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孫臏自中瘋魔之后,瑞梅前去龐涓府中探望多次。任憑她將管玉簫吹得柔腸寸斷,孫臏皆是不認,甚至將她視作鬼怪,拿土坷垃打她。 瑞梅越是鬧騰,龐涓越是安心,遂將精力全都用在整訓大魏武卒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龐涓越來越喜歡他從刀口下救出的青牛,發現他不僅力大、忠義,且腦子也好使,能在訓練中生出各種稀奇古怪的點子,深得武卒擁戴。龐涓晉升青牛為中軍副將,統領三千虎賁。 春暖花開,萬物思春。兄弟戰死,青牛一家就剩下他一根獨苗了,青牛爹幾番為他提親,青牛皆不答應,說他的命屬于龐將軍,不可有家。其父無奈,來求龐涓。龐涓想到龍賈的女婿戰死在黃池,其新婚女兒翠屏孀居無子,遂囑夫人玉成此事。瑞蓮曉得翠屏性烈,決定先探口風,就以賞春為由,約翠屏并幾個將軍夫人來府中做客。 聽聞她們走向后花園,孫臏的眼珠子轉動幾下,咬破手指,將血混些污垢涂抹于臉,又挪到她們的必經小路上,藏伏起來。一行貴婦人游至,孫臏從樹叢后面快速爬出,當道而坐,雙手各持一根小棍,沖她們大叫一聲:“何方妖人,膽敢犯我疆土,辱我黎民,見到本將,還不束手就擒!” 眾婦人被他的怪象嚇壞了,無不花容失色,尖叫奔逃。翠屏被什么絆了一下,跌倒在地。 瑞蓮扶起翠屏,沖孫臏叫道:“孫叔叔,是我們呀,是瑞蓮!” “原來是妖人,休走,吃我一箭!”孫臏抓起一塊土坷垃,朝她們扔過來。 瑞蓮嚇壞了,扶起翠屏飛逃。 “妖人哪里逃!”孫臏一手拄地,一手舞棍,朝她們追過去,邊追邊擂得勝鼓:“咚咚咚,咚咚咚??” 聽到尖叫聲,龐蔥急帶仆從過來,將孫臏架回他的小院,從外面鎖上。 孫臏被鎖,情緒煩躁,入夜開始嘯叫,聲音刺耳,如鬼哭狼嚎,一直鬧到后半夜,嚇得所有府人皆不安寧。 龐涓不在身邊,瑞蓮聽得心驚肉跳,一宵未眠,到凌晨勉強睡去,噩夢連連。 孫臏連鬧三日,到第四日傍晚,龐涓回來,瑞蓮一句話沒說,光撲到龐涓懷中大哭。龐涓哄她不成,問她不說,急了,召來龐蔥。 龐蔥將他叫到外面,將情由一五一十講述一遍。 龐涓眉頭凝起,良久,問道:“孫兄一直鬧嗎?” “不是,白天不錯,今兒范廚送餐,見孫兄在大睡,早餐吃得干干凈凈!” 龐涓再度凝眉。 “唉,大哥呀,”龐蔥輕嘆一聲,“我們可以關住他,但不能堵住他的嘴呀!” 龐涓沒有應聲。 “看來,孫兄不宜長住府中了!無論如何,得有一個了斷!” “依蔥弟之見,該當如何了斷?”龐涓問道。 “孫兄既然瘋了,就作瘋人看待吧,大街上有的是瘋子,既然府中留不住,干脆送他??” “不可,”龐涓應道,“誰都曉得孫臏與我同門,我這兒放他出去,他若胡喊亂叫,知情者倒沒什么,不知情者豈不把我視作不仁不義之人?” “那??大哥想怎么辦呢?” “稍候,大哥自有了斷!”龐涓進房,有頃,提一酒壺出來,“走!” 二人來到孫臏小院,龐蔥開鎖,見孫臏已經醒來,正坐在地上。坐的地方有一攤水,一股尿騷味撲鼻而來,顯然是他剛剛尿下的。 顯然,孫臏這辰光沒有發瘋,腦子清楚。見二人進來,又看到龐涓手中的酒壺,孫臏口水淌下,嘴角似笑非笑,歪頭盯住龐涓,口中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么。 龐涓在對面坐下,盯住孫臏。 孫臏轉盯他的酒壺,涎水流成一條線,滴到衣襟上。 “孫兄,”龐涓盯住他,“想喝酒嗎?”將酒壺放下,從袖中摸出一只酒爵。 孫臏就如沒有聽見,兩眼只在酒壺上。 龐涓倒滿一爵,擺在面前,盯住孫臏:“唉,孫兄啊,你這般活著,涓弟實在看不下去了,特別為兄備下這壺佳釀,只要孫兄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孫臏仍如沒有聽見,呆滯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酒壺上。 “喝吧,孫兄,喝下去,就什么都結束了!”龐涓指著酒爵,目視孫臏。 “大哥?”龐蔥急了,小聲叫道。 龐涓擺手,輕輕噓出一聲。 孫臏端起酒爵,放在手中,盯住它看,哈喇子流出更多。 “喝下去吧,孫兄,”龐涓聲音平淡地與老友訣別,“每年此時,涓弟會為你上供,會為你送花,涓弟會在孫兄的墳頭栽上六棵樹,一棵是先生的,一棵是大師兄的,一棵是師姐的,一棵是蘇兄的,還有一棵是姓張的那個王八羔子的,最后一棵是在下的!” “大哥呀??”龐蔥淚出,跪下,目光哀求。 孫臏卻如沒有看見,也似沒有聽見,仍在把玩那只酒爵。 “孫兄呀,”龐涓聲音愈發平淡,“不是涓弟狠毒,是涓弟不忍心看兄遭罪呀。唉,涓弟曉得孫兄只有兵法,只有戰陣,可如今,身廢了,心也廢了,這般活著,孫兄是生不如死呀。既然生不如死,何不一走了之呢?唉,孫兄呀,涓弟??什么也不想說了,這就為兄送行,喝吧,涓弟特別選了陳年佳釀,酒香醉人哪!”略頓,盯住孫臏,又從袖中摸出一只空爵,拿壺倒滿,與孫臏碰爵。 孫臏不碰。 孫臏依然無視他的存在,兩眼只在酒爵上。 龐涓猛地提高聲音:“孫兄!” 孫臏看過來。 龐涓將酒爵舉一下,仰脖,做出飲的姿勢。 孫臏笑了,仰脖。 龐涓亦笑了:“孫兄,干!” 孫臏飲下。 “孫兄??”龐蔥大急,縱身去奪孫臏的酒爵。 遲了,一滿爵酒已經下肚。 龐蔥奪下空酒爵,悲哭。 龐涓朝龐蔥笑笑,眼一閉,亦將爵中之酒飲了。 龐蔥震驚,飛撲上前,奪他的酒爵。 龐涓也已飲畢,將壺中酒再倒一爵,遞給龐蔥:“蔥弟,來,也喝一爵!” 龐蔥怔了。 “喝呀!”龐涓努嘴。 龐蔥這才明白過來,咧嘴笑了,將爵中酒一氣喝下。 華山之巔。 瑞梅靜靜地坐著,閉著眼,吹奏玉簫。 簫聲嗚咽。 一群小鳥飛過來。 一群大雁飛過來。 不同種類的鳥兒成群結隊地飛過來。 萬鳥在空中盤旋。 萬鳥讓開一條通道,一只鳳鳥由遠而近,朝她飛來。 鳳背上坐著一個白衣男子。 瑞梅顧自吹奏,淚水滑出。 白衣男子坐在鳳背上,在她前面的空中來回盤旋。 成千上萬的鳥圍繞著她,形成美妙的圖案。 一陣美妙的笙音飛出笙管,與她的簫音相和。 瑞梅震驚。 瑞梅抬頭望去。 白衣男子面孔模糊,但瑞梅曉得他是簫郎,是她的簫郎。 “簫郎!”瑞梅既驚且喜,揚起玉簫,站起來。 白衣男子沒有應她,只是忘情地吹著他的笙。 瑞梅忘記和了,傻傻地盯著他。 鳳鳥在谷中來回盤旋,時遠時近。 笙音時斷時續,近在身邊,卻又遠在深谷。 “簫郎,我的簫郎!”瑞梅盯住他,心里一遍一遍地發出聲音。 鳳鳥飛近她,白衣男子的面孔清晰起來。 是孫臏。 “孫郎??”瑞梅驚呆了,聲音震顫。 風鳥飛到她身邊,孫臏向她招手。 “孫郎!”瑞梅不顧一切,撲向孫臏。 百鳥不見了,鳳鳥不見了,孫臏不見了,瑞梅撲了一個空。 眼前依然是空空的山谷。 “孫郎!”瑞梅張開雙臂,向空大叫。 “梅公主,”一個蒼蒼的聲音在空中回蕩,“我不是簫郎,也不是孫郎!” “你究竟是誰?” “我是泰山山神第九子,拜華山簫師習笙,奉師命接引公主,成笙簫之合!” “那??我該叫你什么?”瑞梅大聲問道。 “就叫我孫郎吧!” “孫郎,快接我走!” “在下得罪惡神,正在歷難,尚未度過苦厄!” “孫郎,我??我該怎么辦呢?”瑞梅哭叫。 沒有回應。 “孫郎,孫郎,你在哪兒,孫郎??”梅公主大聲呼叫,雙腳一蹬,躍向空中。 “咕咚”一聲,梅公主從榻上滾落在地。 宮女應聲而入,驚叫:“公主?”忙上前扶起她。 梅公主呆怔一會兒,終于從夢境醒來,吩咐侍女:“備車,武安君府!” 瑞梅急如星火地趕到武安君府,直入內室。 瑞蓮正在午休。 “梅姐?”瑞蓮驚愕,盯住她。 “我要見他,孫將軍!”瑞梅聲音急切。 “這??”瑞蓮震驚,“梅姐,孫將軍他??” “甭再說了,梅姐什么也不想聽,只想見他一面,你這就陪我去!”瑞梅態度決絕。 “可他??”瑞蓮面呈難色。 “蓮妹?”瑞梅心頭一凜,緊盯住她。 “孫將軍他??”瑞蓮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瑞梅的心吊起來了。 “孫將軍他??”瑞蓮遲疑一下,“不在府中了!” “啊?”瑞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瑞梅歇斯底里,猛烈搖晃她,“快告訴我,我要找他!” “梅姐,”瑞蓮淚水出來,“你就??死了這分心吧。孫將軍他??真的??不行了,他的瘋病??他??梅姐,你就死了這個心吧!”說著抱住瑞梅,哭起來。 二人擁抱,哭有一時,瑞梅推開瑞蓮,情緒顯然平穩下來,語氣沉定:“蓮妹,說吧,他在哪兒,即使死了,我也要見個尸!” “梅姐,”瑞梅看向她略顯凌亂的頭發,“你先梳洗一下,我去找龐蔥,他曉得孫將軍在哪兒!” 瑞梅點頭。 瑞蓮急到前院,召到龐蔥,告訴他發生的事。 “嫂子,你說怎么辦吧,蔥弟謹聽嫂子!”龐蔥應道。 “讓她看看吧,也許她見過一面,就會死心了。” 龐蔥點下頭,備車馬去了。 瑞蓮哄誘瑞梅胡亂吃些東西,洗漱停當,陪她上車,沒帶仆從,由龐蔥駕車馳去。 在陳軫的主導下,大梁改作大魏都城之后進行了三次大規模擴建,形成一個巨大的方城。城墻之內有十四條大街,縱橫各七道,王城居中,王城四門各對一條大街,直達東西南北四門,是謂東南西北四條主街。主街之外,四個方向各橫三條大街,是謂副街,副街之間是密如蛛網的小街,小街之內是更為密集的巷子。主街可并行六輛馬車,副街可并行四輛,小街并行兩行,巷則分大小,大巷可行車一輛,小巷只能過人。 王城坐北面南,南為主街,南宮門為正門,達官貴人大多住在南一副街與東一靠近王城之間的區域,一取上朝方便,二取方位殊勝,因為東屬木,代表繁茂。 龐府就坐落在這個區域的中心。龐蔥駕車沿南街馳往南城門,行二里左右,來到南二副街,拐進一條小街,停在一棟老院子前面。 這是一個破落的院落,原為陳軫家宰戚光私買的家廟,里面供著他家的祖宗。戚光死后,這個小廟被吳公子強占。之后陳府被魏王賜給龐涓,吳公子為討好龐涓,將小廟還給龐蔥。龐蔥沒有搭理他,小廟就被放荒了,被十幾個乞兒占去。 龐蔥放好乘石,扶瑞蓮與瑞梅下來,走向廟門。 廟門開著,里面傳出嘻嘻哈哈的狂笑聲與起哄聲。 幾人跨進來,被眼前一幕驚呆了。 十幾個乞兒正圍住孫臏取樂,將孫臏的四周放滿各種垃圾,在他臉上涂著一道道的油灰,早晨送來時剛剛換上的一身新衣也被他們脫下,換作一身臟得不能再臟的丐服。被范廚梳洗過的頭發也被他們整成一窩亂蓬,扎滿草末子。 孫臏坐在地上,咧嘴呵呵呵地朝他們傻笑,嘴角流著哈喇子,顯然很是享受這種新待遇。 瑞梅驚呆了。 瑞梅捂臉哭起來。 龐蔥幾步跨到,沖乞兒連踢帶打,大聲喝罵:“王八羔子,滾滾滾,都給我滾!” 被他踢打的乞兒四散奔逃,一個乞兒慌不擇路,一頭撞倒瑞蓮。 瑞蓮爬起來,惱羞成怒,大叫:“快,趕走他們,統統趕走!” 龐蔥撿到一根棍子,四處追打,將十幾個乞兒全部趕出廟院。 孫臏視若無睹,顧自呵呵呵呵傻笑,嘴角的哈喇子滴得更長了。 龐蔥關上廟門。 瑞蓮輕嘆一聲,挽起瑞梅的胳膊,小聲道:“梅姐,你這看到了吧。孫將軍已成這個樣子了。龐將軍原本要將他養在府中的,可這些日來,孫將軍時時發瘋,夜夜號叫,府中人無不害怕,夜里睡不好覺,龐將軍無奈,才叫龐蔥今天早晨把他送到這兒。”又轉對龐蔥,“蔥弟,領梅姐看看孫將軍的住處!” 龐蔥帶瑞梅走進廟殿,見靠墻角處新砌一個土榻,是龐蔥找下人新砌的。土榻上鋪著干草及涼席,席上擺著兩條被褥,原本是新的,只可惜半日辰光就被這幫乞兒折騰得沒個看相了。 龐蔥收拾好被子,將孫臏背回來,放到土榻上。 瑞梅死死盯住孫臏。 瑞梅一步一步地走向孫臏。 瑞蓮示意龐蔥,二人輕輕離開廟殿,走到院中。 浮現在瑞梅眼前的已經不是一身骯臟的孫臏,而是從云端飄飄而下、一身白衣的孫郎。 “孫郎??”瑞梅輕叫一聲,一頭撲入孫臏懷里,緊緊抱住他,悲泣。 孫臏初時一驚,繼而猛力推開她,快速移到墻角,渾身緊縮,兩眼緊盯住她,大叫:“妖人,妖人,休來襲我!”邊叫邊兩手不停揮舞,口中擂鼓進軍。 瑞梅被他一下子推在榻下,倒在地上。 瑞梅坐起來,凝視他,悲哭。 驀然,瑞梅不再哭了。 瑞梅從懷中摸出玉簫,吹奏起來。 聽到簫聲,孫臏兩手捂耳,做出痛苦狀。 瑞梅依舊吹奏。 “殺!殺!殺??”孫臏大喊幾聲,抄起榻上的被褥砸過來。 被褥砸在瑞梅身上,巨大的沖力將她壓倒。 瑞梅重新坐起來,坐在被子上,繼續吹奏。 孫臏情緒亢奮,繼續喊殺,在殿里不住移動,尋找所能找到的東西砸她。 瑞梅不為所動,任憑各式物品接二連三地砸在她身上。 瑞梅沒有吹出任何曲子,只是吹出她的心。 簫聲如泣如訴,如更如咽。 聽著殿內發生的一切,院中的瑞蓮哭了。 龐蔥落淚了。 漸漸地,孫臏不砸了。 孫臏安靜下來。 簫聲不泣了,變得激越、活潑。 孫臏守在一處墻角,一動不動,呆呆地盯住瑞梅。 瑞梅吹久了,吹累了,凝視他,口中喃喃重復著兩個字:“孫郎,孫郎??” 孫臏似是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 孫臏身上某處癢了,伸手撓癢癢。 孫臏撓完前面,開始撓后面。 顯然沒有夠到癢處,孫臏努力去撓,仍舊撓不到,便將背頂在墻上,使勁扭動、磨蹭。 “孫郎,孫郎??”瑞梅心疼了,輕聲呢喃著,緩緩走近他,試圖為他撓癢。 不待瑞梅走到跟前,孫臏猛然出手,再次把她推倒,摳出土末子撒她,打她。 瑞梅淚水出來,回到原處,繼續吹簫。 簫聲中,孫臏再度安靜。 瑞梅振奮,吹出快活的節奏。 孫臏似乎被音樂感染了,以手擊拍,打出和音,但又總是不和諧。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