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雙方都是聰明絕頂、人情練達之人,有許多事情,其實說與不說,都是一樣。汴梁之戰,秦嗣源負責后勤與一切俗務,對于戰事,插手不多。種師中揮軍前來,固然振奮人心,然而當女真人改變方向全力圍攻追殺,京城不可能出兵救援。這也是誰都清楚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發聲激烈,想要拿出最后有生力量與女真人放手一搏,保存下種師中的人竟是素來穩妥的秦嗣源,委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以至于今天在金鑾殿上,除了秦嗣源本人,甚至連一貫與他搭檔的左相李綱,都對此事提出了反對態度。京城之事,關系一國存亡,豈容人孤注一擲? 更何況。無論種師中是死是活,這場大戰,看來都有結束的希望了。何苦節外生這種枝。 一場朝儀持續許久,到得最后。也只是以秦嗣源得罪多人,且毫無建樹為收場。老人在議事結束后,處理了政務,再趕來這邊,作為種師中的兄長,種師道雖然對于秦嗣源的仗義表示感謝。但對于時局,他卻也是覺得,無法出兵。 “只是……秦相啊,種某卻不明白,您明知此議會有何等結果,又何苦如此啊……” 風雪之中,種師道與秦嗣源一同走到城墻邊,望著遠處的黑暗,那不知歸宿的種師中的命運,低聲地嘆息出聲。 …… “……秦嗣源這老狗,今日行事,實在奇怪。” 御書房中,寫了幾個字,周喆將毛筆擱下,皺著眉頭吸了一口氣,而后,站起來走了走。 “杜成喜,你說他是要干嘛……” 房間里,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杜成喜身體震了震:“圣上早先便說,右相此人,乃天縱之才,他心中所想,奴婢實在猜不到。” “哼,天縱之才。”周喆背負雙手笑了笑,然后又收斂了笑容,“秦嗣源此人,謀算甚深,奇正之道皆通,確是厲害,以往朝堂議事,他若真有鬼主意,必定在朝議之前,就都已將關節打通。唯有此次,哼,提出個這樣的想法,令得李綱都不站在他那一邊,要說其中無詐,又有誰信。” 杜成喜猶豫了一下:“陛下圣明,只是……奴婢覺得,會否是因為戰場轉機今日才現,右相想要打通關節,時間卻來不及了呢?” “嗯?你這老狗,替他說話,莫非收了他的錢?”周喆瞥了杜成喜一眼。杜成喜被嚇得連忙跪了下來請罪,周喆便又揮了揮手。 “起來起來,朕不過開句玩笑。你就算收了錢,那也無妨,朕莫非還會受你蠱惑?”他頓了頓,“只是,你也想得岔了。若是時間不夠,明知強撐無益,秦嗣源自然連開口都會省掉,他今日舌戰群臣,在朕想來,該是察覺到位置尷尬,怕有人秋后算賬,想要樹敵放權了吧!這老狗啊,老謀深算,知道有時候被人罵幾句,被朕斥責幾句,反而是好事,只是這等手段,朕豈會看不出來……嘿……” 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在臉上古怪地持續了許久,然后也不知是在咀嚼還是在回味,低聲說了幾個字:“嘿……夏村大捷啊……” 這喃喃低語聲中,有人過來通報,李棁到了。 “宣他進來。” 周喆說道,走回了書桌后方。 不多時,上次負責出城與女真人談判的大臣李棁進來了。 …… “……戰事與政事不同。” 風雪撲上城墻,蒼白的須發在風雪里抖動著,都已結上霜花。 秦嗣源伸手觸了觸女墻上被冰凍的血痕:“這些年來,嘗與人議論,大戰之中,何事最為重要。在夏村,與劣子搭檔,名為寧毅者。往日最愛奇巧之技,好琢磨格物之學,好研究火器。而外界士人論戰,則每每關心戰法。何物在前、何物在后,若遇特定之地,如何應對。然而……遇上遼人、女真人,皆無作用,只因我朝重文輕武。數十萬軍隊戰意皆無,被數萬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人頓了頓,嘆了口氣:“種世兄啊,文人便是如此,與人論戰,必是二論取其一。其實天地萬物,離不開中庸二字。子曰:張而不馳,文武弗能;馳而不張,文武弗為。一張一弛,方為文武之道。但愚笨之人。往往無能分辨。老朽一生求穩妥,可在大事之上,行的皆是冒險之舉,到得如今,種世兄啊,你覺得,就算此次我等僥幸得存,女真人便不會有下次過來了嗎?” 種師道道:“有此次教訓,只需此后汲取,今上勵精圖治。朝中眾位……” “種世兄說得輕巧啦。”秦嗣源笑了笑,“幾十萬人被打垮在城外,十萬人死在這城內,這幾十萬人如此。便有百萬人、數百萬人,也是毫無意義的。這世事真相為何,朝堂、軍隊問題在哪,能看清楚的人少么?世間行事,缺的從不是能看清的人,缺的是敢流血。敢去死的人。夏村之戰,便是此等道理。那龍茴將軍在出發之前,廣邀眾人,應和者少,據聞陳彥殊曾阻人加入其中,龍茴一戰,果然戰敗,陳彥殊好聰明!然而若非龍茴激起眾人血性,夏村之戰,恐怕就有敗無勝。聰明人有何用?若世間全是此等‘聰明人’,事到臨頭,一個個都噤聲后退、知其厲害危險、心灰意冷,那夏村、這汴梁,也就都不用打了,幾百萬人,盡做了豬狗奴隸便是!” “說他們聰明,不過是小聰明,真正的聰明,不是這樣的。”老人搖了搖頭,“如今我朝,缺的是什么?要擋住下一次金人南下,缺的是什么?不是這京城的百萬之眾,不是城外的數十萬大軍。是夏村那一萬多人,是龍茴將軍帶著死在了刀下的一萬多人,也是小種相公帶著的,敢與女真人沖陣的兩萬余人。種世兄,沒有他們,我們的京城百萬之眾,是不能算人的……” 種師道沉默在那里,秦嗣源望著遠處那黑暗,嘴唇顫了顫:“老朽于戰事或許不懂,但只希望以城中力量,盡量牽制女真人,使其無法全力進攻小種相公,待到夏村軍隊拔營前來,再與女真大軍對峙,京城出面和談,或能保下有生力量。有這些人在,方有下一次面對女真人的種子。此時若放任小種相公在城外全軍覆沒,下一次大戰,何人還敢全力救援京城?老朽也知此事冒險,可今日之因,焉知不會有他日之禍?今日若能冒險過去,才能給他日,留下一點點本錢……” “……秦相用心良苦,師道……代舍弟,也代所有西軍弟子,謝過了。”過了好一會兒,種師道才再度躬身,行了一禮。老人面色凄然,另一邊,秦嗣源也吸了口氣,回禮過來:“種世兄,是老朽代這天下人謝過西軍,也對不住西軍才是……” 他嘆了口氣,過了片刻,種師道在一旁哈哈笑起來。 “其實,秦相或許過慮了。”他在風中說道,“舍弟用兵行事,也素求穩妥,打不打得過,倒在其次,后路多半是想好了的,早些年與西夏大戰,他便是此等做派。就算戰敗,率領部下逃走,想來并無問題。秦相其實倒也不用為他擔憂。” “哦,是嗎。”秦嗣源回答道,“哈哈……但愿如此。” 城墻上,疲累的兩人都望向遠方,墻上的眾多將士也望向遠方。黑暗中雪花飄飛,由于火把被風吹得并不明亮,他們其實看不見對方的臉色,秦嗣源老人的臉上,有眼淚在這黑暗里流下來,在這向來冷漠決絕的老人身上出現這種事,想來是因為城墻上,雪風實在太大的緣故…… 金鑾殿,周喆已向李棁下完了命令。 “……議和之事,左相是很想親自前往的,朕思前想后,你終究已與宗望打過了交道,且身段比左相圓滑。此次和議,許你見機而行。此時種師中率西軍正被宗望追擊。朕不欲西軍折損太重,你接了旨意,速速出城吧。這完顏宗望,也該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了!” *************** 汴梁城北。五丈嶺。 深夜時分,風雪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凍住了。 五丈嶺上,有篝火在燃燒,數千人正聚集在寒冷的山頭上,由于周圍的木柴不多。能夠升起的火堆也不多,士兵與戰馬聚集在一起,偎依著在風雪里取暖。 山下的遠處,火光巡弋,由于黑暗中搜魂的使者。 不多時,有喊殺聲響起來,順著雪風、肆掠山頭,士兵打起精神,警惕黑暗中來襲的敵人,但不久之后。他們發現這是敵人夜里的攻心計而已。 營地最中央的一個小帳篷里,身上纏著繃帶、還在滲血的老人睜開了眼睛,聽著這聲音。 “求援的人……沖出去了嗎……”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