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為東道主(八)-《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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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有那個驪珠洞天一甲子的齊靜春,走得最遠,最高。
陸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門口的少女,最后又剝了一顆荔枝干,丟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與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林正誠,有過一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閑聊。
齊靜春當年護住一座驪珠洞天,選擇以一己之力承擔天劫。
這件事,落在中土文廟眼中,有點類似后來白也的仗劍遠游扶搖洲。大體屬于可以勸,無法阻攔。
即便是佛門那邊,在那場浩劫當中,對齊靜春的態度,也遠遠沒有白玉京紫氣樓仙人那般氣勢凌人。
當時出手阻攔齊靜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實唯獨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這邊,準確說來,是在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這里,性情道心與行事風格可算迥異的一對師兄弟,雙方的態度和立場,在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了共識,可謂極其鮮明,沒有任何余地。
因為他們擔心這是齊靜春的破而后立,一旦成功了,就會是一種足可立教稱祖的證道之舉。
陸沉不是擔心齊靜春的境界變得更高,對陸沉來說,別說什么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與我何關?
但是陸沉卻不愿眼睜睜看著一件事發生,那就是與齊靜春起了大道之爭的大師兄,因此而大道斷絕。
這就意味著陸沉希冀著大師兄來幫助自己驗證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師兄余斗看來,一旦被齊靜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于白玉京再無大掌教、人間再無師兄了。
而師兄寇名,于他余斗,有代師收徒與代師授業之恩。
所以在陸沉離開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種警告的語氣告誡師弟。
“陸沉,你要是敢在最終關頭有所猶豫。”
“我來動手。”
事后陸沉一句貧道明明什么都沒做啊。糊弄得過別人,如何騙得過閽者林正誠,就更不談騙得過陳平安了。
陸沉只覺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語道:“修行一事,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反客為主’。”
斜眼門口那邊的少女,陸沉微笑道:“你覺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那就當貧道是替大師兄、孫觀主、趙天師他們說的?!?
陸沉嘿嘿笑道:“對吧,隱官大人?”
盧生聞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道心震動不已,這才幾天沒見。那陳平安就有這份道法造詣了?
竟然能夠躲在某地,遙遙掌觀山河,讓自己都毫無察覺?那么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瞞著自己?
與盧生對視一眼,陸沉神色尷尬,信誓旦旦保證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此事跟貧道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 ?
暫借給年輕隱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兒這事,要是被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知道了,還了得,還不得笑話自己幾百年幾千年?
陸沉收斂神色,難得如此嚴肅,拿起一雙筷子,輕輕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擊的那張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陣陣漣漪,如夢如幻,真假不定。
陸沉深呼吸一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可怕,真是可怕?!?
門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輕輕一彈肩頭符箓,符箓隨之飄落在地,她后退一步,身形漸漸消散。
與此同時,灶房之外的整個“呂祖祠”舊址,如同出現數以億計的細微縫隙,同樣開始“褪色”。
一絲一毫,一點一滴,恢復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么三頭女鬼,什么山澤野修,什么斗法,什么請神降真淫祠大仙,原來皆是虛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為陸沉……精心編寫了一個故事。
陸沉苦笑一聲,貧道豈不是白挨了一記飛鏢?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邊,青同猛然間從竹椅站起身,顫聲道:“你在我出門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陳平安依舊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個持竿垂釣的閑適姿勢,緩緩開口道:“剛才不是說了,讓你暫作水觀。”
青同搖頭道:“不可能,就算你騙得過我,如何能夠騙得過陸沉?!”
一個不小心,青同都開始對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陸沉即便在這浩然天下,只能以飛升境修為行走天下。
可陸沉終究是陸沉啊。
何況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內的五岳山君,還有水君李鄴侯,幾乎一瞬間就能夠察覺到夢境的存在,李鄴侯就曾站在真假的夢境邊界線上,周游更是隨隨便便就扯碎了整座夢境。
難道陳平安先前拜訪水君李鄴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頭,已經給出了一種秘不示人的禮敬之舉?
只是青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說陸掌教,只說那盧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只說盧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學究天人的讀書人了,盧生“誤入府邸”之后,隨便掃一眼,哪怕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視線游曳,依舊會纖毫畢現,記憶深刻,稍有不對,就會察覺到端倪。
之前與陳平安聯袂神游各地拜訪水府、山頭的種種夢境,只是將各路山水神靈強行拽入夢境,并不會額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呂公祠舊址”內,陳平安除了設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兩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兩排劍戟森森的祠廟甲士……最關鍵的,是他們需要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每一次開口說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每一次心聲,都需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憑空出現的建筑,所有的景觀,都需要細微處小心雕琢,宏大處契合地理……
這意味著陳平安除了是一個擅長編撰故事的說書先生,還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繕、土木的營造大家,畫師,書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飾……
陳平安微笑道:“你覺得你看到的池內畫面,就是當下發生之事嗎?‘就算’騙得過你?再者你以為騙過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畫卷?不如你轉頭,往汾河神祠里邊看幾眼。”
青同轉頭看了一眼祠廟那邊,頓時泛起滿臉驚恐神色,再看了身邊,已經沒有釣魚人了。
青同頹然坐地。
因為先前那張陳平安遞過來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邊就是那幾個丟擲銅錢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與銅錢,皆如同畫面定格。
讓青同覺得最可怕之事,還不是這個,而是宛如一幅畫卷開始緩緩攤開,光陰長河好似重新流轉,祠廟內月洞門那邊,“重新”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環佩聲響,走出兩位女子,婦人依舊是挽朝云發髻,少女依舊是藕白衫系蔥綠裙,踩著一雙略舊的繡花鞋,穿竹葉對襟道袍的廟祝老嫗,一并走出月洞門,那少女依舊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陸沉站在“曾經的青同”身邊,頂替了陳平安,只見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兩條腿如同釘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將心神按定,這才挪步閃過一旁,讓那三位女子過去,視線依舊跟著那兩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婦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然后陳平安以心聲開口道:“陸沉。”
這兩個字,祠廟外楊柳蔭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因為先前青同曾有詢問等誰,當時陳平安就說是“陸沉”。
陸沉轉過頭,使勁“唉”了一聲,然后屁顛屁顛跑向大殿廊道那邊,快步拾級而上,笑容燦爛道:“又是耗費一大筆功德的夢境,又是祭出本命飛劍,還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細節上耗費心神,貧道都要替隱官大人心疼本錢呢。虧得一座‘呂公祠舊址’里邊,只有不到雙手之數的‘假人’,一旦過了‘九’字,那么隱官大人營造夢境的開銷,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簡單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厲害厲害,委實厲害!”
陸沉一個轉身,蹲在臺階上,拿袖子抹了抹臉,“好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鱉,千年王八萬年龜,呸呸呸……”
陸沉苦兮兮道:“這要是傳出去,貧道就沒臉出門混江湖了?!?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而再再而三,習慣就好了?!?
陸沉抬起一只手,“別!貧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甕中如夢中,君在夢中即甕中。
陳平安就像只是借了個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甕,讓陸沉主動步入其中。
城內那座荒廢已久的宅邸之內,其實沒幾樣東西,是貨真價實的。
但是某種意義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靈的一切言行,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尤其是那個由一本千年牡丹煉形而成的少女,只說她當時主動走到灶房門口,與陸沉可謂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語,神態,嗓音,種種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聲,尤其是她編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對“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當然,對陸沉來說,全然無所謂也是真,所以才會掉以輕心。否則數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親自設局,陸沉別說是誤入一座夢境,以陸沉的脾氣,估計巴不得多夢游幾次。
可是作為旁觀者的青同,愈發覺得頭皮發涼,背脊生寒。
因為就像一場大考,考卷給了,答案也給了,甚至就連批注都一并給了,青同卻依舊未能想明白所有關節。
只說這場被自己當做游山玩水的夢中神游,身邊這個陳平安,或者說鄭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鮮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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