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寬路-《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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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心魔,可以說輕如鴻毛,只要陳平安自己愿意跨出那一步,過此心關,輕而易舉,可謂是水到渠成。
可是陳平安做得到嗎?
大概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對心魔的真正難纏與可怕之處。
就像當年鄒子在杏花巷那邊擺攤,那串白送不收錢的糖葫蘆,可能整個驪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無所謂,唯獨泥瓶巷的那個孤兒吃不得。
簡而言之,我們興許走得出一座苦難重重的書簡湖,卻未必能夠走出一座處處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背對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頭看就是了,最終就可以越走越遠,直到徹底釋懷。
陸沉突然說道:“凡夫俗子,誰敢說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門在外,有幾個人是每次都隨身攜帶雨傘的?”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想明白了。”
方才在龍宮遺址內,那場突如其來的山雨,自然是陸沉故意為之。
在大驪京城,當初陳平安去尋找陋巷內的女子武學宗師周海鏡,當時也是腳穿布鞋,陳平安往返一趟,腳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還被心細如發的周海鏡給誤會了,把陳平安當成那種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么居高臨下的歷練,不然就是游戲人間。
在陸沉看來,你陳平安留下一雙布鞋不穿即可,長久保存珍藏,就足夠了。
其余布鞋,該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應該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邊,臟了就臟了,臟了就洗,過于珍惜,反而有違贈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陸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為了一種負擔。那么美好的意義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們有哪里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點頭道:“才發現陸道長說道理,是一把好手。”
陸沉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后就是邊走邊閑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種凝聚天地靈氣的神仙錢,曾是光陰長河中的神靈尸骸流散、繼而凝聚而成為實物。
落魄山創立下宗,勢在必行,在陸沉看來,在桐葉洲有個青萍劍宗,此舉非但不倉促,反而時機正好。不然全部擁擠在落魄山上,哪怕那邊確實有幾個藩屬山頭,可光是小陌,白景他們幾個,哪怕他們不汲取當地的靈氣,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們紋絲不動,不對外攫取一絲一毫,對山水氣數的影響也是極為可觀的、深遠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個下宗,那么加上崔東山、米裕他們留在山中,就過于臃腫了,過于一家獨大,就會無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于披云山和整個北岳地界的氣運。”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一座無需喝酒的醉鄉。能夠離開這座醉鄉的唯一道路,唯有喝酒。
年輕人,朝氣勃勃,喜歡也敢于否定世界的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們的心胸氣量,都是被歷史和苦難撐開的,所以在各種各樣的年輕人那邊,這些老人們都愿意對年輕人的言行,說個好,給予肯定。
陸沉突然問道:“有無袁化境,你都會去那座律宗寺廟,可能只是換一種身份而已,吃齋飯,抄經書,偶爾跟著小沙彌一起持杖登山看云起,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說道:“但是沒有袁化境臨時起意的下山,跟你開誠布公言語一番,沒有他的提醒,你可能在那邊抄經再多,都不會知道那樁典故,不清楚寺廟內藏有六祖當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蛻。”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陸沉笑道:“這就是佛緣。”
陳平安疑惑道:“你想要說明什么?”
陸沉說道:“佛門羅漢,十六應真,常駐人間護持正法。”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就別兜圈子了。”
陸沉說道:“竹枝派有兩座山頭,如今是裁玉山一脈得勢,其實早先祖山是雞足山,而雞足山那邊,歷史上,曾經就有一位常駐世間的羅漢。至于佛法緣由,歷史久遠,無據可查,也沒有當面詢問的機會,貧道就只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眾,其中有龍眾,而古蜀地界,蛟龍出沒,數量之多冠絕數座天下,沒有之一。”
“你那君倩師兄。還有那位造成斬龍一役的陳清流,鄭先生的傳道恩師,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陳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宮山,證道之地卻是在寶瓶洲,而他躋身十四境劍修的證道之路,類似佛門發愿。”
“崔東山心心念念卻苦尋不得的蟬蛻洞天,里邊那些劍仙遺蛻,還有諸多蛟龍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龍泉郡境內的每座龍窯,都有個經驗老道的老師傅負責把關,陳平安所在窯口,就是那個姚老頭。
佛家說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內。
“遠古天庭轄下的一眾海上、陸地龍王,職掌行云布雨,那么他們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兩位雨師。”
“你家鄉那邊,還有一個名叫蘇旱的窯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后來楊老頭的拳法徒弟之一,蘇店,小名胭脂。楊老頭收徒,只教拳法,從來不傳仙術道法。”
陳平安終于開口言語,點頭道:“懂了。”
在藥鋪楊老頭看來,萬年之后,作為純粹武夫,才有機會蹚出一條真正的成神之路。
這是萬年之前,只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條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頂,所以萬年之后,還是一條嶄新道路。
遠古女子雨師,在驪珠洞天的轉世,卻名為蘇旱,還是一個被罵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覺,雨師燒火。
家鄉那邊的龍窯窯口,都號稱自家的千年窯火不斷。而陳平安和劉羨陽所在窯口,最終因為一場蘇旱看管失責而導致窯火滅了,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波折,風雨欲來,一時間天地晦暗,最終又被撥開云霧,一座驪珠洞天,小鎮的所有年輕一輩,都有了各自的未來。
陳平安和陸沉緩步走回村塾那邊,趙樹下和寧吉還沒睡,實屬正常,能睡著才叫怪事。
老秀才還在屋內睡覺,陸沉準備告辭離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賴著不走,就有點礙眼了。
陸沉摘下腰間那只黑色布囊,遞向寧吉,笑道:“故人遺物,落在貧道手上沒有半點用處,只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寧吉,你喜歡上山采藥,就送給你了。將來遇到一些個危險境地,倘若身邊沒有幫手,無人護道,可以憑此自救,記得先前你我約定好的那個暗號吧,搖晃這只青囊,稱呼一聲就成。至于將來如何救人,求學路上,登山途中,不用著急,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還是單純,沒有著急接過那份臨別贈禮,滿臉疑惑道:“陸掌教,什么暗號?”
陸沉嬉皮笑臉,強行將那只青囊塞到寧吉手里,伸手拍了拍寧吉的肩膀,“就是那三個字的稱呼,涉及咱倆的……私誼,先前與你說過一遍的,好好回想一下。”
寧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個稱呼,小師父?寧吉雖然對儒家門戶規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少年,此事可能于禮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雖然不明就里,不過信得過少年的心性,也信得過陸沉,微笑道:“在陸道長這邊,不用那么刻板,可以隨意些。”
這也是寧吉自己的緣法。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總不能覺得將學生弟子變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這之前,陸沉還送了一對印章給寧吉,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
連同那只青囊在內,分量最重的禮物,當然還是那個看似虛無縹緲的稱呼,小師父。
這也是陸沉的一種破例攬事,等于并未將已經敬過拜師茶的寧吉全然交付陳平安,就是說,有這么一層關系在,以后寧吉的所作所為,不管好與壞,陸沉都是要分攤一部分因果的。
陸沉笑道:“玉宣國京城永嘉縣那邊,不用擔心,你爺爺是有個晚福的人。”
“寧吉,臨別之前,貧道也要與你說幾句場面話,求學之人,在志不在識,修道之士,在道不在術。”
“剛剛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初修內景篇,內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云霞雨雪萬物之象,內象即自身皮囊之內血肉筋骨臟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內,存思觀想,天運神籌。此間玄妙,言語說不清道不明,以后需要你自己去細細體會。”
“少年有青云志,任俠意氣,作白雪文章,當然是好事,可是切記一點,為人若無器量,自己心中無容他人之地,終究只是血氣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會把腳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訣,后者是儒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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