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翌日晨起,賈舍人讓店家換了一處僻靜院子,買來藥品,深居簡出,讓張儀靜心養傷。 在賈舍人的診治與香女的呵護下,張儀傷情好轉,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張儀與賈舍人自也成為好友,談天說地,道古論今。 又過數日,楚宮頒布詔命,昭陽出任令尹。 舍人見到告示,說予香女。 香女問道:“賈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點頭:“若是走慢一些,當無大礙。” 香女急道:“賈先生,這兒住不成了。昭陽當政,是不會放過夫君的。” 賈舍人跟她進屋與張儀商議。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這是個好信兒呀,你們慌個什么?” “好信兒?”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與昭陽本無冤仇,他陷害在下,無非是為令尹之位。今日他既已遂愿,在下就無憂矣。再說,此人真要實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時。獄中那陣兒,在下縱有十命,也早沒了。” 舍人、香女聽他講得有理,各自放下心來。 “不過,”張儀轉向舍人,“此處的確不宜久居,我們是該走了。再說,賈兄是生意人,也不能為在下耽誤買賣。” “生意事小。敢問張子欲去何處?” “唉,”張儀長嘆一聲,“說起這事,在下真也汗顏。近幾日來,在下反復思慮,可思來想去,真還沒個去處。” “夫君,”香女接道,“若是不懼昭陽,我們可到嵖岈山去。那兒是奴家根基,可保無虞。” 張儀苦笑:“若保無虞,在下哪兒皆可以去。” 香女知他心大,臉色微紅,咬緊嘴唇不再作聲。 “依在下之見,”賈舍人輕咳一聲,“張子可去韓國。去年在下去過鄭城,略知韓情。自申不害故后,韓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張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爾小邦,安逞吾志?”話一出口,張儀即覺不妥,遂抱拳補充一句,“謝賈兄了。” “魏國如何?”賈舍人就似沒有聽到,“魏王內有惠子,外有龐涓,勢力復強,或可逞張子之志。再說,張子是魏人,不妨在家鄉干一番功業。” “七年前之魏,外強中干,今日之魏,內外俱干,不過是他人唇邊美味而已。”張儀淡淡說道,“再說,在下與龐涓有些過節,不愿與之同朝。” “齊國呢?” “齊亦難成吾志。” 賈舍人佯作震驚:“齊方圓千里,庶民殷富,人口眾多,君賢臣明,習俗開化,春秋時稱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國??” “賈兄是只知其一了。”張儀緩緩說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時、地利、人和。齊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南、北、西三面俱無險可守,利攻不利守,萬一有事,唯負海一戰。三者之中,拋開天時不說,齊國雖占人和,卻不占地利。” “若是此說,張子當去秦國。” 聽到秦國二字,張儀眼中冒火,聲音冰冷:“請賈兄莫提秦國。” “哦?”賈舍人想起蘇秦臨別之語,興趣陡增,故作驚訝,“秦國四塞皆險,國富民強,秦公年富力強,甚是賢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當是張子用武之地,張子為何??”頓住話頭。 張儀將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從牙縫里擠道:“秦人殺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產,在下此生,不滅秦人誓不罷休!” “哦,”賈舍人豁然洞明,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家仇,妄言冒犯,請張子寬諒。” 張儀似也覺得過了,回過一揖,語氣略緩:“是在下氣大量小,見笑于賈兄了。禮有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在下一家毀于秦人之手,此來楚地,一則逞吾壯志,二也是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國地大物博,在下原以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為,不想卻是一只假虎,唬人而已。” 賈舍人盯住張儀:“張子真欲報仇?” “無假。” “若是此說,在下有一提議,張子姑妄聽之。” “在下恭聽。” “在下剛從邯鄲來,臨行之時,聽聞蘇子在趙被大用,被趙侯拜為相國,聽說要合縱三晉。一個魏國已是了得,三晉若合,天下可無敵矣。蘇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為敵。張子既無去處,在下就想??”賈舍人看向張儀,頓住話頭。 張儀復又板起面孔,埋下頭去,兩手死力地摳在一起,似是要將對方撕裂。 “在下就想,”賈舍人假作不見,顧自說道,“張子不妨前去邯鄲。張子既與蘇子同窗,蘇子定然薦你。常言道,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和,張子是大才,蘇子也是大才,你們二人若是合成一力,天下何業不成?三晉合成縱親,再有你們二人之謀,向東,可制齊,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國縱是一塊頑石,也會被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后,張儀終于抬起頭來,苦笑:“命運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時,在下自以為聰明過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這??兩年下來,在下是吹鳴笛的掉井里,一路響著下去了。反觀蘇秦,不聲不響,卻是事業大成,名噪天下。” “呵呵呵,”賈舍人笑應道,“張子舌戰越王無疆、助楚一舉滅越的壯舉,天下無人不曉。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張子,依在下之見,甭要猶豫了,這就動身,到邯鄲去。” 又一陣沉默過后,張儀再次抬頭,望著門外,長嘆一聲:“唉,想我張儀,堂堂偉丈夫,混至今日,真還是龍游淺灘,無用武之地了。”又過一時,苦笑,“世間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卻又投去求他,”搖頭,“這個邯鄲,真還不能去。” “張子越說越遠了,”賈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敗,不能以眼前論之。聽說蘇子說秦不成,落難歸家之時,狼狽之狀,遠甚于張子此時。再說,張子此去,是與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講究謀大不謀小,張子欲成大業,何又拉不下這點小面子呢?”說罷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過話頭,“賈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與蘇兄結義,想他不會嫌棄。” “嫌棄?”張儀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給他面子,他要是敢嫌棄,看我??” “呵呵呵,”賈舍人已知張儀允準了,笑著起身,“事不宜遲,在下這就備車去。” 張儀過意不去道:“若去邯鄲,賈兄的生意,豈不誤了?” “呵呵呵,”賈舍人抱拳笑道,“能交上張子這個朋友,當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說,在下打邯鄲來,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張子、夫人偕行,豈不快哉!” 張儀回揖:“既有此說,謝賈兄了。” 這年春天,在大梁做了一年多皮貨生意的公子華返回秦宮。惠文公正在聽他稟報魏國情勢,內臣進來,呈遞郢都來的密函。 是陳軫的。 惠文公拆看有頃,嘴巴咧開。 “君兄,有好事了?”公子華小聲問道。 “呵呵呵,好事成雙啊!”惠文公將信晃晃,“你剛說到孫臏暫脫虎口,陳軫就又報喜來了。猜猜是何喜訊?” 公子華盯住密信:“楚國有災了?” 惠文公搖頭:“災是哀事,怎么能叫喜訊呢?” “楚王駕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他笑道,“凈往刻薄處想。駕崩是喪事,我該吊唁才是!” “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也猜不出。”惠文公將信又看一遍,抖幾下,“上柱國昭陽與張儀爭令尹之位,昭陽爭不過,求助于陳愛卿。陳愛卿為昭陽設了個陷阱,誣陷張儀盜走楚王的鎮宮之寶和氏璧,將他打入獄中,揍了個皮開肉綻。幸遇太子出面營救,張儀才算活了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眨眼間成了個天下大盜嘍!” “真是好事,”公子華亦樂起來,“臣弟這就前去,迎那盜寶賊來秦。” “不可不可,”惠文公連連搖頭,“聽聞此人心高氣傲,得讓他吃點兒苦頭才是。” “君兄,”公子華急道,“張子是大才,萬一別國??” “呵呵呵,你就放心吧,”惠文公頗為淡定,“除去寡人,沒有君主敢用一個盜寶賊。再說,聽陳愛卿說,此人心志不亞于蘇秦,天下就這么大,除去秦、楚,他也沒有地方可去喲。” 公子華拱手:“君兄明斷!” “小華呀,”惠文公盯住他,“眼下大爭,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孫子是大才,要把他弄過來,可也不宜操之過急,否則,龐涓會生疑心。你此番回來,好好歇幾日,暫就不去大梁了。” “君兄要臣弟做什么?” “走一趟邯鄲。” “去邯鄲做什么?” “接張子。” “張儀?”公子華圓睜兩眼。 “嗯,”惠文公斂起笑容,“你的疾哥前幾日捎信,說是要在邯鄲等候張子,遲些日回來。寡人當時還在納悶兒,這辰光明白了。你方才說得是,不防一萬,得防萬一。你這就走趟邯鄲,與你疾哥一起,無論如何,得將張儀毫發無損地帶到咸陽!” “臣弟領旨!” 賈舍人一行曉行夜宿,在一個明媚的午后馳進邯鄲城門。 賈舍人吩咐飛刀鄒將車輛停到一家頗有特色的酒肆用膳。 候菜期間,賈舍人指向不遠處的豐云客棧道:“看到那家客棧沒?蘇相國初來邯鄲時,就住那兒,看外觀不錯,不知可趁張大人的意?” “邯鄲是賈兄地盤,在下悉聽尊便。”張儀拱手。 賈舍人吩咐飛刀鄒將張儀的行李送到客棧,飯后自與張儀、香女步行過去。 店家迎出。 賈舍人指張儀兩口子介紹道:“這是張子,這是張子夫人,皆是相國蘇大人的朋友,從楚國來,暫在貴店安身幾日,勞煩店家了。” “呵呵呵,”店家滿臉堆笑,“蘇大人的朋友駕臨,小店蓬蓽生輝!”又朝張儀、香女深鞠一躬,“小店雖說寒酸,卻占地利,離宮城最近。張子、夫人若不嫌棄,就請選套房舍。” 張儀還個禮:“不用選了,就是蘇大人住過的地方!” 店家引他們走過大廳,來到后院一處雅院,推門揖道:“張子、夫人,蘇大人所住,就是這進院子!” 張儀一看,好家伙,氣派非凡,寬敞明亮,大大小小六個房間,裝飾奢華,家具一應俱全。香女急道:“店家,這進院子大了些,能否換套小的?” 店家遲疑一下,目視賈舍人。 舍人未及答話,張儀擺手:“不大,不大,就是這兒了。” 店家轉對小二:“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來!” 一路下來,香女已經添置了不少日用,整出兩個包裹。 小二與飛刀鄒各提一個過來。 安頓完畢,賈舍人轉對張儀、香女拱手:“張兄、嫂夫人,有蘇相國在,在下也就放心了。在下有些生意急欲處置,待忙過兩日,再來問候!” 張儀、香女還禮:“謝賈兄了!” 張儀、香女送賈舍人出店,飛刀鄒已經坐在馭手位置,舍人上車,依依惜別。 張儀二人返回院子,香女關上房門,對張儀道:“夫君,已經沒錢了,怎能再住這進大院子?” “咦,錢呢?” 香女拿出錢袋,攤開,果然里面一枚金鍰也沒有了,只有幾十枚魏布。 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贈十鍰,付醫家謝禮一鍰,讓小二買藥一鍰,小二返回時,送謝禮二鍰,余下幾鍰,路上用了。” 張儀微微皺眉:“你再尋一尋,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賈先生那么有錢,也還知道節儉,我們身上沒錢,花起來卻是手大,能余這點兒已是不易了。” “夫人放心,”張儀撲哧一笑,“店家眼下還不知道我們是窮光蛋,在這兒暫撐幾日,待見過蘇秦那廝,莫說這點兒小錢,縱使百鍰,也不在話下。” “嗯嗯。”想到蘇秦,香女這也安心了。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漱已畢,拿出舍人在韓國鄭都為張儀置辦的新衣冠,讓張儀穿上。 張儀對鏡自賞有頃,轉對香女:“合身不?” “嗯。”香女拉拉肩胛處,滿意地點頭。 “呵呵呵,鳳凰落架,架子卻不能倒!”張儀聳聳肩,將昨夜寫好的名帖揣入袖中,沖香女揚揚手,拉起長腔,“走嘍!” 香女倚在門上,望著他走向過廳,正欲回身,見張儀忽又拐回,迎上道:“夫君,忘掉什么了?” “沒忘什么。”張儀撓撓頭皮,多少有些尷尬,“猛然想起一事,儀與蘇秦同窗數載,玩笑開得多了。待會兒見到他,他必請儀吃酒,也一定會陪儀前來客棧探視,不定會與儀同榻而眠呢。若是見到你,知你是??是儀內人,他定會打趣,讓人好不尷尬。” 香女略怔:“夫君之意是??” “儀是說,”張儀略頓一下,“待他來時,就稱你是吳國的香公主,此番赴趙,碰巧與儀同行—” 香女撲哧一笑:“夫君,甭再說了。拐來繞去,聽起來也夠煩的。待蘇兄來時,夫君就說,香女是奴婢兼護衛,隨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笑道,“實際就是嘛。” 張儀擁抱一下香女,不無輕松地走出客棧。 張儀已從店家口中探知這日無朝,也不著急,優哉悠哉地晃到相國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陽君府。 許是張儀起得過早,相國府的紅漆大門依然關閉。張儀走到門外的石獅子邊,將一只腳踩在雄獅的石屁股上,扎下架子等候,心里盤算見到蘇秦時該如何說話。總而言之,不能讓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門“吱呀”洞開,一人拿掃把出門,正欲掃地,見張儀將腳踩在石獅子上,大喝一聲:“何人敢踩相府獅子?” 就要見到蘇秦了,張儀的氣色原本不錯,吃此一喝,倒是來氣了,斜他一眼,索性將腳在獅子屁股上連踹幾下,皮笑肉不笑道:“喲嘿,踩了,你要怎樣?” 那人也不答話,飛跑回去,不一會兒,涌出幾個人,朝張儀攏來。 張儀眼珠兒一轉,忖道,若是與下人動粗,待會兒見到蘇秦,倒也不雅,遂放下腿腳,微微抱拳,賠出笑道:“你們這是來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還輪不上你們,叫你家主子出來!” 見他言語托大,幾人果然住腳,一個年歲大的門人問道:“你是何人?” “姓張名儀,找你家主子來的,叫他出來迎客!” 門人打個驚愣,掃一眼眾人,又將張儀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誰?”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幾聲,“不就是姓蘇名秦嗎?”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張儀從袖中摸出名帖,遞上。 門人看過,抱拳:“請先生稍候,待小人稟報主公,再來相迎。” 門人進去,一刻鐘后走出,對張儀打一揖,將名帖遞還,揖道:“主公昨夜進宮,一宵未歸,請先生改日再來。” “哦,進宮去了?”張儀自語一聲,接過名帖,沿來路走回。 次日張儀再去相府,遞上拜帖,門人看也沒看,遞還拜帖,揖禮:“張先生,相國還沒回來呢,請先生改日再來。” “相國哪兒去了?”張儀問道。 “不瞞先生,”那門人走近一步,壓低聲,“聽說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獵去了。” “幾時回來?”張儀顯得急了。 門人搖頭:“這就說不準了。陪君上行獵,少說也得三日五日。” 蘇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張儀連嘆數聲,悻悻然踏上歸路。 如是七日,香女悄道:“夫君,只剩一枚布幣了!” 張儀吸進一口氣,咬緊嘴唇。 “怎么也不見賈兄了呢?”香女皺眉,“要不,你打聽一下他,只要找到他,讓他救個眼前急。” 話音落處,店家敲門,興沖沖道:“張子,好消息,相國大人回府了!” “你怎么曉得?”張儀問道。 “嗨,在下替張子著急呢。今兒一大早,在下就到相府門前打聽,剛好遇到相府家宰袁大人從外面回來,在下攔住他,問相國大人回來沒,袁大人說昨夜回來了。到府上已快后半夜,這辰光還沒起榻呢。” 張儀大喜,緊忙穿戴妥當,疾步而去。 張儀與相府的幾個門人已經混熟了,半開玩笑道:“聽說你家相國還沒起榻,你看看這辰光起來否?” 門人卻臉色沉起,朗聲應道:“張子不可無禮,我家相國雄雞一鳴時就已起榻了!” 張儀賠笑:“起榻就好。”遞上拜帖,“請將此帖呈交你家相爺!” 門人接過,揖禮:“先生稍候,小人這就稟報。”轉身進去。 足足過有一個時辰,門人方才跑著出來,對張儀喘氣揖道:“先??先生久??久等了,實在對??對不住。” 張儀心里窩火,卻也不便發作,淡淡說道:“引路吧!” “不??不可,”門人喘會兒氣,揖道,“主公正在會客,是韓國使臣,正在商議重大國事。在下稟過,主公收下拜帖,約先生明日辰時再來!” “什么大事?”張儀怒從心起,厲聲喝道,“你這就去報蘇秦,就說是我張儀到訪,讓他出門迎接!” 門人再揖:“小人不敢。小人懇求先生這先回去,明日復來。”說著雙手呈上一只牌子,“這是報牌,明日辰時,先生帶上此牌,就無須稟報了。” 張儀連跺幾腳,卻也徒喚奈何,接過報牌,恨恨地回去。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