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光武軍在女真南來時首先啟釁,奪取大名府,擊敗李細枝的行為,最初被人們指為魯莽,然而當這支軍隊竟然在宗輔、宗弼三十萬大軍的攻擊下神奇地守住了城池,每過一日,人們的心思便慷慨過一日。如果四萬余人能夠抗衡女真的三十萬大軍,或許證明著,經過了十年的磨練,武朝對上女真,并不是毫無勝算了。 與大名府戰事同時傳播的,還有對當年太原守城戰的平反。女真第一次南下,秦嗣源長子秦紹和守住太原達一年之久,最終因為左右無緣,城破人亡,這件事在寧毅謀反之后,原本是禁忌的話題,但在眼下,終于被人們再度拿了起來。無論寧毅如何,當年的秦嗣源,并非一無是處,尤其是他的長子,實在是真正的忠義之人。 至少景翰帝周喆在這件事上的處置,是不妥的。 這番輿論口風的變化,來自于如今掌握了臨安下層宣傳力量的公主府,但在其背后,則有著更加深層次的原因:其一在于,這么些年來,周佩對于寧毅,是一直帶有恨意的,之所以有恨意,是因為她多少還將寧毅視為老師而并非視為敵人,但隨著時間的過去,現實的推擠,尤其是寧毅在對待武朝手段上不斷變得凌厲的現狀,打破了她心底的不能與外人道的幻想,當她真正將寧毅當成敵人來看待,這才發現,埋怨是毫無意義的,既然停止了埋怨,接下來就只能清醒地權衡一番利弊了。 第二則是因為尷尬的西南局勢。選擇對西南開戰的是秦檜為首的一眾大臣,因為害怕而不能盡力的是皇帝,等到西南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北面的戰事已經迫在眉睫,軍隊是不可能再往西南做大規模調撥了,而面對著黑旗軍如此強勢的戰力,讓朝廷調些殘兵敗將,一次一次的搞添油戰術,也只是把臉送過去給人打而已。 如何緩解西南局面,太子君武是表現得很流氓的:你們搞出的事,你們收拾,人家黑旗軍在檄文中說得清楚明白,我們要保障商道,暫時占城,你們想拿回去,派人來談就行了。 但實際上怎么可能去談?武朝與華夏軍之間乃是不共戴天的弒君之仇,而且一直以來的定性,黑旗軍不過是一幫流匪。一旦朝廷派出人去談判,不管結果如何,這就是官方的認慫,確認華夏軍乃是與武朝對等的一支大勢力。這種定性,別說談了不能保證取回川四,就算黑旗真的將成都平原拱手退回,也是武朝不能接受的交換。 然而當對方的實力真的擺出來時,無論多么不情愿,在政治上,人就得接受這樣的現狀。 對于秦紹和的平反,便是轉變態度的第一步了。 天下太大,巨大的變革、又或是災難,近在眼前。十月的臨安,一切都是鬧哄哄的,人們宣揚著王家的事跡,將王家的一眾遺孀又推了出來,不停地褒獎,書生們投筆從戎、慷慨而歌,這個時候,龍其飛等人也正在京中不斷奔走,宣傳著面對黑旗匪人、西南眾賢的慷慨與悲壯,祈求著朝廷的“天兵”出擊。在這場喧囂之中,還有一些事情,在這城市的角落里靜靜地發生著。 李頻所在的明堂,這些天里,是相對安靜的一處地方。 在臨安城中的這些年里,他搞新聞、搞教育、搞所謂的新儒學,前去西南與寧毅為敵者,大多與他有過些交流,但相對而言,明堂漸漸的遠離了政治的核心。在天下事風云激蕩的近期,李頻閉門謝客,保持著相對安靜的狀態,他的報紙雖然在宣傳口上配合著公主府的步調,但對于更多的家國大事,他已經沒有參與進去了。 但偶爾會有熟人過來,到他這里坐一坐又離開,一直在為公主府做事的成舟海是其中之一。十月初七這天,長公主周佩的車駕也過來了,在明堂的院子里,李頻、周佩、成舟海三人落座,李頻簡單地說著一些事情。 “……這些年來,想在正面打過華夏軍,已近不可能。他們在川四路的攻勢看起來所向披靡,但實際上,接近成都就已經放緩了步伐。寧毅在這方面很吝嗇,他寧愿花大量的時間去策反敵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兵損失太多。成都的開門,就是因為軍隊的臨陣倒戈,但在這些消息里,我關心的只有一條……” 日光之中,李頻緩緩地倒著茶水:“華夏軍橫掃大半個川四路,一開始還有些違規犯紀的行為,在嘉定,都被揪了出來,進行了很嚴厲的處置。進了成都,華夏軍的士兵與城中百姓幾乎秋毫無犯,不拆房、不搶糧,除了必要的抓捕,跟城中居民幾乎沒有發生太多的沖突。殿下、成先生,武朝軍隊有幾支做得到這樣?岳飛的背嵬軍或許勉強能到,但也只是勉強,其它的軍隊,破城之后定這樣的規矩,還要執行下去,帶兵的就要來訴苦了,這樣根本帶不了兵……” 李頻頓了頓:“寧毅……他說得對,想要打敗他,就只能變成他那樣的人。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反復推敲他所說的話,他的所行所想……我想通了一些,也有許多想不通的。在想通的這些話里,我發現,他的所行所思,有許多矛盾之處……” “……在他弒君造反之初,有些事情可能是他沒有想清楚,說得比較慷慨激昂。我在西北之時,那一次與他決裂,他說了一些東西,說要毀儒家,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但其后看來,他的步子,沒有這么激進。他說要平等,要覺醒,但以我后來看到的東西,寧毅在這方面,反而非常謹慎,甚至于他的妻子——姓劉的那位,都比他走得更遠,兩人之間,時常還會產生爭吵……已經離世的左端佑左公離開小蒼河之前,寧毅曾與他開過一個玩笑,大概是說,若是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天下人都與我為敵了,我便均地權……” 李頻端著茶杯,想了想:“左公后來與我談起這件事,說寧毅看起來在開玩笑,但對這件事,又是十分的篤定……我與左公徹夜長談,對這件事進行了前后推敲,細思恐極……寧毅之所以說出這件事來,必然是清楚這幾個字的恐怖。平均地權加上人人平等……可是他說,到了走投無路就用,為何不是當時就用,他這一路過來,看起來豪邁無比,實際上也并不好過。他要毀儒、要使人人平等,要使人人覺醒,要打武朝要打女真,要打整個天下,如此艱難,他為何不用這手段?” “這些年來,反復的推敲之后,我覺得在寧毅想法的后頭,還有一條更極端的路子,這一條路,他都拿不準。一直以來,他說著先覺醒而后平等,若是先平等而后覺醒呢,既然人人都平等,為何那些鄉紳地主,在坐的你我幾位,就能坐到這個位置上來,為何你我可以過得比旁人好,大家都是人……” 冬日的陽光并不溫暖,他說著這些話,停了片刻:“……世間之事,貴其中庸……華夏軍要殺出來了,說話的人就會多起來,寧毅想要走得中庸,我們可以推他一把。如此一來……” 他喝一口茶:“……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城市躁動、整個大地也在躁動,李頻的目光冷冽而悲涼,像是這世界上最后的安靜,都裝在這里了。 彌撒的天光從樹隙里照下來,這是讓人無法安眠的、無夢的人間……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