀過。”

    “《禮》有言:夫魯有初。還有令尊講學時也曾引用《列子》的話說:太初者,氣之始也……胡尚書應該是知道這個‘初’的意思吧?”勾龍如淵繼續認真詢問。

    “知道,乃是說萬事萬物皆有緣由和開始的意思。”胡明仲依然從容以對。

    也就是從此時開始,徹底糊涂的賀鑄明智的放棄了插嘴的意圖,老老實實坐在那里聽這二人對話。

    “胡尚書,在知道‘凡事必有初’這個道理之前,下官曾在州郡沉浮十幾年……”勾龍如淵喟然以對。“明明認認真真做事,明明努力去揣摩上頭的意思,卻總是因為這個因為那個不得伸張,反而屢屢一沉到底。后來隨著年紀增長,才漸漸想通了這個道理。雖說再后來因為靖康之變,為大局所困,還是一時不能飛黃騰達,卻終究能窺的朝局真諦,不至于渾渾噩噩了。”

    胡寅看了看對方,認真再對:“這個‘初’這么厲害嗎?”

    “凡事必有初,如果能根據事情的‘初’去作為,那事情總會很簡單,反過來說,沒有看懂事情真正的‘初’在哪里、是什么,那一定會陷入疑難之地。”

    勾龍如淵沒有理會對方的嘲諷,而是愈發感慨不及。“從小事上來講,當日泉州番寺一案的初便在于官家老早便展示過警惕番商的態度,不愿予他們皇家文書旗幟,可笑其余官吏皆以為朝廷會為了一點商稅而姑息養奸,卻根本沒想過官家的脾氣始終一如既往。再從大局上來講,朝廷的初便在于靖康之變……有了這個‘初’,自然就明白,為什么朝廷人事上新舊兩黨不復存,而是戰和、攻守、急緩之爭;也自然醒悟,為什么官家與兩位太上皇帝會有這般齟齬;更懂過來,為何朝廷大政皆在宋金之戰上了。”

    “不錯。”胡寅當即頷首。“你說的是有道理的……建炎以來,國家政治、風氣、人事一改,根源皆在靖康。便是泉州番寺一案,也是你相隔千里,窺的原初。”

    “還有,為何戰和之間是戰?攻守之間是攻?急緩之間是急?其實也都有‘初’。”勾龍如淵抬起左手,右手扳起左手手指,一一認真言道,同樣沒有因為對方的認可而稍有松懈。“如陛下繼位,這是第一個‘初’,他得位意外,必須要言戰以正名,而又遭橫變,所以常有非常之舉……”

    “淮上扼守,是第二個‘初’,一朝稍阻女真疲兵,知女真亦有力盡之態,明中國之大未必可不守……”

    “移蹕南陽是第三‘初’,曉示內外絕不茍安、寧死不屈之心……”

    “還于東京是第四‘初’,明海內宋之未亡……”

    “堯山拼死是第五‘初’,使天下知中國尚有可為……”

    “一初疊一初,待到堯山之后,北伐大勢便已經不可更改,可笑還有些人想降、想和、想守、想緩,卻不知道,事情早已經注定。”勾龍如淵收起用來計數的手掌,搖頭以對。“下官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再無顧忌,以至于行事皆能遂中樞大略……所以,轉仕順利……然而,下官明知這‘一初疊一初’,知道官家用人之‘初’在哪里,卻還是鬼迷心竅,做了這種事情,也是同樣可笑!”

    “你到底想說什么?”胡明仲終于不耐煩起來。

    “下官想讓胡尚書轉告官家幾件事情……”

    “說來。”

    “其一,下官是曉得國家大政的,一朝行此齷齪之事,著實是權欲迷了眼睛,還望官家能稍留下官有用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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