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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七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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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正李源,擔任大瀆龍亭侯,是升官,是錦上添花。

    可對于南薰水殿水神娘娘而言,卻是雪中送炭,是救命。

    寄人籬下多年,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終于辛苦熬成婆。

    陳平安沒有多看這處道場一眼,問道:“能否換個地方,與靈源公有事相商。”

    沈霖笑而不言。

    陳先生你莫不是忘了,在你這……夢中,早已賓主互換身份,讓我沈霖如何帶路?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靈源公只需隨便觀想一處熟悉景象即可。”

    果然沈霖稍稍起念,雙方便置身于法螺之外的書房。

    只是沈霖很快就發現奇異之處,自己記憶清晰之物件,便是彩繪,若是從不曾上心留意的物件,便是黑白顏色。

    等到沈霖視線觸及那些黑白物件,卻有瞬間變成了彩繪,好像一下子就為它們增添了一份生氣。

    沈霖不愿有那主客之別,便搬了兩條椅子,陳平安輕輕扯了扯青袍長褂,正襟危坐。

    沈霖說道:“陳先生,你與我直呼其名就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依舊喊靈源公為沈夫人好了。”

    聽說是那一炷香的事情,沈霖當然知道此事,最為關鍵處,是身為敬香之人,得有個所謂的誠心正意,是無法半點作偽的。

    不然這一炷清香容易點燃,可那維持香火的心香,卻是注定無法點燃了。

    只是在沈霖這邊,沒有任何問題,對那桐葉洲修士心生厭惡是真,可既然陳先生的下宗都建立在了桐葉洲,心誠一事有何難。

    就當是遙遙拜謝恩公了。

    至于那份功德,沈霖先是婉拒,見陳先生堅持,便惱羞成怒,陳平安繼續曉之以理,沈霖便動之以情,臉色哀怨,等到陳平安繼續醞釀措辭,沈霖便怒氣沖沖,眼眶泛紅,隱約有淚水,說陳先生你這是故意將我陷于不仁不義之地嗎,還是說陳先生心中,從始至終,都覺得我沈霖是那忘恩薄情之輩?陳平安只得收回言語,還得與沈夫人道歉一句,結果沈霖驀然而笑,已經開始伸出拇指擦拭眼角淚水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份底本,交給沈霖,解釋道:“勉強算是補上祝賀沈夫人擔任靈源公的賀禮,不過我肯定是有私心的。”

    沈霖結果那本冊子,翻開一頁,便驚訝道:“是那水陸道場的金科玉律?”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一位得道真人,請教了一些學問,老真人不吝賜教。沈夫人可以用靈源水府的名義,送給孫宗主。”

    沈霖所謂的“金科玉律”,是道教科儀所在,名副其實的金玉良言,是花神仙錢都買不來的“老規矩”。

    道門開壇法事的科儀本,大體上分為祈福禳禍、消災解厄、酬神謝愿等的陽事科儀,與超薦先靈、度亡生方、煉度施食在內的陰事科儀。其中底本最為珍貴,俗話說照本宣科,便是如此,依科闡事,像桐葉洲那個崇佛的北晉國皇帝,就是在底本一事上下功夫,試圖恢復舊制。

    之前陳平安在敕鱗江畔,與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一起散步江邊,話趕話不是,除了與老真人請教龍虎山獨門科儀,便又說起了水龍宗的齋醮一事,龍宮洞天內每年的十月初十與十月十五,都會先后舉辦兩場依循古禮的祭祀,按照不同的年份,又有那金箓、玉箓、黃箓道場之分。

    所以老真人才會忍不住調侃一句,你小子擱這兒薅羊毛呢。

    沈霖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先生為何不將此物交給龍亭侯,讓他幫忙轉交給孫結或是邵敬芝?”

    這可是一樁天大的人情。

    山上宗門,最重視這種細水流長的收益。

    若論私誼,陳先生當然是與李源更好,今天之前,陳先生與自己才總共說了幾句話?屈指可數。

    沈霖倒不是懷疑陳平安對自家靈源水府,或是對自己有什么企圖。

    陳先生霽月清風,君子坦蕩蕩,何等光明澄澈。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李源藏不住話,一喝高了,就容易跟人交心,什么真心話都會往外掏,以前可能無所謂,可如今都是龍亭侯了,還是要注意點,李源交友門檻高,數來數去就那么幾個,一下子拿出這份底本,在水龍宗那邊,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誤會,換成是我,也會懷疑李源早些年擔任水正的漫長歲月里,明明有此科儀底本,為何一直不拿出來。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孫宗主他們多想。”

    沈霖點點頭,陳先生此舉,確實老成持重。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在沈夫人這邊,就不用如此拘束了,靈源公府如今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完全可以解釋為某人得自某地的舊藏之物,然后被沈夫人慧眼識珠,故而時至今日,才算重見天日,贈送給水龍宗,自然是題中之義,也算善始善終又結新緣再有善始。”

    沈霖抿嘴而笑,樂不可支,好不容易才沒笑出聲,輕聲道:“還有個理由,我要是得了這份珍貴異常的道門科儀底本,以沈霖當年的處境,除非自己不想活了,才會藏藏掖掖。”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大實話,我一個客人,說了不合適。”

    沈霖笑顏如花。

    遙想當年,初次相逢,年輕人當時手里拎著一把油紙傘,眼神明亮,就像雨水里的燈火。

    陳平安說道:“幫人就是幫己。”

    沈霖點點頭,先前陳先生所謂的有私心,沈霖當然很清楚,因為李源每年都會幫著這位“拜把子兄弟”做一事。

    陳平安用一個極低價格,在龍宮洞天買下了那座鳧水島。

    如今投桃報李,何嘗不是一種善始善終又善始?

    陳平安準備起身告辭。

    沈霖突然說道:“得眾動天,美意延年。”

    陳平安會心一笑,起身抱拳道:“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

    這可是自家先生說的話,是那版刻成書黑紙白字被無數讀書人背誦、注釋的的圣賢言語。

    沈夫人這會兒說這句話,最合時宜。

    沈霖跟著起身,挽留勸說道:“陳先生,何必如此來去匆匆,不差這一時半刻吧?好歹讓我帶路,請陳先生參觀一下南薰水殿舊址?”

    陳平安只得照實說道:“夢中遠游一事,涉水光陰長河,是需要消耗一定功德的。”

    沈霖一臉疑惑道:“幾步路而已,想來損耗有數。何況在我這邊,陳先生有消耗功德嗎?難道說一開始陳先生就篤定我不收那份功德?”

    陳平安倍感無奈,只得說了句客氣話,“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看似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卻是一般厲害。

    當然,讓陳平安最頭大如簸箕的,還是皚皚洲的某位女子劍仙。

    之后陳平安便跟著沈霖,雙方走在虛實難測、真假極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

    雙方肩頭間距剛好可以容納一人。

    沈霖便覺得有趣,她之前聽聞一些山上消息,說這位年輕隱官在當那“二掌柜”的年月里,經常因為喝酒一事,就被寧姚關在門外,蹲一宿對付過去?而且半點脾氣都沒有的?

    那位寧劍仙真有那么厲害?

    難怪她可以成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按照文廟制定的山水禮制,五岳大瀆之“公侯之家”,可以使用碧綠琉璃瓦。

    相較李源的龍亭侯府,兩者占地規模大致相當,只是這邊略顯簡陋,土木營造一事,至今還在進行,當年水龍宗那邊,是先借錢給了李源,掏出一大筆神仙錢,幫忙營造侯府,李源當然是半點不客氣的。

    而且水龍宗私底下,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先考慮龍亭侯那邊,至于自己這邊,不用水龍宗如何照顧,不過最后略松一口氣的水龍宗,仍是往這邊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錢是不多了,捧個人場的譜牒修士,總還是不缺的。

    所幸那座舊南薰水殿,已經搬遷出龍宮洞天,可以作為諸司樞紐所在,大小屋舍,都開辟為諸司衙署。

    大瀆公侯府邸,無異于一座小朝廷,衙署眾多,按照文廟規定的禮制,一般設置有十六司,數量稍有增減,倒是問題不大。

    雖然靈源公與龍亭侯的官身品秩,在文廟的金玉譜牒上邊,兩者相當,可還是有些區別的,比如沈霖可以建造兩座瀆廟,擁有兩位負責香火的水正,李源就只有一個名額,此外轄下江水正神的數量,靈源公府也要比龍亭侯府多出兩成的數量,至于河伯河婆之流,并無定數,只看支流多寡而定。

    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時,輕聲問道:“那兩座瀆廟的人選,陳先生可有建議?”

    陳平安搖搖頭,“先前兩次游歷北俱蘆洲,我與沿途山水神祇打交道不算多。”

    如今一條大瀆沿途的眾多山水神靈,以前歸各國朝廷管轄,如今等于是憑空多出了兩位頂頭上司。

    不過相比李源的單身赴任,沈霖卻是除了那些南薰水殿神女,還從龍宮洞天帶走了一批水仙鬼物之屬,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此外,沈霖還籠絡了一撥數量可觀的        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也有主動投奔而來的水裔精怪,就像身邊這位職掌禮制司的教習嬤嬤,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靈源水府諸司總計十八座衙署,井井有條,各司其職。

    要說經營之道,可能幾個李源加在一起,都比不過一個沈霖。

    畢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慣了的,是能躺著享福就絕不坐著打瞌睡的那種,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以前在龍宮洞天,只有一座南薰水殿,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今時不同往日,每次外出巡視轄境,儀仗森嚴,極有威勢。

    走到那處清供司門口,沈霖便有幾分赧顏神色。

    屋內一眾女官,正在再次確認一份名單。

    原來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每年都有成道之日,類似山下俗子的誕辰。

    只是一般的山水神靈,品秩不高的,都不會計較這個,不會大肆操辦,至多是各自祠廟里邊多些人間香火,否則一年一辦,誰吃得消?山水官場的鄰里之間,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錢往來,可都是要講究一個禮尚往來的,故而又有一條約定俗成的不成文規矩,多是甲子一辦,或者干脆就忽略不計。

    但是像沈霖這樣的大瀆公侯,又是新官上任沒幾年的,就由不得她從簡了。

    而沈霖的成道日,恰好就在這個月,所以身邊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領袖,近幾年,每年年底都會忙碌得焦頭爛額,不說待客,光是收納、清點各色禮物,或者說貢品,就是一樁名副其實的浩大工程,各國朝廷,世族豪閥,山上的大小宗門、仙府,轄境內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還有那州郡縣城隍廟……

    蘭房國的那幾盆天價蘭花,金扉國精心熬出的鷹隼,金鱗宮的數尾錦鯉。以及春露圃與大篆王朝的……

    哪些將來是需要還禮的,以及還什么樣的禮物,哪些只需要記錄在冊,再分門別類,各自與之前的賀禮歸檔一處,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還要再與禮制司那邊商議,不能出半點差錯。

    陳平安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離開骸骨灘后,就曾徒步走過蘭房國、金扉國一線,最后到了春露圃那邊,然后偶然遇到了咱們那位劉大酒仙。

    記得那蘭房國商貿繁華,所以嫁為商人婦的女子,會經常往水中投擲金錢問吉兇。而且放生一聲,風靡朝野。每逢旱澇,就喜歡拿紙龍王出氣。

    春露圃以北地帶,大篆王朝在內的十數國,自古崇武,民風彪悍,武夫橫行,多以大篆王朝作為宗主國,武運昌盛,動輒呼朋喚友,數百號武夫,圍毆一座山上門派的場景,時有發生,估計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獨一份的,可憐金鱗宮,那位元嬰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游歷,挨悶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么玩笑話。

    撼山拳,顧祐前輩。曾是一個化名丘逢甲的山莊老管事。

    最終卻與猿啼山劍仙嵇岳,相互問拳問劍。

    聽聞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是位女子武夫,用劍。

    原本她躋身遠游境,就被視為走到了斷頭路,卻出人意料,躋身了山巔境。

    在那營造司衙署,有位綠鶯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正在這邊與相關官員談論事情,聽聞靈源公剛剛巡幸返府,卻對外宣稱閉門謝客了,年輕侍郎便有些惋惜,本來想著與她見一面,總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綠鶯國作為濟瀆入海口,這些年主動攬事,都沒有與靈源公府打招呼,就開始動土開工,要為沈霖開辟出一座作為巡幸大瀆的駐蹕行在,沒幾年功夫,綠鶯國不光是掏空了國庫金銀,僅僅對外借債,恐怕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沈霖當然不愿如此綠鶯國破費,

    只是綠鶯國自己都不喊窮,口口聲聲,國庫盈余,毫無問題,等到營造司數位女官神侍親臨綠鶯國,帶著靈源公的一道旨意,一切開銷,依舊只給水府報了一個低價,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行徑,讓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密旨,不給綠鶯國朝廷任何扯皮機會,才剛剛過半的后續工程,必須全盤交給水府營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么荒廢好了,未來誰愿意入駐其中,你們綠鶯國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禮制司衙署那邊,官員們當下有些為難。

    因為一把手的老嬤嬤劉禮制,剛剛離開水府,靈源公又閉門謝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時分,很快就會有兩位貴客登門。

    沈霖笑道:“這些人情往來,實在是累人。”

    陳平安點頭道:“深有體會。”

    沈霖問道:“對付這類事情,陳先生可有訣竅?”

    落魄山在北俱蘆洲南邊的山上口碑,那是極好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頭笑道:“只能告訴自己一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罷,總要做到其中一點,別落個心事兩不相除就行。”

    沉默片刻,陳平安忍住笑,“其實捷徑也是有的,只要找個稱職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當自己的甩手掌柜。”

    沈霖搖搖頭,“學不來。”

    這些年靈源公水府客人,可謂絡繹不絕,門外是一年到頭的車水馬龍,不過再過幾年,情形估計就會好轉幾分。

    逛過了諸司衙署,陳平安停下腳步,沈霖說道:“陳先生下次游歷北俱蘆洲,不管有事無事,務必來此做客。”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說道:“陳先生,我有一事相救!”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我可以寄信一封給先生。”

    其實陳平安早就猜出來了,是那匾額賜名一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對人了。

    別說一幅匾額,就是十幅匾額,以自家先生的學問,也能幫靈源公水府辦了。

    但是沈霖卻神色尷尬道:“哪敢勞駕文圣老爺,陳先生能不能親自?”

    陳平安啞然失笑,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么大的事情,豈可如此馬虎,連忙擺手道:“取名一事,實在非我所長。”

    沈霖臉色玩味,捋了捋鬢角,柔聲笑道:“陳靈均當年可不是這么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

    沈霖深呼吸一口氣,只好祭出殺手锏了,硬著頭皮說道:“可能陳先生還不太清楚,我其實一直幕后住持龍宮洞天里邊的金、玉倆箓道場。”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沈霖豈會主動說這種事情,她實在是希望陳先生能夠留下一幅墨寶,不得不出此下策。

    陳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時,陳平安點頭笑道:“那就獻丑了。”

    回到了沈霖那處書房。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憑空出現一支提斗筆,輕輕一戳,手中那支提斗筆如蘸濃墨,墨汁卻是金色。

    書法一途,大楷之難,遠勝小楷,那么想要寫好榜書,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凝神思量片刻,陳平安說道:“如果不采用這個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負擔,就當是一幅書信往來的小小筆札好了。”

    沈夫人如釋重負,點頭道:“當然沒問題。”

    陳平安左手持筆,右手雙指并攏,輕輕一抹,身前便攤開一張半熟的雪白宣紙。

    最終寫下三字,德游宮。

    取自“德人天游”一語。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又寓意大瀆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穩固,如蓮出水泥,可作安心之處。

    沈霖聚精會神,看著紙上的一筆一劃。

    字如神龍出海,氣勢磅礴。

    陳平安收起提斗筆,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辭。

    沈霖竟是呆滯無言,等到陳平安已經悄然離去,這位靈源公也忘記了言語告別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獲至寶,才發現書房內已無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禮,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場。

    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虛空境地中,恰似遠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風中。

    ————

    銀屏國境內的蒼筠湖,與那隨駕城距離不遠,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

    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這些年收斂了許多,雖說之前文廟頒布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品秩,蒼筠湖沒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開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開心的時候,就想一想那黃鉞城和寶峒仙境,也就寬心了。

    鐵打的山頭,流水的仙師。

    當年那條過江龍,是個自稱陳好人的家伙,那叫一個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當時年輕劍仙身邊,還有個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幫閑,鬼斧宮兵家修士杜俞。

    蒼筠湖算是踢到一塊鐵板了,這會兒殷侯都會隱約覺得有幾分“腳趾疼”。

    不然殷侯貴為一座大湖水君,哪里需要隔三岔五,主動去與隨駕城那座小小火神廟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個地方上的縣太爺稱兄道弟嗎?

    今天殷侯修行之余,就打算出門散散心,結果一個踉蹌,就誤入一處……山巔修士的山水秘境?

    結果一個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帶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禮道:“殷侯拜見陳劍仙。”

    只需陳劍仙三言兩語,湖君殷侯便斬釘截鐵道:“劍仙說怎么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還是當年那句老話,一字不改。

    一般言語,兩種心思。

    上次是形勢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從。

    雙方斗智斗勇,斗法問劍,都輸給了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鄉劍仙。

    蒼筠湖不可謂不凄慘,尤其是那幾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盤上。使得蒼筠湖從當年門庭若市,變成了一處門可羅雀的清凈地。

    蒼筠湖周邊十數國的山上仙師,誰敢再來這邊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幾條命嗎?

    自己答應得如此爽快了,卻見那青衫劍仙毫無離去的跡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憑咱倆的交情,不至于坐下來推杯換盞吧?

    難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對,這個難纏至極的家伙又來算賬了?比如是上次那個杜俞的造訪?問題在于,殷侯自認算是很仁至義盡了,真心不能幫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門嫡傳,更不是山澤野修,招惹了瓊林宗,能跑到哪里去?你這位劍仙,今兒要是因為這件事,興師問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長脖子,隨便你處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魚鳧書院那邊喊冤,求個公道!

    陳平安就像“拖拽”著一位湖君,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龍宮內,然后很快就來到水面子上,凌波虛渡,去往那座曾經破敗不堪的水仙祠。

    至于那炷香,

    很多時候,那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同樣會帶來誠意。

    陳平安隨口笑問道:“如今湖君的龍宮佐官,想必換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著這句言語的余味。

    對方是在傷口上撒鹽?

    不能夠。

    自己能夠與陳劍仙攀扯幾句,榮幸之至。

    一個愿意扛下隨駕城天劫的過客,一個又在蒼筠湖大開殺戒、如神靈高坐椅上的家伙。真是一個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見,點頭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極貞烈女子,陳劍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氣象便知。”

    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渠主,不提也罷,反正自己與陳劍仙,雙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說來奇怪,早年兩處水仙祠,一個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門大戶,常年高朋滿座,一個慘到不能再慘的破落人家,就連祠廟里邊的彩繪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這么個腦子不夠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蒼筠湖一眾河神水仙中,唯一一個因禍得福的,如今發跡了,水仙祠修繕如新,那斑駁不堪的三尊彩繪神像,都得以重新補漆描金。

    倒是那位風光無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當年那場風波中,率先說沒就沒了。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信得過殷湖君。”

    去往龍宮之前,就早已看過那處嶄新水仙祠的山水氣數,更換了主人之后,確實氣象一新,依舊是掛那塊“綠水長流”的匾額,虧得當年自己竭力阻攔杜俞,勸他不能太掉進錢眼里就出不來,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不然估計那塊祠廟匾額,如今已經更換位置了。

    如今那條藻溪,溪底水藻叢生,每枝長達數丈,美如鳳尾,溪澗清澈見底,隨流飄蕩,裊娜可愛。

    而腳下這條道路旁的溪澗,雖說不能與藻溪媲美,卻也算是變化極大了,兩岸再不是雜草叢生的慘淡光景,鵝卵石鋪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潔,都可以讓一架馬車通行了,當年渠主祠廟卻是距離市井不過數十里山路,都會落個香火凋零的處境,以至于連那祠廟里邊的神像,都無法承載神光,只能在水府這邊,年年拆東墻補西墻,借債度日,都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她積攢了多年的陳年舊賬,但是偏偏能夠借著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陳平安問道:“她那只瀲滟杯,是不是來自清德宗?”

    殷侯點頭道:“陳劍仙好眼光,此物確是早年道門清德宗的禮器之一。”

    陳平安調侃道:“結果就被這位渠主娘娘拿來承載迷魂湯,附著桃花運?”

    殷侯頓時臉色尷尬起來。

    到了水仙祠外,過門不入,陳平安帶著殷侯一起縮地山河,轉瞬間,雙方就來到了一條鄰近蒼筠湖的挑礬古道。

    陳平安徒步走在山間,問道:“按照本地縣志的地理輿圖記載,這里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處跳尖尾?”

    殷侯愈發吃不準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是點頭道:“陳劍仙半點都不貴人忘事。”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輕輕戳地,打趣道:“拍馬屁這種事,真心不適合殷湖君,接下來咱倆就別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頂,陳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遠處那條白劍瀑,一條白水,似劍倒掛。

    附近有山頭盛產瓷土,燒造而出瓷器,可以裝船沿著藻溪,用水路遠銷各地。

    殷侯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是不是去過一趟鎖云宗?”

    這場動靜極大的問劍,已經在北俱蘆洲傳得沸沸揚揚了。

    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劉景龍,與一位姓陳的不知名劍仙,一起登山養云峰,將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拆掉了祖師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壓箱底的奔月鏡,依舊未能接下劉景龍的那場問劍,如今乖乖閉關養傷去了。

    只是不知為何,沒過多久,鎖云宗楊確親自下山,竟然主動與太徽劍宗締結盟約了,而且是以半個藩屬山頭自居。

    陳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殷侯剛要說什么,突然記起先前陳劍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話頭,將那些確實挺惡心人的言語,咽回肚子。

    殷侯又問道:“那么瓊林宗祖師堂?”

    比鎖云宗晚一些,瓊林宗祖師堂那邊又有一場異動,只是相對聲勢不大,瓊林宗不遺余力試圖掩蓋此事,但是以瓊林宗在北俱蘆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么可能會沒有人幫著“仗義執言”?

    雖說到底是誰做的,至今還是個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劍修所為。

    比如那浮萍劍湖,就出了一封邸報,用了一個別洲修士注定會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蘆洲卻很習以為常的措辭,說既然沒有人承認自己拆掉了瓊林宗的祖師堂,那我們浮萍劍湖就只好被潑臟水了,既然解釋不清楚,那就不解釋了……

    問題在于瓊林宗就沒招惹過浮萍劍湖啊,甚至都沒懷疑過酈采,潑什么臟水,你這位女子劍仙到底在解釋個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那個杜俞,當初做客自家龍宮,坦言說自己招惹了瓊林宗。

    然后杜俞離開蒼筠湖沒幾天,瓊林宗就遭受了這么一場飛來橫禍。

    天底下真有這么巧的事情?

    陳平安氣笑道:“這也能算到我頭上?”

    是那劉景龍,榮暢聯手柳質清,幾人合伙做出來的勾當,關我屁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藻溪祠廟那邊。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處翹檐上,腰間系有一根泛黃竹笛,是黃鉞城的何露,與那寶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湊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讖語?

    之后被自己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余何辜,獨先朝露”。猶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吧。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蒼筠湖先前沒有對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還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牽強,其實聽著也不像是什么好話。

    那就當好話聽吧。

    殷侯心聲問道:“能不能與陳劍仙問個真實姓名?”

    自己總這么提心吊膽,也不是個事兒。

    那位青衫劍仙竟然真的報上了名字、籍貫。

    “真名陳平安,來自驪珠洞天。”

    殷侯一瞬間就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悚然一驚,心湖如驚濤駭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陳先生是文圣老爺的那位關門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個更驚世駭俗的劍修身份。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當然是。”

    殷侯這家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陳平安可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道統文脈,是一位讀書人,小夫子,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有辱斯文?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轉頭笑問道:“連你都聽說過驪珠洞天了?”

    殷侯點頭道:“當然!”

    如今浩然天下,誰會不知道那座雖說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馬苦玄,劉羨陽,顧璨……

    這些年輕一輩修士,全部來自那么個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驪珠洞天。

    在這其中,又有隱官陳平安,如探驪得珠,其余同齡人,宛如各得鱗爪,總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彥。

    陳平安臉色平靜,舉目南望,好像視線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邊的寶瓶洲,大驪王朝,舊龍州。

    剎那之間,山頂再不見青衫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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