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這樣一雙手卻也有動作迅速的時候。粘合的時候便是如此——厚重的白瓷板上擠一小坨無色環(huán)氧樹脂,小勺舀一勺石膏粉倒進去,然后,立刻用尖頭的塑料簽子刷刷幾圈,快速攪拌均勻。調(diào)好膠水,用塑料簽子往茬口上薄薄涂抹一層,拿起之前做好標記的對應瓷片,對縫,拼合。 一系列動作,舒展自然,行云流水。 喻文州有一雙適合做文物修復的手,用他導師的話說,是“手藝人的手”。手指纖細修長,連帶手掌都顯得有些單薄,強光下甚至透著些青白,看著就讓人覺得,做青銅器修復啥的不用想了,靠這雙手扛鼎絕無可能——粘粘瓷器之類,卻是正好。 純白色的燈光照著喻文州工作中的雙手。肌膚倒不見得如何細膩,畢竟一雙手和膠水、顏料、丙酮之類的打交道多了,絕不可能完美到哪里去。但是五指展開,指尖微微翹起的樣子,卻讓人覺得,這雙手侍弄著嬌貴瓷片的時候,一定有足夠的穩(wěn)定和靈敏。 就像這時。兩塊剛剛粘好的碎瓷,在他掌心盈盈生光,如同掬了一泓溫柔的碧水。 左手五指固定住瓷片。右手指尖在掌心一握之地輕柔游走,清理、固定,動作靈巧而細膩,不管是抹去縫隙當中溢出的膠水,還是用透明膠帶沿著瓷片正反兩面貼合固定,都沒有在這一泓碧水里攪起波瀾。末了,輕輕放落,點塵不驚。 任務完成,靜置一邊,下一組。 這一晚,十二組瓷片靜靜陳置匣中,而喻文州,則夢見了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于春風中向他緩步走來。夢中看不清面目,只記得一雙大小略有不一的眸子,精光璀璨,顧盼生輝。 淡青色長衫衣角隨著來人的步伐微微揚起,那人身姿挺拔,宛若新竹。 ********* 粘瓷片是一件需要無限耐心的工作。哪怕你手再快,也別想一口氣粘好一個瓷瓶或者別的什么——膠水這玩意兒要24小時才能凝固,只能一組一組,一片一片地來。 所以,饒是喻文州事先做足了準備工作,不至于拼拼拆拆地走回頭路,也足足花了一周時間,才能把這個瓶子粘合完整,捧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欣賞。 真漂亮。他心想。 這是一只汝窯的玉壺春瓶。瓶頸纖細,瓶身圓潤,如同一滴葉尖墜落的清露,比例和曲線都堪稱完美。沒有任何圖案,甚至沒有任何花紋,只靠著本身的造型,它立在那里,就天然征服了所有人的眼睛。 瓶身轉(zhuǎn)動。燈光毫無窒礙地在瓶身上流過,像是照進一泓春日的潭水。瓶身轉(zhuǎn)動,光華也跟著無聲流轉(zhuǎn),如同微風吹皺了一池春水。 這是粉青釉。不是汝窯里最貴重的,被形容為“雨過天晴云**”的天青色,卻是喻文州最喜歡的一種顏色。寧靜,溫柔,生機勃勃,甚至帶著一股潤潤的甜。 需要足夠厚的釉層,又不能厚到流釉,才能形成這樣均勻的釉色;需要精確的釉料配比,釉料中甚至要用到貴重的瑪瑙,才能讓釉色稠如凝脂,融而不流,形成似玉、勝玉又非玉的質(zhì)感。 需要把燒窯的溫度嚴格控制在1150度~1200度,不足1150度則色呈月白,高過1200度則呈天青,高過1220度甚至還會流釉;需要窯內(nèi)的氧化還原程度恰到好處——在那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氧化還原的年代;需要恰到好處的冷卻速度,以免玉一般的質(zhì)感變得渾濁…… 天時地利人和。 要無數(shù)頂尖工匠的嘔心瀝血,無數(shù)上蒼垂憐的瞬間巧合,才能得這樣一只完美無缺的瓷瓶。 當然,眼前這一只,并不是完美無缺的。喻文州轉(zhuǎn)動著手頭的瓷瓶心想。或許是窯里正巧吹過了一陣風,又或許是浸釉后入窯的時候稍稍歪了一歪,它的一邊瓶口,施釉微微薄了一層,并沒能做到完全均勻。 就是這唯一的一點瑕疵,讓它沒能成為貢品,而是剛出窯就被無情摔碎,再未得見天日。 ——然而我喜歡。 喻文州想。 釉質(zhì)不怎么均勻的瓶口我喜歡,粘合之后裂縫處隱隱的泛白我喜歡,哪怕是瓶口和瓶腹的那兩塊缺損,我也喜歡。 缺了又怎么樣。 有我在。 我給他補上。 他放下瓷瓶,從抽屜里翻出了打樣膏。打樣膏其實是他從黃少天那里搶來的,在黃少天這個牙醫(yī)手里,那玩意兒一直用來做假牙取模。所以“每個人都要有一個牙醫(yī)朋友”是有道理的——喻文州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在瓶口兩邊涂上脫模劑,敷上打樣膏,用力捏緊。 取模,上石膏,等待石膏自然凝固;之后,再用簽子、用刮刀、用粗細砂紙,一遍一遍,細細打磨。等到瓶口除了顏色不同,形狀弧度上已經(jīng)完美無缺之后,喻文州洗凈毛筆,擺開顏料。 他從來不用各種混合顏料。顏料罐里,只有五色。 紅黃藍三原色調(diào)出世間萬千變化。黑白二色,控制所有顏色的明暗深淺。 足矣。 一筆一筆,調(diào)出與瓷片毫無區(qū)別的、溫潤柔和的粉青;一筆一筆,在石膏上、在瓷片粘合處的裂縫上,細細涂抹,讓這些地方再也看不出色澤區(qū)別;最后,用特制的噴繪工具,給瓷片遍體噴上仿釉涂料,讓它們恢復瓷釉般的光澤。 忽忽數(shù)日過去。瓶口處的缺憾早已修復完滿,喻文州對著瓶身下方,那個僅剩的拇指大小的破洞,陷入沉思。 當然不是不會補。填石膏,打磨,上色,噴釉,這些年來,他早已做到熟極而流。可是,這一次,他想用些別的手法。 并不是文物修復的正統(tǒng)手法。甚至,可以說是違背了入行以來,一直堅守的文物修復“不傷害”“不留痕”“盡量可逆”的原則。可是,只有這一次,他想要任性一下,按照自己的心情來做這件事。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