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他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輕輕摩挲。 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字,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訣詩歌。 是如今少年面容的簡明,在那年齡也是真正少年時,無意間在一場風雪天中撿到的。 從遠處走來一個身穿厚重棉袍的中年男子,腰間懸配一把長劍。 簡明立即跳下欄桿,神色恭敬,稱呼了一聲曾先生。 照理說,簡明應該稱呼對方為師父,只是師徒雙方,有過約定,在外不以師徒相互稱呼。 中年男人點點頭,走到老人身邊,一起眺望綠珠井那邊的風景。 而簡明腋下夾著的那把刀,據說是曾先生早年送給某人的,讓他去幫忙取回。 若是能夠成功取回此刀,就答應收他為不記名弟子。 作為收徒禮,將刀贈送給高簡。 所以高簡很早就只身一人,跨海南下桐葉洲,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 然后按照約定,得手之后,就在清境山那邊等著。 這把刀,正是那把從姚嶺之手中丟失的名刀,大泉王朝的鎮國重器,法刀“名泉”。 “曾先生,既然都到了桐葉洲,還是不能說為何把我喊來這兒?” 老人有些不耐煩,聚音成線,詢問身邊身份不明的曾先生。距離雙方上次見面,曾先生一百多年了,容貌還是沒有絲毫變化,可問題在于對方當年卻自稱是純粹武夫。 此刻山中道路上的苻南華,貼身侍女,侯道。 加上山頂此地的韓-光虎,簡明,這位曾先生。 他們這一行人,就像一場飯局,朋友喊朋友,人越來越多。 曾先生笑道:“不著急,再等個幾天。” 韓-光虎想起一事,笑問道:“馬癯仙真是被那個年輕隱官打得跌境?” 曾先生點點頭,“千真萬確。” 韓-光虎好奇道:“是裴杯的這位大弟子不濟事,還是陳平安太厲害?” 曾先生笑道:“可能兩者都有吧。” 韓-光虎疑惑道:“你好像對這個年輕人很了解?” 曾先生搖搖頭,“不算如何了解,只是早年交過一次手。當時我去寶瓶洲那邊收一筆舊賬,很湊巧的事了。” 想起當年石毫國境內,風雪滿天,有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人。 韓-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間的那把長劍,“要我看啊,山上的四大難纏鬼加在一起,都不如你們這個行當。” 劍鞘是真,卻是障眼法,鞘內所藏其實是一把直刀。 這位曾先生,是一位賒刀人。 當然不是說世間賒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了。 之所以知曉劍鞘藏刀一事,是韓-光虎年少時親眼見過,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學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繡腿,等到曾先生出現后,才真正能算開始習武,這才有了后來的金甲洲韓萬斬,有了那個拳壓一洲的武夫韓-光虎。 曾先生微笑道:“我就當你是夸獎了。” 韓-光虎問道:“苻南華身邊那個小姑娘,是不是當年潛入虞氏王朝的洛京,割走皇帝腦袋的那個人?” 曾先生笑道:“她哪里做得成,是她師父動的手。” 韓-光虎嘖嘖稱奇道:“全是些奇人怪事。” 曾先生點頭道:“既然是萬年未有之大格局,那就肯定是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了。” 韓-光虎說道:“有機會,一定要見識一下陳平安的拳腳,到底有幾斤幾兩。” 曾先生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半個徒弟的簡明,重新眺望遠方。 天下武夫誰敵手。曹陳。 ———— 缺月疏桐,風吹暈生,窸窣古莽,山河同照。 下一刻,天地景象驀然如一顆銅錢翻轉,再無那棵梧桐樹。 只見一位白衣飄搖的青年,身軀龐然,盤腿坐在一片金黃樹葉之中,身形如山岳巍峨,那些落葉如金色之海。 年輕面容,神色顯得卻極為老態,尤其是一雙眼眸,一金黃一雪白,如日月共懸。 相比之下,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就像兩粒芥子,漂浮在海面上。 陳平安此刻腰懸雙刀,掌心抵住刀柄,一把夜游長劍,懸停身側,仰頭看著那位身軀便是鎮妖樓的古老存在。 記得之前在蠻荒天下,憑借三山符,曾經路過一座大岳青山,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與眼前這位,便有七八分相似。 道號碧梧的大岳山君,重瞳八彩,披發,身穿絳衣,腳穿一雙草鞋,一身古幽道氣。 只是不知那山君碧梧,與這棵梧桐樹又是什么關系。 按照文廟最早的記錄,相對比較簡單,在那些老黃歷的前邊,將天地間的某些存在,粗略劃分為“神異”“古怪”兩種。 小陌輕輕旋轉手中綠竹杖,微笑道:“道友,法相這么高,看得我脖子酸。” 這次游歷,也就是跟在公子身邊,小陌才這么好說話,如果是在萬年之前,早就試著來一次刨根見底了。 遠古時代,何其天高地闊,疆域之廣袤,五座天下加在一起,版圖也遠遠沒有達到之前的規模,其中人族的數量,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所謂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不過是茍延殘喘,勉強求活罷了。等到術法如雨落人間,各種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而人族作為先天最適宜修行的萬靈之首,簡直就是“天生道人”一般,以至于幾乎所有的種族,想要成為地仙,通過兩座飛升臺,想要生生不朽,都需要煉形為人,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遠。 可作為妖族出身的小陌,最終依舊是人間大地之上,站在最高處的那一小撮“道人”之一。 它笑了笑,縮小身形,變成與兩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一雙眼眸也恢復正常,一身碧綠法袍,唯有兩只袖子極長,它一步跨出,拖曳兩只大袖,徑直來到金色落葉地界的邊緣,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雙袖筆直落地,自我介紹道:“道號青同。” 它只見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飛升境巔峰劍修,瞇眼笑道:“小陌,道號喜燭。” 青同看了眼那一襲鮮紅法袍,除了懸停一把長劍,還有張符箓,因為陳平安在最后一場幻境天地中,滯留太久,是第十一張符箓了。 青同感慨道:“多年沒有見到這種‘忽然符’了。” 陳平安說道:“忽然符?好名字。” 按照《丹書真跡》記載,稱之為白駒過隙符,別稱月符。 每當一張符箓燃燒殆盡時,便有一匹白駒跳躍一閃而逝狀。 青同點頭道:“這張符箓,是陸掌教首創,脫胎于道祖的那張大符‘萬年橋’,當年被陸掌教取名為‘忽然符’。” 當年陸沉還未遠游青冥天下,更不是什么白玉京三掌教,乘舟泛海多年,曾經離船登岸桐葉洲,專程造訪鎮妖樓,跟陳平安差不多,“游山玩水”一趟,陸沉在路途中,閑來無事,便繪制出這張忽然符,只是符箓材質,極為罕見,陸沉當初掬水畫符,所掬之水,正是光陰長河,這張忽然符的門檻之高,可想而知。 懸停在陳平安身側的這張符箓,顯然是被某位高人簡化了,青同之所以可以斷定不是陸沉親手作為,因為青同在符箓上,看到了另外一種道法真意。 遠古時代,青鳥翩躚,有“背負青天”的美譽,來往于天地,傳遞天庭敕書,而白駒過隙,則只游走在光陰長河中。 青同笑問道:“你是怎么發現我的?” 先前陳平安和小陌剛剛進入鎮妖樓時,小陌是抬頭看天,走在小陌身后的青衫劍仙,卻是低頭看地,甚至還踩了踩地面。 兩人的視線,其實都沒有錯。 一個抬頭看梧桐樹的真身所在,一個卻是低頭望去,仿佛與眼前這位歲月悠悠的道人“對視”而語。 陳平安嗓音沙啞,略帶幾分譏諷語氣,“你既然對我的身份有所猜測,還敢睜眼俯瞰嗎?” 青同開始挪步,卻是側過身,走在那條金色落葉與太虛境界接壤的邊境線上,好奇問道:“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怎么知道此事的?” 陳平安冷笑道:“難道不是我來問你這個問題嗎?” “敲定此事”的修道之士,除了聯袂走過一趟家鄉小鎮的三教祖師,恐怕就只有陸沉、鄒子了。 鄒子肯定不會節外生枝,而陸沉在離開劍氣長城后,不曾來過桐葉洲,只是去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 小陌聽得有些摸不著頭腦,身份?公子還有什么身份,能夠讓青同如此忌憚?先前聽這青同的口氣,都比天大了,明擺著都不將劍氣長城的隱官身份當回事,是那位有關?只是不對啊,如果真與那位有關,青同還敢這么推三阻四,故弄玄虛?早就跪在地上磕頭就完事了吧? 五至高之一,持劍者。 一棵梧桐樹算什么? 砍柴生火做飯嗎? 那也得講一個配不配啊。 陳平安笑道:“青同猜測我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也就是三教祖師都很忌憚的那個‘一’。以至于道祖還專程在小鎮那邊,與我聊了一路。” 這件事,是第一次與小陌說。 小陌聞言,沉默片刻,“是也正常,不對,如此才是。” 陳平安也沒想到是小陌這么個答復。 小陌能在落魄山混得那么風生水起,不是沒有理由的。就憑這句話,就能夠穩居前三甲,足可與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句“師父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打一打擂臺。 這就是年輕山主冤枉小陌供奉了。 小陌在將自己“封禁”一部分記憶和情感后,跟隨陳平安一路游歷,比如在那大驪京城內,小陌早就有過類似的感覺了。 當時就覺得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曾經親眼見過的“人”。 只是正因為很像,小陌之前才覺得不可能,似是而非,所有相像之人、事、物,當然都不真是。 可如果身邊公子,真的是“那個人”,小陌也無所謂,甚至頗為期待。 萬年之前,那場登天一役,小陌因為自身劍術一脈道法傳承的關系,再加上某些個人恩怨,并未遞劍,最終選擇,跟碧霄洞洞主 那位道友差不多,小陌從頭到尾都在袖手旁觀。如果說萬年之后,又有一場登天,小陌愿意追隨身邊人,一同登高。 有此想法后,小陌頓時神采奕奕,不如將這棵萬年之前不過尋常的梧桐樹,拿來練練手? 不過小陌本就沒把這“青同”放在眼里,所以更大的念頭,還是破境,必須要趕緊破境,不躋身十四境,根本不夠看。 當初只是仰止加上朱厭,就可以讓自己束手無策,無功而返,何況萬年之后,當下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幾座天下加在一起,還能說是屈指可數,但是等到三教祖師散道,就會多了,因為那會是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最大“道法雨落”。 “可曾聽說過一句鄒子讖語?” 青同自問自答道:“肯定聽說過,并且早就仔細思量過一番了。以你一貫謹小慎微的心性,必然是有備而來。” 是那句只在山巔流轉的讖語。 鳳隨天風下,高棲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陳平安淡然道:“不當真就是了。” 這是鄭居中說過的一句話,用在此時此地,很應景。 青同似乎怎么都沒想到是這么個答復,微微歪頭,打量著這個名動數座天下的青衫客。 浩然,蠻荒,青冥,蓮花,五彩。 皆知此人姓名了。 青同停下腳步,轉頭問道:“我已經回答過問題,輪到你了。” 陳平安說道:“騎驢找驢,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提醒。” 青同最早為兩位登門惡客安排了兩頭驢子,騎驢看山河。 當時陳平安與小陌看似隨意說了句“既來之則安之”。 來到什么地方? 比如曾經有一位至高存在,偶爾會沿著兩條飛升臺,拾級而下,來到人間。 而這座天地,其實一直是條極其隱蔽的“下坡路”。 之后的諸多“一葉障目”,相比此事,可算小兒科了。 這棵梧桐樹愿意這么猜,陳平安當時也就騎驢下坡,樂得借坡下驢。 小陌一方面驚嘆自家公子的思慮周密,一方面腹誹不已,你這棵梧桐樹,萬年修道,得了個文廟的護身符,既無天敵,也無憂慮,結果就只是修出了這么些花花腸子? 青同恍然道:“陳清都會挑中你擔任末代隱官,不是沒有理由的。” 小陌提醒道:“青同,對老大劍仙還是要尊敬一點。” 青同聞言有些疑惑,你一個曾經都跟元鄉、龍君打生打死的妖族劍修,怎么開始對陳清都如此尊敬了。 “這般待客殷勤,比晚輩當年誤入藕花深處,要有意思多了。” 陳平安手心輕輕敲擊刀柄,“前輩可謂處心積慮,用心良苦了。” 比如只說那第一幅幻象天地,那位棋待詔視線所及,就是一座嶄新天地。 天地景象,就會從一幅水墨寫意畫,變成一幅纖毫畢現的工筆畫,同時從只有黑白兩色的山水畫卷,變成一幅青綠山水畫。 之后遇到那山野老媼,寓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理。 故而等到陳平安以彩云譜鎮住那老媼和婦人,便有“后世棋道,已經如此之高了嗎”一語。 陳平安實在是懶得與對方拐彎抹角,便干脆揭穿那層窗戶紙,直言一句“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何況青同還有一種更深層的用意。 陳平安是那個一,是棋待詔,故而才能夠擁有“看一眼,天地生”的通天造化。 與此同時,那個一,又是隱居山野不問世事的老媼、婦人,陳平安反而變成了后世人的另外一個“一”,兩者一場重逢,前者對待當今世道,便有陌生之感。 在陳平安與小陌分開,獨自去官道上看書時,書頁一片空白,陳平安當時便起過自然而然的一個心念,覺得這棵梧桐營造天地的手段,太過粗陋,只能算是山水貧瘠,換成自己,只會滴水不漏…… 而這本身就是青同的一種巧妙試探和微妙暗示。我青同做不到。你這個一可以。 只是陳平安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像青同處于一種極為矛盾的境地,既早早認定自己是那個一,卻又不敢相信,或者說不愿意自己真的是那個存在。 身形佝僂的陳平安,盯著遠處那個青同,冷不丁問道:“你如今是什么實力?” 小陌一聽就知道會很有意思了。 因為小陌知道自家公子,極少面對一位山上前輩,直接用一個“你”字作為開場白。 那么接下來,就絕對不會是一場點到即止的切磋了。 青同微笑道:“大概相當于一個飛升境,半個武夫神到,會幾張大符。” 陳平安點點頭。 兩人之間,瞬間出現一條鮮紅長線,以及余音裊裊的一句言語。 “那我就不用擔心會打死前輩了。”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