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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高兩境-《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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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驪禺州,律宗寺廟,拂曉時分,中年文士吃過齋飯,用小火爐給自己煮了一大碗八寶粥,吃過粥,就去桌旁落座看書。

    浮生又一日,開卷就窗光。

    小沙彌又來叩窗提醒,“陳先生,山中云起了,要不要去看看?”

    文士放下手中書籍,笑道:“好的,稍等。我換雙靴子。”

    因為接連下了三天大雨的緣故,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著一身用來保暖的粗布棉衣,踩著一雙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給經(jīng)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云的小沙彌也打造了一條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時,停杖如住錫。

    寺內(nèi)云霧繚繞,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過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鯽鯉紛紛聚攏橋邊,水裔如故舊,識君拄杖聲。

    小沙彌在閑暇時自己也曾爬過幾趟山,去山上獨自看云,不知為何,過了半山腰就會覺得累,氣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著這個窮酸卻起居素凈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會輕松很多,這讓小沙彌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廟側(cè)門,他們沿著那條熟悉的山道漸次登高,小沙彌方才聽說文士近期就要離開寺廟了,下次再來抄經(jīng),何時是何時,暫時也沒想好,小沙彌就趕緊問出口了這個問題,再不問可就沒機會了。

    文士笑容溫醇,手中青竹杖咄咄點地,嗓音輕緩,給出了答案,“體力還是你的體力,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我只是幫著你在登高途中,調(diào)整了呼吸,分配了氣力,你的腳力就顯得更好了。我只是進山次數(shù)多,熟能生巧,所以其實此舉不涉神通,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離去住處后,書桌上的宣紙,筆墨未干,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內(nèi)容,卻是兩句出自達生篇的道家語。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旁白處有朱批一句,“何謂道法自然”。

    “復(fù)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但是那個“不”字,不知為何,卻被文士用朱筆單獨圈畫起來。

    ————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

    一棟舊宅內(nèi),院內(nèi)有架秋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換了一身前朝宮裝,身著錦繡衣,瓔珞綴明珠。

    佳人蕩秋千,此畫宜玉軸,懸之崿崿碧蘿中。

    薛如意坐在飄蕩不已的秋千上,一雙繡鞋高高低低,她看著院內(nèi)某些不用搬去屋內(nèi)躲雨的花草盆栽,沒來由想起道士吳鏑一句無心言語,小草,就是不開花的花。

    前不久,擺攤道士還是搬出了那座鬧鬼的兇宅,京城居不易,讓他白白多出一大筆租金。

    鬧鬼是不假,兇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慣了才子佳人艷本小說的讀書人,兇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道士在長寧縣別處街巷,租了棟老舊的小宅子,院內(nèi)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給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覺得順眼的就留下,不喜歡的就低價售出,就當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貧道行走江湖,秉持一個宗旨,從不在錢字上邊跌份兒。

    作為臨別贈禮,道士吳鏑在屋內(nèi)留下了一方藏書印,五字篆文,春風扇微和。

    印章材質(zhì)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幫富人鑿冰賺錢,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石頭,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邊款內(nèi)容極多,刻了一整首靖節(jié)先生的擬古詩,底款“春風扇微和”一語就節(jié)選自詩中。印章的金石氣什么的,薛如意沒有看出來,倒是銘文詩中有一句“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別有用心的夫子自道么?讓她覺得有些好笑,你一個花錢買身份的私箓道士,真當自己是背桃木劍斬妖除魔的龍虎山天師了,還撫劍遠游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給自己一方附庸風雅的藏書印,薛如意可能還是更喜歡吳鏑某次早上喝粥時念叨的一句話。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認,道士吳鏑確實讀過很多書,不然他也無法精通訓(xùn)詁句讀,但是學(xué)問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這大雨停歇的暮色時分,薛如意獨自蕩著秋千,實在是百無聊賴,先前這種天氣,道士冒雨出去擺攤是絕對不可能了,她便有些開心,讓你搬出宅子去,掙著幾個錢了?只是開心過后,她便又有些擔心,道士出門在外,奔波勞碌,總歸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去道士那邊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濟幾分,若說家底,她還是有一些的,只要他愿意開口,那她能幫就幫,畢竟是朋友。

    薛如意畢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為,若非鬼物身份,觀海境修士都能找個地方開山立派了,再當個寶瓶洲小國君主的座上賓。

    她施展神通,遮蔽身形,一路飄晃到道士吳鏑最近落腳的宅子,因為與前任洪判官和陰陽司主官紀小蘋都是舊識,故而京師城隍廟那邊對她一向是寬待幾分的。到了這座寒酸小宅,她沒有立即現(xiàn)身,心里有點不是滋味,送給她那么一大方藏書印,卻住在這么小的地方,這讓薛如意有些愧疚,該挽留的。

    道士自稱年輕時走江湖,曾經(jīng)用了個“陳好人”的化名。

    起先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比起一口一個吳道長,更好玩。道士臉皮再厚,聽多了,不得心虛幾分?

    可事實證明,薛姑娘還是小覷了那位吳道長的臉皮。

    畢竟按照某個公道說法,二掌柜是這么一號人物,他只需要登上城頭往地上一趴,把臉貼地上,就能守住城頭。

    之前她與道士購買了一摞鬼畫符,作為這樁買賣的報酬,道士傳授給隔壁少年兩樁術(shù)法,張侯如今已是柳筋境。

    如此一來,科場失利的少年張侯,心中的那股郁郁不平之氣,就隨之淡了許多。

    不過按照雙方約定,道士吳鏑讓薛如意別泄露此事。一樁薛姑娘重金購買符箓、我隨緣而走傳授仙法的公道買賣而已,何必讓隔壁那么個讀書種子覺得欠了自己人情。

    他又不會在此長久定居,害得少年想還又還不上,就是個心里的疙瘩了,沒必要。

    此外女鬼到底是聽了勸,終于還是沒有涉險行事,冒冒然越級燒符投牒鸞山的糾察司。

    尤其是當薛如意得知一個天大消息后,更是暗自慶幸,只因為西岳甘州山,那尊高不可攀的山君佟文暢,剛剛得到中土文廟賜予的神號,“大纛”。薛如意是宮娥出身,當初還是女帝身邊的提及人,對官場規(guī)矩,還是熟悉的,在這種整個大岳轄境都被喜慶氛圍籠罩的關(guān)頭,一頭女鬼的投牒告狀,像話?

    薛如意繼續(xù)隱匿身形,坐在小宅墻頭上,發(fā)現(xiàn)廚房門外,蹲著一個不起眼的老漢,莊稼人模樣。

    她有些驚訝,吳道長擺攤算卦,都擺到宅子里邊來了?

    可問題是眼前老人的裝束,也不像是個有錢的啊,麻衣草鞋,苦著張臉。

    奇了怪了,你吳鏑如今賺錢都這么昧良心了,連這種老實人的辛苦錢也騙?

    看得出來,老漢不是什么練氣士,就是個窮酸老翁。

    吃飯的點,道士吳鏑好像在灶房那邊忙碌。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擔心自己嚇著這個凡俗老人,便飄向小宅外,推門而入,裝模作樣說上一句,吳道長,祝賀喬遷之喜。

    吳鏑在灶房內(nèi)扯開嗓門喊了一句,是薛姑娘啊,稀客稀客,在堂屋隨便坐,容貧道再忙碌片刻。

    瞧見了那頭女鬼,老人點頭致意。

    薛如意施了個萬福,老人腰別一支碧玉材質(zhì)的旱煙桿。興許是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道士吳鏑打得就是它的主意?真是心黑啊。難道缺錢缺到這個份上了,連玉制煙桿這種東西連下得去手?

    薛如意想了想,就用一種拐彎抹角的含蓄方式提醒老人,“老人家,這旱煙桿,是祖?zhèn)鞯陌桑俊?

    老人點點頭,“算是。”

    薛如意便愈發(fā)于心不忍了,輕聲說道:“既然是祖?zhèn)鞯模透鼊e隨便往外送了。若是與吳道長求簽算卦,我?guī)湍銐|錢就是了,他還欠我些碎銀子……”

    老人笑了笑,沒說話。

    屋內(nèi)道士系著圍裙,拿著鍋鏟,氣呼呼道:“薛姑娘,你怎么回事,斷人錢財可是江湖大忌。再說了咱們倆好歹是朋友吧,哪有你這么拆臺的道理。”

    薛如意用上心聲,沒好氣道:“老娘這是幫理不幫親,吳道長你掉錢眼里了吧,連這種憨厚老人的祖?zhèn)髦镆豺_?如今這天氣,你就不怕挨雷劈啊?”

    陳平安端了兩只大碗走出灶房,熱氣騰騰,香味彌漫,碗上各自擱放著一雙筷子,笑道:“騙什么騙,就是喊朋友登門,老佟,嘗嘗我的手藝。”

    薛如意問道:“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叫米羹,是我家鄉(xiāng)那邊的特色,窮地方才會有的美食。”

    陳平安遞給老人一碗,老人接過碗筷,低頭劃拉一口,點頭道:“不錯。此物頗能讓人憶苦思甜。”

    陳平安抬頭笑了笑,聽聽,這是村野老農(nóng)能說出的話?

    薛如意翻了個白眼,估計真是自己冤枉了道士,可別好心當作驢肝肺,被老人誤會什么。

    老人端著碗,朝米羹呵了一口氣,笑道:“姑娘如此心善,豈會白費。”

    薛如意心中一驚,猜到了自己的心思,還是山上玄之又玄的讀心術(shù)?

    她忍不住看了眼那個棉袍道士。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吃著大雜燴一般的米羹,含糊不清笑道:“薛姑娘,你先前不是問貧道認不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娘娘嗎?當時貧道說不認得她,卻認得佟山君,你不信,覺得貧道是在說笑,我這不就把佟山君從甘州山請來此地,既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吹牛皮不打草稿,也可以讓薛姑娘省去諸多麻煩程序,何必燒符投牒山君府,西岳佟神君這尊正主都來了,薛姑娘有什么就說什么,只管有冤說冤,有理說理。”

    薛如意先是愣了愣,隨即唉聲嘆氣,“吳鏑,都窮到這個份上了,需要請外人鬧這么一出仙人跳,好騙我的錢?吳鏑,你要真缺錢了,咱們雖非什么要好朋友,可是接濟一番有何難,何必整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犯不著。”

    你吳鏑,要說認識幾個山上朋友,求爺爺告奶奶,才請得動甘州山的山君府,官帽子最小的那種胥吏,她薛如意可能還會信上幾分,還是那種將信將疑。

    騙鬼呢。

    倒也沒錯,是騙鬼。

    她便有些傷感,這才幾天沒見,吳鏑就混得這么落魄了?

    陳平安問道:“鍋里還有很多米羹,薛姑娘不來一碗?”

    薛如意搖搖頭,忙著傷心呢。

    老人下筷子極快,抬了抬空碗,“我再來一碗。”

    陳平安不起身,笑道:“佟山君自己盛去,不用見外。”

    老人還真就不客氣了,起身去廚房盛滿一碗米羹,約莫是下手狠了,一大碗米羹都快溢出碗沿了,老人趕忙低頭嗦了幾口。

    瞧見這一幕,薛如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真要合伙坑人錢財,你吳鏑都不舍得多花幾個錢,例如在那戲班子里待過的老人?

    演。

    你們倆繼續(xù)演。

    這么拙劣的演技,能夠從姑奶奶這邊騙走一顆銅板,都算你們的本事。

    西岳甘州山,與風雪廟是近鄰,擁有兩座儲君山頭,其中鸞山主峰高過甘州山數(shù)倍,那位山神娘娘是極負盛名的,她叫懷箓,在西岳地界說一不二,都說身為頂頭上司的佟山君都聽她的。而管理玉宣國在內(nèi)山水地界的山神府,則是鹿角山。先前薛如意想要去文武廟燒符投牒鸞山,而不是鹿角山的山君府,也是這么個原因,她擔心玉宣國權(quán)貴膽敢如此操-弄文衡,官官相護,不光是京師城隍廟涉案了,還會一路牽扯到鹿角山,這還告什么狀。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小朝會,作為西岳儲君之山的兩位山神,鸞山懷箓,鹿角山常鳳翰,都未列席議事。

    據(jù)說一個是因為實在太憊懶了,反正當了儲君之山的山神娘娘,在寶瓶洲山水官場已經(jīng)官無可升了,一個是太過心高氣傲,再加上常鳳翰與鸞山常有抵牾,相看相厭,以至于兩座山神府都沒有什么往來。

    薛如意望向那個越看越可憐兮兮的老人,再看看那個老神在在的擺攤道士,她思來想去,還是說不出什么感覺,就問道:“碰到什么難事了?”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嗯了一聲,“她說什么就可以信什么,不必喊常鳳翰過來這邊對峙了。回頭我親自走一趟鹿角山,看看玉宣國最近百年之內(nèi)的文運流轉(zhuǎn)。”

    老人然后補了一句,“下次豆腐和豬腸可以多放點。”

    陳平安笑道:“豆腐可以多放幾塊,豬腸放多了就不對味了,一下子就沒有了那種吃到豬腸的意外之喜。”

    佟文暢點點頭,“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打趣道:“老佟你這趟玉宣國京城之行,有點類似微服私訪的意思了。你這個西岳地界的頭號青天大老爺,可不能讓薛姑娘失望,一定要鐵了心為民請命啊。”

    佟文暢笑了笑,“好說。”

    陳平安調(diào)侃道:“薛姑娘,這算不算是戲曲小說里邊手持尚方寶劍的八案巡撫,到了地方上,然后就被你攔路告狀了?”

    薛如意笑呵呵道:“那怎么沒有黃土墊道,凈水潑街,再來個威風八面的鳴鑼喝道?”

    陳平安笑道:“說了是微服私訪嘛。”

    佟文暢問道:“薛姑娘,如果我沒有記錯,此地前任文判官是叫洪鐘毓?”

    薛如意點點頭,“剛剛被排擠到了大驪王朝陪都洛京附近的泠州,擔任州城隍爺,升官了。”

    佟文暢嗯了一聲,“記得鸞山懷箓提起過洪鐘毓兩次,一直想要提拔他到鸞山擔任糾察司主官來著,好像洪鐘毓提了個附帶要求,必須帶上給他當佐官的城隍廟陰陽司紀小蘋,一起調(diào)動才行,只因為鸞山那邊,暫時沒有合適的位置安排給紀小蘋,此事就一直拖了下來。如今洪鐘毓轉(zhuǎn)遷榮升大驪一州城隍爺,還帶著紀小蘋一起赴任,官場前程,相當不壞,比起進入鸞山住持糾察司、一年到頭遭人記恨,確實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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