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諫言-《紹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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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一事。”林景默平靜做答,笑意不減。“相公,此戰(zhàn)之后,朝廷與官家該如何相處?”
張浚瞬間愕然,但立即搖頭:“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
“果真如此嗎?”林景默從容追問。“便是如此,耽誤權出兩處,君臣生分嗎?須知,對于官家,朝廷這里既敬之、且懼之,也是不矛盾的。”
張浚一時無言。
話說,張德遠非常清楚,林景默有這個思慮實在是太尋常了,今天秘閣中很多事情都繞不開官家和東京這里兩分的問題。而這個問題的本質在于,趙官家從巡視東南開始,已經連續(xù)數(shù)年未曾歸京,包括再往前數(shù),早在之前多年屢次征伐期間,趙官家也常不在東京,所以政事便也多托付于兩府六部五監(jiān)組成的這個秘閣。
甚至更進一步,大概是因為軍事需要難以分心,所以趙官家即便是在東京,也很少在特定問題外干涉官僚系統(tǒng)。
于是乎,最高行政權力實際上形成兩分之勢已經很久了,今天關于兩河地區(qū)行政權、任命權、接收權的隱晦討論,包括部分人想往御前跑,本質上也是這個問題。
當然,和許多人一直暗自擔心雙方會出齟齬不一樣,建炎十載,這種看似危險的體制其實一直運行妥當。
原因再簡單不過,首先東京這里是從趙官家那里拿到的權力授權,法理上就有張浚那句‘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的基礎。除此之外,官家在外一直打勝仗,在內一直臥薪嘗膽,聲望卓著。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兵權在握,而且兵權越握越穩(wěn)。
所以,東京官僚系統(tǒng),也就是林景默口中的朝廷,在那位官家面前,從內到外,從本質到表皮,毫無反抗能力,真就是‘朕給你的你才能拿’。
而獲鹿一戰(zhàn)后,完全可以想象,這種強勢怕是直接要延續(xù)到某位官家咽氣嗝屁為之了。
唯獨話又得繞回來,與此同時,官僚系統(tǒng)也都是一堆大活人,尋求權力以及尋求權力上的安全感更是理所當然的追求……君與臣,上與下,幾千年的花活,注定理不清的。
“林尚書,你我皆是官家心腹,而你更是官家近臣出身。”張浚沉默半晌,最終點出一個事實。
“但我們也是國家重臣。”林景默平靜以對。“身兼兩權,就更該居安思危,早一些為官家和朝廷做思量,以免將來再出亂子。”
“能出什么亂子?”張浚還是有些不解。“白馬紹興之事,東南武林之會,不都妥當過去了嗎?官家威信在此。”
“此一時彼一時也。”林景默依然從容。“張相公……當年我等隨官家自八公山溯淮西行,當時我便想,當此之時,真亂世也,以后行事切不可拘于凡俗規(guī)矩,見到什么離奇非常之事也不該動搖。今日聞獲鹿大勝,我同樣也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這天下果然要太平了……敢問相公,亂世與平世,可以相提并論嗎?之前那般行事,往后還能繼續(xù)嗎?”
“那該如何呢?”張浚沉默以對,同時也不免有些不安。
亂世之態(tài),他張德遠可以憑借著趙官家心腹這個身份,成為官家在朝堂與都城內的代言人,順從官家心意來參與軍事日常,以至于從容與趙鼎分庭抗禮,可亂世將定呢?
“這么多年了,相公怎么還是這般糊涂?”林景默終于再度失笑。“官家連楊劉二位都要一力抬舉起來,難道是不念舊情、故作高深的那種天子嗎?何去何從,何妨坦誠一問?”
說著,這位戶部尚書直接起身拱手,儼然是告辭歸家了。
張浚也恍然而笑,并起身拱手:“不錯,今日多勞林尚書提醒了……我明日便在秘閣中推呂侍郎(呂祉)北向勞軍,順便請他替我給官家上一道‘密札’。”
林景默微微頷首,直接告辭離去。
而張德遠也并未遠送,他回到后院一處二層小閣樓,微微看得東京城中那依然明顯的滿城燈火,稍微癡了一陣,這才轉回室內,鋪開筆墨,然后隔著紙張按住桌案,準備寫這篇密札。
“官家。”
就在張浚轉回書房,提筆來寫密札的時候,幾乎是同一時間,真定城內,一處寬敞院中,燈火之下,宴席之間,也有一人忽然按住身前幾案,卻又陡然起身。“臣有話要說!”
春風搖動暮色,見得此人起身,周圍在場的十多名‘王爺’無不色變,繼而肅然起來。
無他,這人正是今日宴會主賓,自后方趕來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其人威名在外,尤其糾纏軍中極深,親王也好、郡王也罷,還是什么其他近臣,真沒幾個不怵他的。
唯獨與秦王韓世忠并列主席側位的樞密院副使呂頤浩,依然好整以暇,不以為意。
“朕若說讓明仲有話明日再講,怕是明仲也不會聽的。”至于趙官家,其人在怔了一下,但還是搖了搖頭,并在席中笑對。“說吧……朕有準備。”
“謝過陛下。”胡寅肅然以對,然后出列拱手。“當先一事,官家此番封賞,難道沒有濫爵之嫌嗎?”
座中一時尷尬無聲,其中雖有人明顯有了些酒意,一度準備起身駁斥,但也被韓世忠等幾位親王給冷冷瞪住。
半晌,還是趙玖輕笑以對:“明仲想多了,河山興復,舊恥可雪,國家酬功,幾個王爵算什么?”
胡寅當即搖頭:“好讓官家知道,自古功臣難養(yǎng)……今日諸王在此,似乎可以收斂一時,但將來居此功日久,必生驕慢之心,真到了生成禍患那一日,官家遲早還要下手親自拔除的,到時候反而有損君臣之恩遇。”
“說得好。”趙玖居然點頭認可,引得在座諸王一時緊張。“人心難測……想要君臣長久,實在是太難。”
聽到這里,諸王皆有酒醒之意,隨即韓世忠?guī)ь^,紛紛出列。
借著,還是這位秦王帶頭表態(tài):“好教官家知道,官家這般神武,尚書這般警醒,誰敢難測……還請官家與尚書放寬心便是。”
胡寅懶得理會。
倒是趙玖看著身前諸王,笑意不減:“朕沒有借明仲言語敲打你們的意思,也沒必要,只是單純感慨,因為有些事情怕真是免不了的……對功臣最妥當?shù)奶铺诙济獠涣撕罹拢蹅兙加植皇鞘裁刺焐氖ト耍趺纯赡苊馑祝课ㄒ荒芮蟮茫贿^是將來真出了事情,也還能做到唐太宗與侯君集那份上罷了。”
韓世忠如今是讀了書的,知道趙官家說的真情實意,反而不好反駁。
小小插曲,不值一哂,趙玖揮手示意眾人歸坐,然后再去看胡寅:“明仲,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因為將來可能的憂患現(xiàn)在就做出一些狹隘之事,也不是什么明君所為吧?十八王爵已成定局,且皆功賞妥當,多言無益。”
“是。”胡寅居然沒有爭執(zhí),只是繼續(xù)拱手。“官家,臣還有一事要問……以隨軍文士巡視春耕,自然是極妙的處置,但春耕之后呢?是不是要就勢讓他們接手查抄逆產、軍功授田之事?”
“不錯。”趙玖點頭以對。“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但此舉將東京置于何地?”胡明仲問的直接。
趙玖終于蹙眉:“朕沒有無視東京兩府六部之意,但此間軍事未停,多繞這一層算什么?而且,朕也不瞞胡卿,朕的確是有心要給軍中履歷的文士一個出身結果,河北之地也想清理的更徹底一些,并不原東京那邊牽扯進來,擠壓這邊過多。”
“若是這般,就事論事,倒也無妨。”胡寅愈發(fā)嚴肅。“但臣有一言……雖說官家常年遠離東京,國家實際上常年令出兩門,可東京兩府六部畢竟也是官家臣子,斷沒有內外親疏之分……今日軍事未停是實言,可天下大定也是明顯,當此之機,官家也該對東京諸臣稍作撫慰,以安人心。”
趙玖終于再笑:“明仲多慮了。”
“臣這次沒有多慮。”胡寅嚴肅異常。“河山將盡復,舊恥將盡雪,十年之功大成,這是天大的好事,是臣等平生之所愿,臣路上聽到獲鹿大勝,夜里抱著衾被落淚,坐起身來又失笑失態(tài)……彼時方悟何為‘漫卷詩書喜欲狂’……但走到獲鹿戰(zhàn)場便已經冷靜下來了。官家,天下并不是只有雪恥之事的,亂世將定,平世將至,官家為天子,可曾想過將來太平時節(jié)該如何處事任人?”
趙玖點點頭,繼續(xù)含笑來問:“還有其他言語嗎?”
“有。”胡寅依舊嚴肅。“不管如何大勝,都不免使河北殘破零落,官家安撫春耕之后,又準備如何恢復兩河生產?還有軍事上的事情,進取燕云,應當不難,可金國塞外尚有根基,若出塞遠征,又該如何平衡內外,不讓河北繼續(xù)被軍事拖累呢?難道指望一個東蒙古進取中京道,便能將女真人逼入絕境,然后按照官家的離間之策,自相殘殺嗎?”
聽到這里,趙玖與一直沒吭聲的呂頤浩本能相顧,然后這位官家依然笑對:“你說的這些,朕都想過,朕也都可以給你一個說法。”
胡寅面不改色。
“東京那里,你不必憂慮,因為即便是天下太平,朕也準備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授權兩府六部與秘閣,替朕撫國。”趙玖從容相對。
“那官家又做什么呢?”胡明仲依然較真。“難道還要去養(yǎng)十年魚,種十年桑嗎?”
“這恰好就是你另外一個問題的答案了。”趙玖輕松相對。“朕已經下定決心,每年農閑皆出河北,親自監(jiān)督治理黃河……有多大富裕就用多大力氣,三年成,則三年;五年成,則五年;十年成,則十年……其他的事情,朕沒那個本事,也不必來找朕。”
胡寅驚愕一時,繼而沉默一時,他甚至有那么一點慌亂……這個答案是他沒有想到的。
“至于說金國的事情。”趙玖依然從容。“朕可沒指望一個東蒙古便能如何,明仲既然來了,何妨隨朕多等幾日,咱們一邊勘探水土,一邊等消息……算算日子,再加上那邊對這里的關注,也該得到消息動起來了。”
胡寅強壓心中種種亂緒,勉力一想,便恍然大悟,繼而由衷贊嘆:“官家洞察千里,大巧不工,委實妙策!”
趙玖坦然受之,然后舉杯示意左右,引得一頭霧水的韓世忠等人匆匆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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