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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一個蹦跳起身，“這個拳理，曉得曉得，只要路過武館那邊，每天都能聽著里邊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聲響，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后猛然間一跺腳，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譜上邊的說法，這就叫骨擰筋轉(zhuǎn)如爆竹，對吧？拳譜老話說得好，拳如虎下山腳如龍海，鄭錢姐姐，你看我這架勢如何，算不算入門了？”

    裴錢無言以對，也不好給少女潑冷水，就只好裝作沒聽見少女的胡言亂語。

    至于少女在那邊瞎逛蕩，裴錢更是看得……十分親切，跟自己小時候差不多。

    一想到當(dāng)年師父、還有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錢就有點(diǎn)臊得慌。

    問題是那套小時候自創(chuàng)的瘋魔劍法，裴錢自己都不耍了，結(jié)果被小米粒學(xué)了去。

    裴錢見少女就沒消停的跡象，只得一個站定，開口說道：“學(xué)拳容易練拳難，架子好學(xué)意難學(xué)。什么叫登堂入室，就是贏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輩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則是人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對神靈發(fā)號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隨便拿在手里，自然樣樣件件，如臂指使，懂？”

    少女小雞啄米，“必須的！不懂！”

    裴錢微笑道：“天下拳架萬千，門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少女一頭霧水，“怎么講？”

    裴錢瞇眼笑道：“身前無人，武無第二。”

    師父親口說過，什么事都能讓，唯獨(dú)習(xí)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xí)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而且崔爺爺也說過類似的道理。

    少女聽得滿臉通紅，心神往之，“霸氣！十足！”

    裴錢笑問道：“你為什么這么想要走江湖？”

    少女坐回凳子，毫不猶豫道：“當(dāng)江湖兒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還可以認(rèn)識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兒，最好是出門闖蕩江湖之前，揣著一大兜的金瓜子、金葉子，在路邊找家酒鋪，停下馬，喝完酒丟出一顆大銀錠，撂下一句掌柜結(jié)賬，多豪氣，書上都是這么寫的?！?

    裴錢笑道：“出門在外，除了一見如故，否則莫貪大方二字。一來不露黃白，是江湖規(guī)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掙點(diǎn)錢不容易。書上寫那大俠被人砍了一刀，眉頭不皺，只是包扎好傷口，就會繼續(xù)趕路了?？赡苣愣疾挥梅^一頁書，大俠就已經(jīng)養(yǎng)好了傷，在別處酒桌上的談笑風(fēng)生?？墒莻顒庸且话偬?，是個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少女愣了愣。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嘗試著用最大力氣，打自己一耳光。”

    少女一聽就懵了。

    是個江湖騙子吧。

    有你這么教拳的？

    只是見那個年輕女子不像是開玩笑，少女一個鬼使神差，還真就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自己直接跳腳。

    再看那無動于衷的鄭錢，少女耷拉著腦袋，“不中了，對不對?！?

    裴錢笑道：“反正比我當(dāng)年好多了?！?

    當(dāng)年在老龍城那邊，女冠黃庭，曾經(jīng)對裴錢拿捏筋骨，疼得小黑炭扯開嗓門，哭得震天響。

    就把某人給心疼得立即說不練拳了，不練拳了。

    少女下定決心，“鄭錢，我想明白了，從今天起，就不練武學(xué)拳了！”

    裴錢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當(dāng)不來什么師父，什么狗屁傳道人。小啞巴阿瞞那邊，其實(shí)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這個自己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與掌柜石柔相處融洽，都顯然比自己更親，反正到了師父這里，阿瞞是半點(diǎn)好臉色都沒有的，惜字如金當(dāng)個小啞巴。

    裴錢走到少女身邊，抬起掌心，輕輕搓揉少女的臉頰，很快就散了紅腫，笑道：“你想要尋找的那個人，其實(shí)離你不遠(yuǎn)，所以不用去江湖里邊找?！?

    少女揉了揉自己臉龐，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個啥，但是少女只知道眼前這個鄭錢，定然是女俠無疑了，大聲喊道：“鄭錢姐姐，我要學(xué)拳！”

    裴錢笑著搖搖頭，“我自己都還學(xué)藝不精，教不了你什么高明拳法?！?

    何況學(xué)拳，實(shí)在太苦。

    曹晴朗在柜臺那邊，陪著劉老掌柜聊了半天，來這邊找裴錢談點(diǎn)事情，結(jié)果看到她在給人“教拳”，曹晴朗就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站在廊道遠(yuǎn)處。

    既然小師兄和先生，先后都建議他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曹晴朗不是迂腐之輩，就放棄了辭官的打算。

    陳平安帶著小陌來到宅子這邊，曹晴朗作揖道：“見過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神采爽然。

    由此可見自家落魄山的風(fēng)氣之好。

    劉鹿柴見著了那個外鄉(xiāng)人，立即與裴錢告辭，拎起臉盆離開宅子。

    陳平安跟曹晴朗說道：“就在外邊聊點(diǎn)事情，跟你有關(guān)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那邊搬來兩張椅子和一條長凳。

    他可以和裴錢坐在一條長凳上。

    先生和那個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夠?qū)挸?，雙方可以相對而坐。

    小陌道了一聲謝，才正襟危坐。

    陳平安落座后，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問道：“怎么了？”

    裴錢雖然心虛，仍是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道：“早先在客棧門口，我一個沒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頭道：“看了就看了。”

    裴錢一臉意外，疑惑道：“師父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規(guī)矩重管得嚴(yán)，是擔(dān)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這么拘束了，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要保護(hù)好自己?！?

    在該立規(guī)矩的歲數(shù)，陳平安在裴錢這邊，半點(diǎn)都不含糊，是擔(dān)心裴錢學(xué)了拳，出拳沒有半點(diǎn)輕重忌諱，可是等到裴錢大了之后，對于對錯是非，已經(jīng)有了個清晰認(rèn)知，那么就不能被規(guī)矩束縛得太死，不能半點(diǎn)不知變通。

    裴錢說道：“師父，不用擔(dān)心，我以后自己每次走江湖，會盡量不犯錯，犯了錯就會改。”

    這是裴錢長大后，第一次與師父這么說話。

    很難想象眼前的裴錢，是當(dāng)年那個會私底下編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見誰扎誰。也很難想象是那個會糾纏著魏羨和盧白象，每人隨便灌輸給她二十年內(nèi)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勞”小黑炭。

    每一個道理就像一處渡口。

    可能只有將來走到了那處渡口，親眼瞧見了一些人事，才會真切體會。

    又有一些書上的圣賢道理，老人老話，書外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陳平安笑道：“好的，師父相信你?！?

    然后陳平安笑著為小陌介紹道：“兩個都是我的弟子學(xué)生，裴錢，山巔境武夫?！?

    “曹晴朗，大驪科舉榜眼。”

    陳平安再與兩人介紹起身邊的小陌，“道號喜燭，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異鄉(xiāng)劍修，境界不低，當(dāng)然了，畢竟是跟師父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嘛，以后陌生會在落魄山修行練劍，跟你們劉師伯是一樣的出身，以后可以喊喜燭前輩。這次返鄉(xiāng)，就會納入霽色峰山水譜牒，擔(dān)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靜，沒有半點(diǎn)作偽。

    一個武夫起身抱拳，一個讀書人的作揖。

    好像對于眼前這位喜燭前輩的妖族出身，根本沒有半點(diǎn)情緒起伏，很習(xí)以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這對年輕男女的誠心實(shí)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彎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虛長幾歲，不用喊什么前輩，不如隨公子一般，你們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歡后者?！?

    然后小陌就開始掏袖子。

    準(zhǔn)備好了兩份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個財(cái)大氣粗的周首席，已經(jīng)很夠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禮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堅(jiān)持道：“公子，只是一點(diǎn)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貴重的禮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親近的嫡傳，這要是沒點(diǎn)禮物，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公子先前已經(jīng)拒絕了那些法袍，不如這一次，就容我在他們這邊擺一擺長輩的架子？”

    陳平安只得點(diǎn)頭。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緣很好，如魚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長勸酒，那是酒桌與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歡敬酒，從不躲酒，還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見人品。

    果然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過硬，就是勸酒功夫差了點(diǎn)。

    當(dāng)年在酒鋪那邊，二掌柜是公認(rèn)的躲拳不躲酒。

    至于那些賭棍酒鬼們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亂語，當(dāng)不得真。

    裴錢和曹晴朗，兩人同時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xù)點(diǎn)頭。

    裴錢和曹晴朗這才收下禮物。陳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淺，是兩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寶。

    這種山上至寶，別說一般修士，就連陳平安這個包袱齋都沒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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