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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二帶著媳婦和女兒，跟著女婿韓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蘆洲北邊的花翎王朝，這算是兩家結(jié)親后，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串門走親戚。

    婦人自打下了馬車，在那條名為喬梓巷、卻比大街更寬的地兒，等到見著了女婿家的府邸，還沒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她就開始局促不安，兩只手都不知道擱哪兒了。

    女婿先前說了這條喬梓巷的由來，什么喬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晉晉然而俯，還有一些道理，婦人也聽不懂，就沒太上心，只是等她聽說一整條巷子都是他們韓家的，按照韓氏祖訓(xùn)不得分家。這讓婦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錢了，這么長一條巷子，都姓韓？光是一年的飯錢，都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了吧？

    只說門口那么大的一塊金字匾額，加上那兩尊蹲著都比人還要高的白玉獅子，就已經(jīng)給婦人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下馬威，等到進(jìn)了宅子，彎來繞去的，轉(zhuǎn)得她頭暈，一路上都沒點雞糞狗屎，吐口痰都不敢，婦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轉(zhuǎn)頭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婦人連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這里邊的讀書人瞧見了，順帶著看不起咱們槐子，咋辦。

    婦人只得輕輕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夢。

    之前帶著女兒女婿，一起回了趟家鄉(xiāng)小鎮(zhèn)，同樣是親戚家，婦人都敢嫌棄掌廚的姑子手藝不濟(jì)了，如今到了女婿家里，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婦人其實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種所謂的大戶人家，書香門第。但是婦人哪里能夠想象，女婿家的門檻會這么高，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兒如今嫁了人，還是老樣子，悶悶的，李柳打小就這脾氣，不大氣，沒法子，她脾氣隨爹嘛，虧得女兒模樣、身段都隨自己，不然如今估計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時看不出來，幾棍子打不出個響屁的德行，不曾想關(guān)鍵時刻，還挺鎮(zhèn)得住場面，見了誰都不犯怵，也不怎么說話，板著臉，點點頭，確實比自己更沉得住氣。這讓婦人稍稍心安幾分，只是忍不住輕聲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這樣，少說話，反正別給槐子丟臉，不然我跟你急眼，晚上打地鋪去。

    李二咧嘴一笑，點點頭。

    婦人趕緊一瞪眼，土老帽。

    韓澄江趕忙笑著說道：“丈母娘，不用這么拘謹(jǐn)，就當(dāng)自己家好了。”

    其實這個丈母娘緊張，韓澄江更緊張，也就只是沒有擺在臉上，他就怕家族里邊的繁文縟節(jié)，惹來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適應(yīng)。

    所以在返鄉(xiāng)路上，韓澄江就接連寄了兩封家書回絳縣橋梓巷，提醒家族這邊，不可缺了禮數(shù)，同時盡量不要興師動眾。要不是爺爺親自回了一封書信，讓他這個孫子只管放心，不然韓澄江還能再寫一封。

    婦人聲若蚊蠅，小心翼翼道：“澄江，聽說你是長子長孫，家大業(yè)大的，規(guī)矩肯定多，咱們家不一樣，小門小戶窮慣了的，柳兒又是個悶葫蘆，就怕給你丟人現(xiàn)眼哩。”

    家鄉(xiāng)槐黃縣和獅子峰山腳小鎮(zhèn)那邊，但凡家里邊人丁稍微多一點，都要爭來搶去的，韓家這么個高門大戶，還不得打破頭去？

    在韓府待了幾天，兒子李槐是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這是婦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結(jié)果到了這邊，才曉得女婿家，書院的副山長、君子賢人，一雙手都數(shù)不過來。

    婦人實在是待不住，住不慣，怕鬧笑話，出丑，在那家宴上，吃個飯夾個菜，都不曉得往哪兒下筷子。

    幸好那個韓澄江的爺爺，韓老爺子和氣得很，以前是在京城那邊當(dāng)官的，年紀(jì)大了，就告老還鄉(xiāng)了，在宴席上，也沒有半點官老爺?shù)募茏樱甲寢D人生出一種錯覺，莫不是你們喬梓巷韓家，欠我們家錢啦？

    聽說韓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趕來絳縣的路上，因為韓澄江的父親，也是個當(dāng)京官的，返鄉(xiāng)需要與朝廷告假。

    韓澄江的父親，正是花翎王朝的當(dāng)朝首輔。

    而這個韓老爺子，又正好是上任首輔，當(dāng)了將近四十年的一國宰執(zhí)，當(dāng)之無愧的群臣領(lǐng)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歷來不是姓韓，就是武據(jù)韓氏的門生。

    婦人就想著見過了親家，就早點去獅子峰山腳的小鎮(zhèn)鋪子，還是那邊自在些，聽得見雞鳴狗吠，說話嗓門大些，誰管吶。

    不像這邊，丫鬟仆役們走路都沒個聲響的，就是那些個屁大孩子，在府上見著了他們，也會一個個學(xué)那夫子作揖，約莫這就叫知書達(dá)理吧。

    在一間鋪設(shè)有地龍的書房，年近百歲高齡卻依舊精神瞿爍的韓老爺子，看著孫子和孫媳婦，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韓澄江其實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屬于誤打誤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對那所謂的證道長生從無興趣。

    韓老爺子神色和藹，望向那個看著柔柔弱弱的女子，笑問道：“可還住得慣？”

    李柳微笑道：“我還行，就是娘親不太習(xí)慣。”

    韓老爺子點頭笑道：“無妨，在縣城外邊，韓家還有一處山林別業(yè)，回頭讓澄江帶你們?nèi)ツ沁呑。c鄉(xiāng)野無異。”

    李柳道了一聲謝。

    作為武據(jù)韓氏的家主，韓老爺子的消息，當(dāng)然很靈通，再者李二和獅子峰那邊也沒如何藏掖，便對這家人，大致知根知底了。

    獅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實他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來自寶瓶洲驪珠洞天。只不過如今的北俱蘆洲山上仙師，知曉此事，還是不多。

    聽說那個老匹夫王赴愬曾經(jīng)去過獅子峰山腳，在李二這邊挨了頓打，之后在文廟議事鴛鴦渚那邊，止境、山巔武夫扎堆垂釣，王赴愬好像與人說過李二的拳法，其實一般，不重。

    北俱蘆洲的花翎王朝，與那中部的大源盧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大國，國力鼎盛，更是少數(shù)幾個山下廟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這可是在北俱蘆洲，而這個家族祠堂位于曲沃郡絳縣的武據(jù)韓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綽號，歷史上擁有“文”“武”謚號的，多達(dá)百余人，配享太廟的韓氏先賢，數(shù)量可觀。

    但是作為韓氏嫡長孫的韓澄江，已經(jīng)不惑之年，在廟堂上卻仍是毫無建樹，做官只做到了禮部郎中，然后修了五六年書，前些年就干脆辭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著手編訂大部頭巨著，擔(dān)任正總裁官的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舉薦禮部郎中韓澄江為總編纂官。

    韓老爺子問道：“如今在做什么？”

    這些年韓澄江一直在外游歷，爺孫見面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正襟危坐的韓澄江，恭敬答道：“正在編撰兩本書籍，分別暫名為《百家雜鈔》和《警言聯(lián)璧》。”

    韓澄江讀書很雜，將自己看書過程中的序跋、詔令和那列傳典志祭文奏議等，分門別類，抄錄整理。每遇先賢嘉言警句，不問古今，隨手輒記，韓澄江就再額外將這些語句單獨拎出來，又分成治學(xué)、存養(yǎng)、處世和文藻等十類，條分縷晰，編訂成冊。

    韓老爺子笑著點頭，“那就是類似兩吳選定的《古文觀止》，和那陸湘客的《醉古堂劍掃》了。”

    韓澄江說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韓老爺子擺手道：“兩部書做得好，也不失為成己成人之寶筏，希圣希賢之階梯。回頭把草稿給我看看，幫你把把關(guān)。以后若能版刻出書，記得用化名就是了。”

    韓澄江答應(yīng)下來。

    老人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寫得一手好字，槐黃縣城祖宅那邊的春聯(lián)？”

    孫子韓澄江的書法，確實極具功力，深得當(dāng)今天子青睞，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制碑版，必然讓韓澄江提筆書寫，在擔(dān)任總編纂官之前，就連皇帝陛下的書齋名，都是韓澄江的手筆。

    韓澄江是公認(rèn)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齡，就考取了二甲頭名，傳聞這還是韓首輔以“官宦之子不該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與陛下主動請求降低嫡長子韓澄江的殿試名次。故而此次韓首輔返鄉(xiāng)祭祖，尤其還需要見一見親家，皇帝陛下便賜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來事事如意”，此外還贈予內(nèi)府孤本書籍百余，當(dāng)然是專門給韓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聯(lián)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寫的。”

    言語無忌，直來直往。

    韓老爺子聞言啞然。

    韓澄江看到爺爺臉上這種不常見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額，愧怍齋。

    取自亞圣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且與門口的那條喬梓巷也算一種呼應(yīng)。

    墻上懸一副對聯(lián)，鐵畫銀鉤。

    風(fēng)來海立，劍鞘之中有龍氣。

    云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鴻毛。

    韓澄江輕聲笑道：“爺爺其實不喜歡喝酒，就只是單純喜歡這幅對聯(lián)。”

    爺爺年輕那會兒，還曾投身沙場，戎馬生涯十?dāng)?shù)年，是一位著名儒將。

    所以韓老首輔后來在官場上，有一句奇怪言語。

    我的朋友，多是你們不認(rèn)識的年輕人。

    老人感慨道：“獅子峰是個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時去過一次，這類天下名山道場處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風(fēng)水寶地，可以讓讀書人開闊心境，最能感發(fā)人希圣希賢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獅子峰山主，一位久負(fù)盛名的老元嬰修士，與魚鳧書院上任山長周密，還是關(guān)系極好的摯友。

    老人突然問了一個在外人看來，會覺得極為不可思議的問題，“能不能問一句，怎么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皩儆谏缴鲜拢扔兴拊梗灿兴蘧墸迷谶@一世做個清爽的了斷。”

    她跟韓澄江成親，先前就只是在獅子峰那邊的山腳小鎮(zhèn)，辦了一場喜酒，韓家那邊無人露面。

    韓澄江和武據(jù)韓氏也算好說話了。

    韓澄江的兩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與一次次兵解轉(zhuǎn)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過不小的交集。

    當(dāng)初楊老頭讓李二一家三口，離開小鎮(zhèn)，搬去北俱蘆洲，而那次出門游歷的韓澄江就剛好碰到了李柳，然后一起去往獅子峰。

    就好似一樁天定的緣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楊老頭托付蔡道煌的手筆，定婚店內(nèi)翻開姻緣譜，寫名字，牽紅線。

    作為交換，楊老頭送給了胡灃一樁機緣，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過那只藏著一座洞天的金色蟬蛻，就只是弟弟李槐隨手為之。

    韓老爺子怔怔無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李柳，你當(dāng)下的境界？”

    李柳說道：“仙人境。”

    韓老爺子看了眼韓澄江，好像也是頭回聽說此事，卻是一臉無所謂的神色，心寬多福，確實不假。

    先前韓澄江陪著回鄉(xiāng)省親的李柳，在那槐黃縣城，挑水砍柴的活計，也做得，粗茶淡飯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劉羨陽嚇得不輕，故意將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說成是打小就喜歡套麻袋敲悶棍的混世魔王。

    參加過落魄山建立宗門的慶典觀禮，還跟那位主動下山登門拜訪的陳山主，喝了一頓酒，對方酒量實在太好，喝不過。

    韓老爺子沉默許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輕聲問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層樓？”

    李柳點頭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韓老爺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們北俱蘆洲，飛升境修士，好像暫時就只有一位吧。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勛而終保晚節(jié)、身后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后澄江就托付給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歷來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繞不過去的險隘。

    李柳點頭道：“沒問題。”

    老人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陳隱官也是出身驪珠洞天，好像如今還很年輕，他具體歲數(shù)是多大？”

    李柳說道：“四十歲出頭一點。”

    老人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問一下陳隱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說法，作為數(shù)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陳十一，是玉璞境劍修，山巔境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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