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九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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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外鄉劍仙開口之后,身為姚家家主的姚沖道,便陷入左右為難之地。
不愧是左右,說話做事,很容易讓人左右為難,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個劍心崩壞的先天劍胚,想必最能夠對姚沖道當下的處境,感同身受。例如當初出劍之時,半點不為難的,那個劍心氣象曾如蓮花滿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場就極為凄涼,只剩下一湖的殘敗枯荷,跌落神壇,淪為整個南婆娑洲笑柄,最終只能悄然遠走寶瓶洲,在這期間,虛耗光陰百年,至今無法破境躋身玉璞境,要知道當年曹峻可是公認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材。
已經有別處劍仙察覺到此地異樣,個個泛起笑意,打算看戲了,喜歡喝酒的,已經打開酒壺。
到底不是大街那邊的看客劍修,駐守在城頭上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劍仙,自然不會吆喝,吹口哨。
當然也是怕左右一個不高興,就要喊上他們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劍術太高,劍氣太盛,比較不講道理,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
姚沖道臉色很難看。
身為姚氏家主,心里邊的窩火不痛快,已經積攢很多年了。
就在姚沖道打算喊左右去城頭南邊打一場的時候。
陳平安硬著頭皮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佬,輕輕放下寧姚,他喊了一聲姚老先生,然后讓寧姚陪著長輩說說話,他自己去見一見左前輩。
寧姚拉著自己外公散步。
陳平安身如箭矢,一閃而逝,去找左右。
沒了那個毛手毛腳不規不距的年輕人,身邊只剩下自己外孫女,姚沖道的臉色便好看許多。
對于女兒女婿,老人興許心情復雜,傷心,遺憾,埋怨,惱怒,悵然……很難真正說清楚,但是對于隔了一輩人的寧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與愧疚。
在對面城頭,陳平安距離一位背對自己的中年劍仙,于十步外停步,無法近身,人身小天地的幾乎全部竅穴,皆已劍氣滿溢,好似時時刻刻,都在與身外一座大天地為敵。
尋常劍修與其他三教百家練氣士,幾座擱置本命物的關鍵竅穴,能夠蓄滿靈氣,然后稍稍開疆拓土,就已算不易。
見到了左右,陳平安抱拳道:“晚輩見過左前輩。”
左右無動于衷。
陳平安便稍稍繞路,躍上城頭,轉過身,面朝左右,盤腿而坐。
無數劍氣縱橫交錯,割裂虛空,這意味著每一縷劍氣蘊藉劍意,都到了傳說中至精至純的境界,可以肆意破開小天地。也就是說,到了類似骸骨灘和鬼域谷的接壤處,左右根本不用出劍,甚至都不用駕馭劍氣,完全能夠如入無人之境,小天地大門自開。
陳平安見左右不愿說話,可自己總不能就此離去,那也太不懂禮數了,閑來無事,干脆就靜下心來,凝視著那些劍氣的流轉,希望找出一些“規矩”來。
約莫半炷香后,兩眼泛酸的陳平安心神微動,只是心境很快就趨于止水。
方才見到一縷劍氣似乎將出未出,似乎就要脫離左右的約束,那種剎那之間的驚悚感覺,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陳平安的心湖,讓陳平安提心吊膽。
左右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總算開口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問道:“文圣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后我如果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該如何尋找?”
左右臉色稍緩,淡然道:“先生已經離開穗山,去開辟一座儒家歷代圣賢久久無法開山破關隘的遠古之地,有一位中土前輩,持仙劍開道,先生則負責鞏固道路,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頭道:“感謝左前輩為晚輩解惑。”
左右問道:“求學如何?”
陳平安答道:“讀書一事,不曾懈怠,問心不停。”
左右說道:“效果不如何。”
陳平安說道:“讀書是長遠事,快而多,晚輩資質不行,難免浮淺,不如慢且對,求個深厚。”
左右默不作聲。
對面墻頭上,姚沖道有些吃味,無奈道:“那邊沒什么好看的,隔著那么多個境界,雙方打不起來。”
寧姚欲言又止。
關于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脈絡關系,劍氣長城這邊知之者甚少,寧姚哪怕在白嬤嬤和納蘭爺爺那邊,都沒有提及半句。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陳平安跟左右沒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氣,興許都懶得睜眼,更不會為陳平安開口說話。
所以姚沖道這會兒其實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左右這種劍外無事的古怪劍修,先前為何為了一個外人,會跟自己頂針,姚、寧兩家的家務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些?所以若非那個姓陳的小子多此一舉,從中斡旋,他姚沖道這會兒,已經在城頭以南的廣袤戰場,親身領教左右的劍術是不是真有那么高了。
至于輸贏,不重要。
反正都是輸。
姚沖道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劍仙,但是遲暮之年,早就破境無望,數百年來戰事不斷,積弊日深,姚沖道自己也承認,他這個大劍仙,越來越名不副實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紀輕輕的地仙各姓孩子,一個個朝氣勃勃的玉璞境晚輩,姚沖道很多時候,是既欣慰,又感傷。只有遠遠看一眼自己的外孫女,是那一眾年輕天才當之無愧的領銜之人,被阿良取了個苦瓜臉綽號的老人,才會有些笑臉。
曾經有人喝酒喝高了,說他一看到姚老兒那張好像刻著“欠債還錢”四個大字的苦瓜臉,便要良心現,記起那些賒欠多年的酒水錢。
在那之后,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樓酒肆,就再沒賣過那個家伙半壺酒,欠下的酒水錢,也不用他還。
姚沖道隨口問道:“看樣子,他們兩個以前認識?”
寧姚只能說一件事,“陳平安第一次來劍氣長城,跨洲渡船路過蛟龍溝受阻,是左右出劍開道。”
這件事,劍氣長城有所耳聞,只不過大多消息不全,一來倒懸山那邊對此諱莫如深,因為蛟龍溝變故之后,左右與倒懸山那位道老二嫡傳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劍,好像從來不需要理由。
老人與寧姚,其實見面不多,聊天更少。
所以比那左右和陳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于蛟龍齊聚處斬蛟龍,救命之恩,晚輩這些年,始終銘記于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與你無關。”
陳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實并不被左前輩視為晚輩。”
左右說道:“不用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風景,屈指可數。”
陳平安又說道:“我也沒覺得要認左前輩為大師兄。”
左右笑了笑,睜開眼,卻是眺望遠方,“哦?”
陳平安神色平靜,挪了挪,面朝遠方盤腿而坐,“并非當年年少無知,如今年輕氣盛,就只是心里話。”
左右依舊沒有動怒,反而說了一句離題萬里的言語:“人生在世,除了確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闊,還是小如芥子,重之事,就是證明本我之真實。”
陳平安緩緩道:“那我就多說幾句真心話,可能毫無道理可言,但是不說,不行。左前輩一生,求學練劍兩不誤,最終厚積薄,跌宕起伏,精彩萬分,先有讓無數先天劍胚低頭俯,后又出海訪仙,一人仗劍,問劍北俱蘆洲,最后還有問劍桐葉洲,力斬杜懋,阻他飛升。做了這么多事情,為何獨獨不去寶瓶洲看一眼。齊先生如何想,那是齊先生的事情,大師兄應當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師兄該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這就是我此次到了劍氣長城,聽說左前輩也在此地后,唯一想要說的話。”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左右卻說道:“與前輩說話,別站那么高。”
陳平安只得將道別言語,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
說實話,陳平安城頭此行,已經做好了討一頓打的心理準備,大不了在寧府宅子那邊躺個把月。
兩兩無言。
陳平安問道:“左前輩有話要說?”
左右搖頭道:“懶得講道理,這不是我擅長之事,所以在猶豫出劍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煩事。”
陳平安可不覺得左右是在開玩笑,于是說道:“文圣老先生,愛喝酒,也喜歡游歷四方,就沒有來過劍氣長城?這邊的酒水,其實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滾蛋!”
前輩話,晚輩照做,陳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寧姚一聲,祭出符舟,在城頭之外懸停。
姚沖道對寧姚點點頭,寧姚御風來到符舟中,與那個故作鎮靜的陳平安,一起返回遠處那座夜幕中依舊燈火輝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輕人,尤其是那根極為熟悉的白玉簪子。
左右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砥礪劍意。
與先生告刁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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