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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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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風已厲,云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遠游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的那個遠去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甲申帳劍仙胚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場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胚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灘拼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后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于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里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后,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竹篋在內十余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余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后練劍,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么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么是被他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被你僥幸跟上去,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殺你更輕松。”

    流白神色復雜:“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著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里枯坐做什么?看那陳平安的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言論,不是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么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則是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后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于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以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是那年輕隱官閑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

    陳平安方才那一拳,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拳意攪爛了,可這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躋身山巔境之后,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她怎么殺?事實上,內心深處,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邊,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流白知道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肯定是那陳平安了,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注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常來此游歷?”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于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愿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游別處。好像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

    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借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于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于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

    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躋身中五境,等于跨過一道天塹,此后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

    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辟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顆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所求,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為遠游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人選,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后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注定折騰不出什么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隨之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锏,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后劍修會注定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胚子,注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其實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要是連作為刑官,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眾、整合,你齊狩憑什么帶領劍修,屹立于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么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后害得那座城池淪為眾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后知后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最劃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臺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劍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后,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擔任“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后,陳平安又是偽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于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沖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家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么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離真如果說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游境的拳頭,有偽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于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窯工學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

    仿佛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實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牢籠不只在陳平安注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更在陳平安自身的武夫體魄,就是一座讓他苦不堪言的牢獄。

    對于陳平安如今而言,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偽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后遺癥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越來越“遙遠”,會讓陳平安的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愻出拳,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只要沒有外力,幫著陳平安錘煉體魄,陳平安別說靠著練拳一步步躋身山巔境,穩住遠游境都極為不易。

    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后,竟然讓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禪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煉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離真打架確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可能淪為歷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于龍君身后的托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飛劍,砥礪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對于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覷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后的后果。

    像一頭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終究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及武夫體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復盤一事,可是三十余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歷事情再多,見過再多的故事,又經得起幾十遍的反復推敲細節,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復背誦。陳平安曾經試圖取出咫尺物,從里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數神仙錢什么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還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這么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于陳平安來說,卻好似渡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緩緩的甲子光陰。一年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

    會失心瘋的。

    陳平安只能是凝神靜心,專注于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后,對于那個看似并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只差一步的元嬰境,突然間又讓陳平安很難安心,尤其是一旦成功到達元嬰瓶頸,陳平安曾經在化外天魔霜降那邊,看似從容自若,其實大為忌憚。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本身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

    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么苦,唯獨最怕自己。

    陳平安于是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嚇死、憋死、悶死。

    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算什么。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煉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挨上崔前輩狠狠一拳,而且還會死活都暈不過去,只能一點一點熬著,還要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躋身山巔境之后,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種持續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

    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注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

    然后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注定快不起來,慢就慢,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么極致,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娘的一百萬拳。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么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當陳平安終于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么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黃歷?”

    龍君不再言語。

    離真突然悠悠然御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于以往大大方方隨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離真滿臉笑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么靈,可惜我腳底板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隱官大人不要呈口舌之快了嘛,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隱官大人三個好消息,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獲。唉,發死人財,說句實話,還是有些良心難受。”

    對于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么心境漣漪。

    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游客。

    離真問道:“隱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是位大劍仙。”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隨之聚攏出一座云海。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后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罵。然后突然又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離真問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姚沖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云起海。

    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惡心陳平安。

    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也有綬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里半桶壞水晃蕩,能有什么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游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系,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借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游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流白只是靜坐養劍,看似置若罔聞。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并不像表面那么鎮定。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為朋友,因為幫我說出了心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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