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方看向那塊墓碑，上面刻著“廖有榮”三個大字，名字下面刻著：1862—1944。

    黃校長輕輕說道：“我們學(xué)校出去的人，在外面如果犧牲了，不論肉身葬在什么地方，我們都會在這里替他立上一個碑，不為什么，只是留個念想罷了。”

    “人一上了年紀(jì)，就喜歡回憶。”黃校長看著廖有榮的墓碑，神情復(fù)雜地說道：“我到今天都記得，那年冬天，錦繡山下了好大的雪，我們青衣觀就在錦繡山橫云峰上，大雪壓塌了道觀里的半邊廂房，師叔只好領(lǐng)著我睡他房里，他名字的由來就是那晚告訴我的。”

    “很奇怪，那晚師叔和我說了許多事，可我記得的只有這個，與有榮焉與有榮焉，呵呵，當(dāng)時我都不明白是個啥意思呢。”黃校長面含微笑。

    “我?guī)煾割I(lǐng)著我們師兄弟投奔太祖，是師叔牽的線，師父原本一心修道，根本沒想理會山下的事情，那個時候，矮子兵在華國囂張的厲害，可西川那兒還沒被波及，我?guī)煾赣植幌裎規(guī)熓澹哪钏资溃晕規(guī)熓鍞?shù)次勸他下山，都給他回絕了，覺得他說的那些山下事都是在扯淡呢。他下了山，祖師堂咋辦？青衣觀老老少少上下幾十口子人咋辦？”

    黃校長眼里含著濃濃的回憶之色，接著說道：“我記得有一天師叔回山，和師父大吵了一場，師叔問師父，你修煉來，修煉去的，究竟為了什么？師父當(dāng)即理直氣壯地回道，他修練一是為了尋求大道以證不朽，二是為了青衣觀這一脈能夠光宗耀祖，成為道界領(lǐng)袖。然后師叔就說，你就算證了不朽，可這天下就只剩你孤零零一個人，又有什么意義？你就算把青衣觀發(fā)揚(yáng)光大了，可天下的道界只剩了你這一脈，又有什么味道？”

    黃校長笑著看了看身邊凝神傾聽的鄭方，說道：“我?guī)煾缸匀皇遣恍盼規(guī)熓迥且惶椎模徽f他危言聳聽，幾千年了，人類殺來殺去，什么時候殺沒了的？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這就是人界的宿命。我?guī)熓寰颓笪規(guī)煾赶律剑c他走一趟塵世，他保證，只要我?guī)煾概c他下一次山，若是回山后還想著留在山上，他就不再勸了。”

    “許是被我?guī)熓鍩蛄耍瑤煾杆先思医K于答應(yīng)與師叔一起下山，兩人還一本正經(jīng)地定了契約呢，我記得，契約定下后，我?guī)熓逍Σ[瞇的，就像他一定會贏似的。結(jié)果師父這一去就是大半年，等他回來后，果然封了祖師堂，遣散了不愿離鄉(xiāng)背景的師兄弟們，只帶著我們幾個愿意跟著他的無依無靠的小家伙，一起去了同安。”

    黃校長看向鄭方：“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讓師父改變了初衷，把視若性命的祖師堂封閉了，下山去打打殺殺。可我那會年紀(jì)還小，不太敢直接了當(dāng)?shù)厝枎煾浮Ｖ钡街钡綆熓鍫奚耍液蛶煾柑嫠仂`的那一晚，師父才詳細(xì)和我說了緣由。”

    “我?guī)煾刚f，他其實一直就沒信過師叔的話，只是以前師父是高高在上的山上人心態(tài)，看待山下，有種管他滄海桑田的超然，可在塵世走了一圈之后，這種超然沒有了，他下山后，看了這世間的慘狀，就忍不住總會想起師叔問過他的那句話，修煉為了什么？師父告訴我，師叔和他說的最有力的一句話，其實就只有這一問。”

    黃校長意味深長地看向鄭方：“這個問題，一百個修行者會有一百個答案，只要能說服自己，所有的答案都是對的，修煉本就是個人的事情，沒人能替你回答，師父不行父母不行道侶不行，只有自己往自己的內(nèi)心去問，自己找到的答案才是真正正確的那個。”

    黃校長說著話，似乎覺得手里的枯枝敗葉擋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不大的布口袋來，將手中的枝葉塞了進(jìn)去。他接著說道：“師父那晚告訴我，他之所以下山，就是因為他對這個問題突然有些迷惑了。師父對我說，他并不覺得曾經(jīng)拿來回答師叔的那兩個答案是錯的，實際上，自我?guī)煚斪螅瑤煾妇鸵恢币赃@兩個目標(biāo)作為自己的修煉動力，他堅持了許多年，這兩個目標(biāo)非常大，大到他可以忽略其他的一切。可當(dāng)師父下山之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塵世間發(fā)生的一切讓這兩個目標(biāo)變小了，小到他再也無法忽略一些就在眼前的事情。”

    “師父說，譬如一個小孩，病死餓死，他能接受，遇到洪水落石死了，他也能接受，哪怕遇到盜匪奪財被殺，他依然會視而不見。可如果那個小孩，不是因為那些，只是因為哭聲大了點，只是因為他是個孱弱的小孩，只是因為什么都不為的殃及池魚，就那么被人活生生的殺了，他就沒法接受了。而且這種悲劇不是發(fā)生在一個小孩身上，而是發(fā)生在千萬個小孩身上，不是發(fā)生在一個家庭，而是千萬個家庭都是如此。”

    “師父問自己，天地再不仁，也不過就是以萬物為芻狗，可假如人連芻狗也做不成呢？他這個修行者難道就不能做些事情來讓這一切發(fā)生些改變？他有能力，奪去那些刺向小孩的尖刀，他不該去奪嗎？師父最后對我說，他想讓自己在塵世間看到的那些人都能夠真正的做一回人，而不是做那連生命也無法自主的芻狗，甚至是連芻狗都不如的蟲豸。”

    “于是，那個問題在我?guī)煾竵砜矗陀辛诵碌拇鸢福劣谠瓉砟莾蓚€目標(biāo)，師父并未放棄，他只說可以等到海晏河清了，再去重啟祖師堂不遲。”

    黃校長看向鄭方：“我?guī)煾富卮鹆俗约旱男逕挒榱耸裁矗克运铝松健Ｎ規(guī)煾改峭碛謫栁遥饔X啊，你修煉又是為了什么呢？我當(dāng)時還小，就回答他老人家，因為師父要我修煉啊。呵呵，我一個孤兒，若不是師父見我有些資質(zhì)，把我領(lǐng)進(jìn)青衣觀，早不知在哪個冬天就餓死了。所以那時候，天大地大，師父最大，師父說什么，自然是要聽的。”

    “師父聽了我的話，笑了起來，搖著頭對我說，明覺啊，這個問題，你還沒真正開始問自己呢。我當(dāng)時聽了很不解，我明明是問了的，怎么師父會說我沒問呢？”

    黃校長抬起頭向遠(yuǎn)方看去，仿佛師父正在那個方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他凝視了許久，方才接著說道：“你知道嗎？我們一開始并不想和異鬼斗，我?guī)煾赶律剑钤缰皇窍雽Ω栋颖芍蟪霈F(xiàn)了一些事情，讓師傅對靈界重視了起來。”

    “我記得最早發(fā)現(xiàn)端倪的應(yīng)該是一個叫周李莊的村子，游擊隊頭一天已經(jīng)送了消息過去，第二天矮子兵會來掃蕩，可奇怪的是，第二天村子里居然沒有一個人撤退，結(jié)果自然可以想見，整個村子近百口人，不論老少，全給矮子兵殺了。”

    “周李莊慘案是當(dāng)時發(fā)生在冀邊諸多慘案中的一個，死的人不是最少的，可也不算最多。軍隊里自然是很憤概，都有人寫了血書，要向矮子兵報復(fù)，可剛剛調(diào)到冀邊工作的我?guī)煾高€是感到了一點不對，他問調(diào)查慘案的工作隊，村里既然接了消息，可為什么就沒一個人撤退呢？”

    “人都死完了，工作隊自然找不到什么證據(jù)，只能說，村子里的老人多，不愿意離開家。這種說法肯定是站不住腳的，當(dāng)?shù)仉m然確實存在矮子兵掃蕩時，老人不愿離家的情況，但只是極少數(shù)，而且對矮子兵的兇殘，鄉(xiāng)里人不陌生，一般都會讓年輕人和婦女娃娃逃出來，可在周李莊，根本沒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

    “我?guī)煾翟敿?xì)調(diào)查了周李莊慘案的現(xiàn)場，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了界門存在以及無影壁施展過的痕跡。無影壁與冥界的迷魂套一樣，都是一種鬼打墻的功法，讓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找不到出路的那種，然后我?guī)煾蹈鶕?jù)周李莊的被害者死時幾乎都隨身帶著行李且沒有任何魂魄殘留的情況，得出了結(jié)論，他們其實是準(zhǔn)備撤退的，但被靈界異鬼困在了村里，直到矮子兵到來。”

    “我?guī)煾傅恼{(diào)查結(jié)果當(dāng)時在高層自然是沒人信的，我?guī)煾敢矝]對一般老百姓去說，畢竟不起作用而且會引發(fā)恐慌。但隨后又發(fā)生了824事件。”

    “824事件由于牽扯到了我?guī)煹埽沂前l(fā)生在軍隊內(nèi)部的自相殘殺事件，所以當(dāng)時鬧得有點大。因為事件發(fā)生的那一天是8月24日，所以后來都叫它824事件。”

    “那天我?guī)煹苊骰酆土硗馕鍌€戰(zhàn)士一起去執(zhí)行一項任務(wù)，那個任務(wù)要經(jīng)過一段敵占區(qū)，算是有點危險，他們是早上吃了早飯出發(fā)的，可到中午，明慧就一個人光著手跑回來了，他對師父說，他們在路上遇見了靈官，他開始還很興奮，想著把靈官引薦給師父，不料靈官突然發(fā)難，對一個戰(zhàn)友施了幻神術(shù)，那戰(zhàn)友舉起槍就向周圍的人射擊，明慧嚇壞了，不過還沒忘記自己是修行者，就向那靈官發(fā)起攻擊，不料他不是那靈官的對手，可也由于那靈官要控制受了幻神術(shù)的人，不太騰得出手，所以才讓他僥幸逃了回來。”

    “824事件在冀邊引起軒然大波，我?guī)煾缸匀皇窍嘈艓煹艿模墒侵挥兴粋€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