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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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無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人就這么信手拈來。
李寶瓶只覺得神奇有趣。
崔瀺卻是識貨的,心中愈發(fā)驚訝,老頭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身圣人修為明明全沒了,為何還能夠如此神通廣大?
老秀才輕聲道:“這女鬼可不可恨?當(dāng)然可恨,濫殺無辜,罪行累累。可憐不可憐?也有幾分可憐,身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不但有鎮(zhèn)壓氣運之功,于地方,多有善行善舉,更與讀書人相親相愛,本是一樁美談才對,最后兩兩淪落得這般境地,神憎鬼厭,皆為大道排擠,一身因果糾纏,渾身拖泥帶水,幾輩子都償還不了這筆糊涂債。”
老秀才嘆了口氣,“所以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是不是?”
崔瀺如臨大敵,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李寶瓶很快進(jìn)入“上山打死攔路虎”的模式,認(rèn)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對小姑娘點頭笑道:“那么可恨可憐,可恨多出多少?可憐又占多少?”
小姑娘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細(xì)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瞇瞇問道:“李寶瓶,合法合法,當(dāng)然不壞,可問題又來了,你如何確定世間的律法,是善法還是惡法?”
小姑娘愕然,似乎從來沒有過這個問題,倒是不怯場,對老人說道:“老先生,等我會兒啊,這個問題,跟上次小師叔那個一樣,還是有點大,我得認(rèn)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藹,點頭稱贊道:“善。”
崔瀺看著老人熟悉的笑容,看著聚精會神板著臉的小姑娘,冷哼一聲。
不愧是齊靜春的先生和齊靜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傳,一脈相承,就連授業(yè)的氛圍,都一個德行!
老秀才難住了小姑娘后,轉(zhuǎn)頭望向眼神清澈的陳平安,“我以往做學(xué)問想難題,喜歡先往壞處設(shè)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句話本身沒有太大問題,但是世間許多自作聰明之人,喜歡擺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tài),只談可憐之處,故意略過了可恨之處。”
“有些人則純粹是濫施慈悲心和惻隱之心,加上‘可恨之處’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沒有那么多切膚之痛,反而喜歡指手畫腳,袖手旁觀,要人一味寬容。陳平安,你覺得問題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說的這些人,很多讀過書,學(xué)問不小,說不得還有人是清談高手。陳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嗎?隨便說,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說道:“沒什么想說的。”
崔瀺已經(jīng)顧不上陳平安的回答是什么,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為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看了眼左右李寶瓶和崔瀺,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為何有此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成長經(jīng)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為中正平和?”
“于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里,只有這么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說到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dāng)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著‘惡法’的可能性,在這里,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根結(jié)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zhí)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里,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頂指了指。
老人轉(zhuǎn)頭望著崔瀺,“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么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崔瀺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器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xué)問,都是垃圾簍里的廢紙團(tuán),要你這位文圣大人揉開攤平了,都嫌棄臟手!”
老人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jīng)思考了很多年。當(dāng)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jié)論: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biāo)不治本,而且你在學(xué)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xué)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wěn),大風(fēng)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當(dāng)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nèi)寮业澜y(tǒng)是有病癥的,并非盡善盡美,那么多規(guī)矩,隨著世間的推移,并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后人怎么辦?求學(xué)為什么?”
“至圣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tǒng)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fēng)吹日曬的關(guān)系,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yuǎn)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后,才敢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dāng)真愿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主學(xué)宮大祭酒,那么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后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xué)問,一旦在儒家道統(tǒng)成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圣,還是至圣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圣人,不添亂?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瀺猶然不愿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xué)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遠(yuǎn)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臺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勝負(fù)優(yōu)劣,當(dāng)然,結(jié)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時,“你騙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爭執(zhí),自己的心態(tài)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頹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會賭這個,我怎么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zhuǎn)頭望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dāng)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懶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壺,正了正衣襟,緩緩道:“禮圣在我們這座正氣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
脫口而出之后,崔瀺就充滿懊惱后悔。
老人神情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guī)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tǒng)之內(nèi)的第二圣人,禮圣,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物井然有序,規(guī)規(guī)矩矩,這些規(guī)矩都是禮圣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一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fēng)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學(xué)問的最深處,都走不到墻壁那邊,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碰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眾生的自由和安穩(wěn)。”
崔瀺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xué)問就碰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墻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么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圣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處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
說到這里,崔瀺下意識伸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
白衣少年此時此刻,滿臉鋒芒,氣勢逼人。
由此可見,崔瀺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處最完整崔瀺的潛意識。
老人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么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后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墻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fēng)雨、成長到最后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fēng)雨飄搖,四面漏風(fēng)?”
崔瀺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么決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后,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wěn)固?”
老人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圣的秩序?”
崔瀺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性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老人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wǎng)開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瀺呆若木雞。
最后,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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