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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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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后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面。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么大的酒碗,這么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面?!當真不是一顆小暑錢,只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么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伙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yīng)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xiāng)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xiāng),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么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著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xiāng)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么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這么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言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跡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柜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柜從哪里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shù)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yǎng)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柜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干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里,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閑錢的老賭棍轉(zhuǎn)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罵他二掌柜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柜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卻還不至于這么缺心眼,估摸著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惡心二掌柜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柜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shù)闷鹞疫@一碗敬酒。”

    大掌柜疊嶂剛好經(jīng)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柜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zhuǎn)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后二掌柜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么分贓。至于最終會給多少錢,規(guī)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柜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二掌柜眾多酒托兒里邊,屬于那種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柜不會暗示他,以后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于這里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于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qū)嵉南慊鹎楹湍樏妫プ屗麄儙椭蹅児什家申嚕傊^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shù)膭ο扇宋铮瑲q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么行。

    除了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話,漢子當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么,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并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面,對聯(lián)橫批,一墻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折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在內(nèi)的守關(guān)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圣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shù)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郁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于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愿意不愿意,就會是云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愿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打轉(zhuǎn)一圈圈,看似鬼打墻,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于關(guān)于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復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jié),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guān)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wěn)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抬足,自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只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yīng)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盡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yīng)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后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著走著,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jié)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shù)了吧。

    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咸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

    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復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愿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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