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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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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里那個始終昂著頭的身影,巋然不動,似一尊鐵鑄的神,傲然浴火于云端之上。

    那樣的大火和黑煙,滿城都看得清楚,無數(shù)人臉色慘白爬上自家屋頂,遙遙望著那熊熊烈火,無數(shù)人失魂落魄大聲哭號,壓抑很久的憤懣悲傷被這風(fēng)這火卷起,剎那間便燃了心的荒蕪草原。

    一群草鞋披發(fā)的寬袍男子,沉默在人群中俯拜下來。

    更多的人跪了下去,眼淚流在冬日冰冷的動土里。

    人群像風(fēng)過偃伏的草,一層層伏在滿城的街道上,黑壓壓的人頭像黑色的毒浪翻卷流動,迅速注滿了邊關(guān)大城的骨骼經(jīng)脈。

    病人掙扎而起,殘廢者推開輪椅,女子丟掉繡花匾,書生憤然擲筆。

    一城父老,跪送堯國歷史上最為傳奇的公主。她在堯國時,堯國百姓托庇于她的羽翼;她離開堯國,依舊無處不在,矗立在所有人的精神領(lǐng)域;二十年后她回來,用最慘烈的結(jié)束,決然昭告一個最不可抵抗的開始。

    她將自己的身影,永遠(yuǎn)地籠罩在堯國的土地上,自此之后,永無人可以拔去。

    滿城哀哭,滿目哀涼,魏亦濤眼看著那沖天火焰漸漸熄滅,渾身一寸寸地軟了下去。

    這一焚,焚的何止是一個人的生命軀體?

    這一焚,焚的是堯國天下,是華昌王眼看便要坐上的寶座!

    他凜然四面張望,然而包括他的士兵在內(nèi),每個人的眼光,都滿滿悲憤仇恨,如刀劍出鞘。

    火焰漸漸熄下去。

    要想火燒得全城都看見,必須是猛火,一切燒得很快,草草搭成的樹干高臺迅速坍塌。

    拓拔在樹塔坍塌的那一瞬間,沖天飛起,掠上最高處,不顧滾熱,手一伸,抽出一截四面微微翹起的金絲墊子。

    金絲無法燒化,墊子上一抔焦骨白灰。

    拓拔喉間發(fā)出絕望的低嗥,卻并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他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將骨灰分成兩半,其中一半裝入錦囊,交給身后的一個親信,將成王妃最后托他帶給納蘭述的話轉(zhuǎn)告了他,并命他立即回轉(zhuǎn),稍后大燕必定開關(guān)出來查看,到時候想辦法回歸冀北,找到納蘭述。

    然后他將另一半骨灰裝進(jìn)一個袋子里,袋子掛在胸前,緩緩抽出長刀,跨上馬,腳跟狠狠一勒馬肚。

    “恢律律——”

    駿馬長嘶,抬蹄向城門狂沖而來。剩余的護(hù)衛(wèi),亦步亦趨跟著。

    “攔住他!攔住他!”魏亦濤不知道這人要干什么,但直覺絕不能讓他沖近,瘋狂地呼喊自己的親衛(wèi)隊,“不惜一切代價!攔下他!誰殺了他,賞參將!白銀萬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殺鎮(zhèn)國公主也許士兵們還有猶豫,殺這么一個護(hù)衛(wèi)人人爭先,一時間亂箭如雨,長矛紛飛,直奔拓拔。

    一百護(hù)衛(wèi)結(jié)成陣型,護(hù)著拓拔狂奔向前,紛紛出刀將亂箭撥開,不時有人中箭倒地,卻一聲不吭。

    所有生存的護(hù)衛(wèi)也一聲不吭,只管護(hù)著拓拔。

    拓拔也一聲不吭,看也不看那些身死的同伴。

    他要向前!只管向前!越過城門,完成主子的最后囑托!

    “唰!”

    墻頭弓弩連發(fā),強(qiáng)勁的弓弩直射拓拔胸口,眼看便到前心,驀然一個護(hù)衛(wèi)橫身撲上,哧一聲那箭穿過他的咽喉。

    拓拔一把抓過兄弟的尸首,放在身后,紅著眼睛,拍馬狂飆。

    十丈、五丈……

    城頭砸下圓木,絆到了拓拔的馬腳,駿馬長嘶倒地,一個護(hù)衛(wèi)立即讓出馬,身在半空被射成了篩子,拓拔飛身而起,落在空出的那匹馬上,繼續(xù)前沖。

    四丈……

    城頭大力士一聲猛吼,甩出板斧,越過擋在前面的人頭,直奔拓拔,拓拔大轉(zhuǎn)腰讓開,那板斧半空滴溜溜一轉(zhuǎn),竟然又轉(zhuǎn)了回來,襲向拓拔腰部,近在咫尺的殺手,拓拔要么就退下躲避,要么就死在板斧下。

    拓拔停也沒停,只霍然自馬上站起。

    “啪”一聲板斧重重?fù)粼谒拇笸群髠?cè),頓時砍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下裳,將黑馬染成紅馬,然而拓拔的速度,依舊沒有停。

    “向前!向前!”

    三丈……

    “呼。”

    一柄短矛,帶著兇猛的力度,穿透雪后清冷的空氣,電射拓拔的頭顱!

    那短矛速度超越了勁弩飛斧,飛掠而下,帶得四面雪花亂舞,殺氣四溢疾如奔雷,擲矛者膂力強(qiáng)勁,必然是一流高手。

    城墻上魏亦濤臉色鐵青,傲然佇立——他親自出手,這個距離誰也躲不過去!誰也來不及代死!

    短矛剛擲,已到面門,鐵黑的矛尖森冷,血腥氣隱隱逼來,那也是死亡的氣息。

    拓拔只做了一個動作。

    他舉臂,擋在了額前。

    “哧!”

    短矛狠狠扎入拓拔手臂,穿透鐵質(zhì)護(hù)腕,裂開血肉骨骼,去勢猶自未絕,穿透堅硬的頭骨。

    血花爆現(xiàn)。

    魏亦濤神情一喜。

    然而他瞬間就變了臉色。

    拓拔狠狠地,放下了手。

    他的手臂還被釘在他的額頭上,然而他就好像沒有痛感,狠狠一拉,短矛連帶著手臂拔出,額頭上一個血洞,皮開肉綻像是多了一只血眼,然而由于手臂的緩沖,終究沒有致命。

    穿過短矛的那只手臂,自然是廢了,拓拔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他血流披面,神情猙獰,自始自終,只喊著一句話。

    “向前!向前!”

    馬蹄翻飛,濺著血肉和白骨,一百多護(hù)衛(wèi)護(hù)著拓拔沖到城墻下時,只剩了七八個。

    拓拔從馬上翻身躍下,一道冷箭射來,穿過他的脅下,他晃了晃,卻抬頭哈哈一笑。

    “龜兒子,”他大呼,“等著我!”

    殘存的護(hù)衛(wèi)齊齊甩出武器,拓拔翻身而上,腳尖一踩,借著托起之力,直上五丈。

    城墻十丈,他一步便到一半,城上趕緊推擂木滾油,又拼命射箭射矛,拓拔一身鮮血,哈哈大笑,甩出一截鉤繩,霍霍纏在了一個士兵的脖子上,那士兵拼命抵抗,拓拔借著一股那股抗力,一個翻身,再躍五丈!

    “啪!”

    靴子重重落在城上,地上一對血腳印,拓拔搖搖晃晃,站在當(dāng)?shù)亍?

    魏亦濤大喝,“射!”

    萬箭齊射,沖上城來已經(jīng)重傷的拓拔,頓時成了箭靶子。

    鮮血突突地冒出來,拓拔看不清五官的臉上肌肉都絞扭在一起,霍然迎著一排蹲一排站在城頭那側(cè)的箭手們沖過去,一把扯開胸前衣裳。

    他滿是傷痕的胸前,除了那個布袋,還有一個小絲網(wǎng),里面不知什么東西已被點燃,燃燒出哧哧的黃煙。

    箭手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嚇得紛紛避開,拓拔一路沖了過去,已到了城口向內(nèi)的那一側(cè),萬千百姓已經(jīng)聽見了城門處的動靜,都昂頭看著。

    拓拔滿身浴血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一側(cè)城墻時,底下一陣洶涌的歡呼。

    “殺了他!殺了他!”

    士兵們撲過來,亂刀砍下,拓拔不避不讓,一把抓住了胸前裝著成王妃骨灰的布袋,用力扯開,使盡全部力氣,向城下一撒。

    “公主說!”萬刀砍在身后,血肉橫飛里他趴在蹀垛上,長聲高呼,“死將與國同殉!死將與國長在!華昌王擋得了她的人,擋不了她的魂,此身化灰,永歸故土!”

    淺淺白灰,伴著滴滴鮮血,灑落城頭,落向堯國土地。

    石界關(guān)城百姓,一瞬間,瘋了!

    像萬噸炸藥被點燃引信,像萬年火山被驚動熔巖,一聲狂喊,無數(shù)百姓沖破封鎖,奔向那茫茫白灰飄落的地方,所有人拼命伸出手,要接住那傳奇女子最后的骨骸。

    白灰如雪,悠悠灑落,手指抓握不住,卻落在每個人的眉間發(fā)上。

    人群如開閘泄洪,狂呼亂叫,每個人都在嘶喊,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嘶喊什么,每個人都覺得內(nèi)心壓抑憤懣,想要借這樣的嘶喊來爆破,每個人又覺得,即使喊破了喉嚨,還是不夠!不夠!

    他們伸著手,跺著腳,用頭去撞那些無措的士兵;他們仰著頭,張開雙臂,無望地試圖去接那長空碎雪;他們看見城樓之上,拓拔血肉成泥,卻在最后一刻痛快大笑。

    熱淚如傾,無處宣泄!

    在這樣被成王妃用生命和鮮血調(diào)動出的最暴烈,情緒最洶涌的一刻,有人終于喊出了等待已久的那句話。

    “殺了這些走狗!為公主報仇!”

    “為公主報仇!”

    “報仇!”

    轟然一聲,憤怒的民潮,洶涌卷起。

    全城暴動。

    從城門下開始,聚集的人群沖翻了警戒的隊伍,奪去了士兵的武器,打死了意圖阻攔的兵丁,踩死了還想結(jié)成人墻的親衛(wèi)隊,沖上城樓,撞翻樓門,搬起石頭,猛砸城頭士兵,剛才他們踩著拓拔的血肉,轉(zhuǎn)眼他們的血肉被踩在百姓的腳底。

    魏亦濤眼神絕望,一次次試圖收束隊伍進(jìn)行彈壓,然而幾千人的隊伍,又被分散,如何抵得過數(shù)萬暴怒的百姓,何況里面還有天語族的潛伏的苦修者,何況他的兵自己也受了震撼不愿動手悄悄躲開,何況整個石界關(guān)城的百姓,正源源不覺地舉著各式武器,從四面八方趕來。

    魏亦濤不能投降,他背靠著城頭試圖作戰(zhàn),身邊的親衛(wèi)一個個的減少,前方,黑壓壓的人潮,以不可抗拒的勢頭兇猛卷來。

    魏亦濤絕望地看著眼前的紛亂,恍惚間似乎看到這樣的紛亂,自此地蔓延,逐漸浸染整個堯國大地,金色的王座被烈火焚燒,冒出和今日樹塔之上,一樣的滾滾黑煙。

    他一步步退,氣喘如牛,后背突然觸著堅硬的墻壁,已經(jīng)到了城墻邊。

    暴動的人潮舉著亂七八糟的武器撲來,他一翻身,想要跳下城墻。

    突然一雙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

    最后一個幸存的成王妃護(hù)衛(wèi),掙扎著爬了上來,一把勒住了堯國將軍的脖子。

    “去死吧。”他在魏亦濤耳側(cè),氣喘吁吁地說。

    風(fēng)聲呼嘯,天地顛倒,飛掠的風(fēng)聲里,有人清脆地笑。

    “我大堯御前侍衛(wèi)的命,不是這么輕賤來的,解綁。”

    “生不能與民共苦,死便與國同殉!”

    “砰。”

    重重的一聲,很響,像這整個大地,都被瞬間砸裂。

    魏亦濤躺在城門前,身下的鮮血靜靜流淌入緊閉的懸門,飛旋的意識里,他在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了一聲最后的悠長的嘆息。

    堯國,完了。

    大堯熹元二十一年冬。

    昔鎮(zhèn)國公主被拒石界關(guān)前,毅然自焚,并將骨灰灑于故土,引起石界關(guān)百姓暴動,暴動起于石界關(guān),卻沒有止于此,而是如風(fēng)行水上,掠過了整個堯國。

    短短一月之內(nèi),在遺留在堯國境內(nèi)的公主舊屬的煽動和安排下,百姓的怒火被輕易點燃,起義從堯國邊境一路向內(nèi)陸推進(jìn),民怨如潮,卷向茫茫堯境,奔馬、亂蹄、狼煙、血火……大地燃火,卷掠四方。華昌王逼向王都,半個月內(nèi)坐上王位的計劃由此破產(chǎn)。

    堯國,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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