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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七章 遠(yuǎn)游人皆是蒲公英-《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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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之所以敢現(xiàn)身,除了身邊站著劍氣長城巔峰十大劍仙之一的陸芝,更重要的,還是陳淳安會到場。

    假設(shè)是差不多境界的廝殺,大劍仙擅長殺人,卻未必擅長救人。

    先前城頭之上,那場襲殺,米裕攔阻等同境界、修為的劍仙列戟,已經(jīng)竭盡全力,米裕依舊慢了一線。

    但是陳淳安在,便定然無憂。

    陳淳安言語過后,根本不給那頭飛升境大妖廢話半句的機會,天地已經(jīng)變換。

    陳平安一瞬間心神震動,整個人好像顯出了無窮大的法相,驟然間“飛升”,到了天幕最高處,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圖,只是不等陳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就又在剎那之間,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為一粒比塵埃還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說,遁入了仿佛手掌紋路即山河的極小之地。

    等到陳平安徹底回過神,轉(zhuǎn)頭回看了一眼,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xiàn)出一句道訣,“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虛是了。”

    原來陳平安身后是懸停著一顆巨大圓球,雪白皎潔,瑩瑩生輝,依稀可見亭臺閣樓,還有一棵桂花大樹,原來是那明月中間種桂花。

    陳平安與身后此物相比,雙方大小猶如米粒之于白碗。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望去,視野所及,唯有大日懸空,更為龐大,通體金黃色,再無別物。

    這輪大日不斷散發(fā)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生滅無常,速度極快。

    又有一粒黑點,與一塊墨漬,游曳不定。

    不斷有那一道道雪白纖細(xì)光芒,一閃而逝,竟是能夠當(dāng)場斬斷那些金色絲線。

    應(yīng)該就是陸芝與那飛升境大妖“邊境”的捉對廝殺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打算盤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后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飛劍,以小天地對峙小天地,憑此多感受幾分這座小天地的大道運轉(zhuǎn)契機。

    不曾想肩頭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學(xué)問,太早接觸,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學(xué)了去,只是因為你本命飛劍之一的神通,與我這門術(shù)法,大道不近。”

    陳平安便打消了念頭,轉(zhuǎn)身與那位儒衫老者恭謹(jǐn)作揖行禮。

    陳淳安點了點頭,笑道:“我就只當(dāng)是儒生晚輩拜見前輩,不是什么文圣一脈關(guān)門弟子,與我亞圣一脈問道學(xué)問,便不與你作揖還禮了。”

    陳平安起身后,汗顏道:“只敢求教,不敢問道。”

    陳淳安擺擺手,“你我既然皆姓陳,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學(xué)問文脈更是如此。何況驪珠洞天那棵楷樹一事,婆娑洲潁陰陳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進來遠(yuǎn)遠(yuǎn)觀戰(zhàn),能夠領(lǐng)略幾分劍仙風(fēng)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驪龍泉郡的陳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來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陳平安愈發(fā)慚愧。

    陳淳安伸手一抓,將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劍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陳平安隨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學(xué)問宗旨,說不定視野會明朗幾分。”

    陳平安開始心中默念。

    陳平安心無旁騖,下意識的,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是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yuǎn)自日升月落之中來。

    陳淳安正襟危坐于虛空當(dāng)中,聽到老秀才的學(xué)問會心處,便微微一笑。

    別說是陳平安的心聲言語,陳淳安想聽就聽,便是陳平安的想法念頭,只要陳淳安想要拎出來見一見,也隨便可見。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飛劍傳訊的謝松花和邵云巖,御劍極快,風(fēng)馳電掣,破開無數(shù)水波云海,找到了那艘山水窟“瓦盆”渡船,陸續(xù)被陳淳安“請入”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后趕到的玉璞境劍仙,如出一轍,根本沒有出劍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為陸芝壓陣。

    米裕比較規(guī)規(guī)矩矩,死死盯住戰(zhàn)場,不幫忙是為了不幫倒忙,只要陸芝不落下風(fēng),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個到場的邵云巖,不愧是春幡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間的日精月魄,開始煉劍了。

    最后進入這座日月天地的謝松花,相較于米裕和邵云巖,她明顯閑情逸致,一進來,瞥了眼戰(zhàn)場,覺得不用自己幫忙,就開始御劍閑逛起來。

    見微知著,這就是大不相同的劍仙性情,米裕看似為人散漫,實則最拘束,邵云巖最事功,擅長算計,謝松花心性最純粹自由。

    陳淳安說道:“已經(jīng)水落石出了,那頭飛升境大妖失了真身,邊境此人的體魄,被當(dāng)做了陽神身外身用來棲息,大妖陰神隱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門獨門神通,所以才敢去劍氣長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頭上,便是陳清都也無法察覺。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陳平安輕聲道:“我接連賭了三次。先賭要不要離開避暑行宮,尾隨某條渡船離開倒懸山。再賭了那些渡船當(dāng)中,到底哪條可能性較大,最后賭老先生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兒戲,愿不愿意不辭辛苦,從南婆娑洲親自趕來。若是老先生不來,便是被我賭中了前兩場,還是會白跑一趟。”

    陳淳安笑道:“那就詳細(xì)說來。不用覺得與‘賭’字沾邊,便不好意思開口。世間學(xué)問,說得好說得對,是一難,能夠讓外人學(xué)來容易,見之可親,思之可行,更是難上加難。”

    陳平安正要開口。

    那頭飛升境大妖硬抗陸芝一劍,竟是破空而至,朝陳淳安和陳平安這邊一沖而來。

    法相之大,如山岳壓頂。

    卻被天地圣人的陳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將那頭連真身不知在何處的半吊子飛升境,一巴掌拍回戰(zhàn)場,不但如此,那副龐然身軀直接給砸得凹陷進了金色大日當(dāng)中,置身于金色巖漿大熔爐當(dāng)中,哪怕大妖怒喝一聲,拔地而起,掠出數(shù)千丈,依舊被那些金色絲線纏繞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陸芝也沒有趁機出劍,就只是冷眼旁觀,任由那頭大妖脫困之后,再來廝殺。

    陳淳安對此更是不計較。

    老儒士只是面帶微笑,聽著年輕人細(xì)細(xì)說來三場賭的妙處。

    回了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丟擲了一顆小暑錢,猜正反面。來決定要不要跟隨“瓦盆”渡船離開倒懸山。

    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宮,等待對方先出手。

    在這之前,陳平安陰神出竅,同時用上了一門止觀神通,十分粗淺,但是可以摒棄某個念頭,結(jié)果那顆小暑錢,丟出了正面。

    按照陳平安的原先計劃,應(yīng)該留在避暑行宮。

    猶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顆小暑錢,讓郭竹酒猜測正反面。最終陳平安選擇離開劍氣長城。

    聽到這里,陳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來斷定自己的運氣好壞?若是運道好,那今后就要小心月滿則虧了,若是運道不濟,猜不中賭不對,反而有希望否極泰來?”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如此,我還是不太喜歡做賠本買賣,不賺可以,真不能虧。”

    陳淳安笑道:“繼續(xù)說。”

    陳平安依舊是找了一次倒懸山如今的話事人,曾經(jīng)打過照面一次的那位道門真君,大師兄左右離開之前,曾經(jīng)說過,當(dāng)年他在蛟龍溝出劍過后,此人收攏了不少蛟龍之須,收益最大,師弟你去找他辦一件事情,不難。若是不答應(yīng),你就直接讓他等著師兄轉(zhuǎn)身趕赴倒懸山,與他講理。

    再加上劍氣長城與崔東山雙方安插在倒懸山的諜子,在春幡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離開之時,陳平安就拿到了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詳細(xì)記錄冊子。

    在悄然返回倒懸山春幡齋之前,陳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參在內(nèi),數(shù)位隱官一脈擅長布局、破局的“弈棋國手”,幫忙

    篩選出最有可能造成意外的十條渡船,吳虬,唐飛錢,以及皚皚洲“南箕”江高臺,扶搖洲“瓦盆”白溪,皚皚洲“太羹”戴蒿,仙家島嶼“霓裳”柳深,流霞洲“鳧鐘”劉禹,南婆娑洲、北俱蘆洲各一條,還要加上老龍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是就是最沒有嫌疑。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與林君璧等人,都沒覺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蠻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內(nèi)應(yīng)。

    除了選出這十條渡船之外,還有三十二位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陳淳安問道:“邊境此人,小心謹(jǐn)慎,應(yīng)該不在當(dāng)中才對。”

    陳平安笑道:“確實事先并無此人,按照原先檔案記載,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劍修邊境,離開劍氣長城后,在梅花園子暫住一段時日,便已經(jīng)離開了倒懸山,卻不是與嚴(yán)律、蔣觀澄他們一起,而是選擇獨自一人,去往扶搖洲游歷。我與劍仙陸芝其實最先趕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條‘霓裳’,一番查探過后,并無結(jié)果。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四處走動,計算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舊不敢斷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隱藏,更不敢斷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結(jié)蠻荒天下。”

    陳淳安點了點頭,隨即笑問道:“不去沿著謝劍仙那個方向登船,是對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很放心?”

    陳平安搖頭,答道:“是相信一頭大妖的腦子,足夠聰明,不至于去打草驚蛇,將那用兩頭大妖性命換來的桐葉洲大好形勢,畫蛇添足。”

    陳淳安又說道:“原來絲毫不擔(dān)心我白跑一趟會生氣,就是要與我說桐葉洲?果然是做生意從來不虧。”

    陳平安說道:“懇請老先生,相信一次寶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賭,是我寶瓶洲最先最大!”

    陳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舊裝模作樣為陸芝壓陣,大日懸空,關(guān)鍵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經(jīng)讓米裕心煩意亂。

    邵云巖“得寸進尺”,借機掬了一把四濺而出的金色巖漿在手,不敢真正接觸肌膚,只能是虛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傾斜,小心翼翼澆在本命飛劍之上。

    背負(fù)竹匣的謝松花大聲問道:“陳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還的那種!”

    陳淳安抬頭笑道:“謝劍仙,但取無妨。”

    陳淳安看了眼無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劍仙,能否借你佩劍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劍。

    陳淳安伸手一招,握劍在手,拔劍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摟出一道濃稠似水的月光,“這份月魄,本就得自于蠻荒天下。”

    老人雙指并攏,在劍身上緩緩抹過,出現(xiàn)了一道細(xì)微不可見的凹糟,那道濃郁月光順著手指,澆筑其中。

    米裕心神搖曳,差一點就要熱淚盈眶,而且絕對真摯。

    自己佩劍的品秩,注定會驟然拔高且不談,關(guān)鍵是醇儒陳淳安竟然親自出手,幫助自己煉劍!那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偷偷摸摸煉劍的邵云巖,能比?光明正大討要日精月魄的謝松花,能比?

    陳平安瞥了眼米裕。

    后者立即心領(lǐng)神會,我懂我懂。

    這一切,皆是拜隱官大人所賜,我米裕最感恩念舊,天地良心!

    陳淳安以月色幫助米裕煉劍完畢,收劍入鞘。

    佩劍轉(zhuǎn)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邊。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謝過醇儒老圣人。”

    陳淳安點頭而笑,然后對陳平安說道:“這件事情做得極好,終究不是君子所為啊。”

    陳平安說道:“晚輩如今連賢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陳淳安笑道:“與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歡拿頭銜說事,什么‘我這輩子可沒當(dāng)過賢人,沒當(dāng)過君子’,‘只是你們強塞給我的圣人身份,問過我樂意不樂意了嗎,當(dāng)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們還要咋樣’。”

    陳平安一言不發(fā)。

    既然認(rèn)了先生,就更該為尊者諱。

    陳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學(xué),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遠(yuǎn)方,沉默許久,緩緩道:“賢人思慮,應(yīng)當(dāng)縝密。君子立言,尤貴精詳。”

    陳平安有感而發(fā),脫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劍,皆不落空,占個理字。修心,只管往虛高處求大,于細(xì)微處問本心。”

    老人對此言論,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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