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嬴蕩是在惠王駕崩的當日坐上龍位的。 嬴蕩是惠王多年前詔告天下的合法儲君,加上公子疾、公子華、司馬錯等一幫老臣擁戴,整個登基過程沒有任何波折。 舉國大喪七日,之后是七七孝期,嬴蕩除去重新任命一應朝臣之外,什么也沒做,只在惠王靈前守孝。 張儀是在惠王大喪的第七日趕回咸陽的,伏在靈柩上,哭得那叫個痛心。 三七之日,前來為秦惠王吊唁的趙使陳軫到了,帶著趙王的厚禮。天下諸王中,嬴蕩獨服趙武靈王,尤其是趙國大行胡服騎射,武服林胡、樓煩二國,這又兵指中山,實在讓他刮目相看。 嬴蕩陪伴陳軫來到惠王靈柩前面,陳軫叩拜于地,捶地痛哭,邊哭邊吟他一路想好的悼辭:“惠哉我王,恩義浩茫;聞王仙去,臣軫哀傷?;貞洰斈辏浠挠谖?,無處可投,西躥狼狽。前來投王,王不嫌棄;知軫信軫,同情結義;扶軫于潦倒,賜軫以美姬;使軫于楚郢,待軫以真意……惠哉我王,何走匆忙;嗚呼哀哉,臣軫悲愴……嗚呼哀哉,臣軫悲愴……” 陳軫哭過一陣,再次行過大禮,閉目良久,兩手伏在柩上,額頭碰著靈柩,扼要傾訴了這些年來他在楚地是如何走過來的,末了放聲再吟:“臣有幾樁好事,一并奏稟我王。昔年我王賜臣的美姬,名喚伊娜。為不負我王使命,臣將伊娜送給先楚王,以結其心。之后楚王崩,臣聞伊娜悲苦,以重金將其贖回,娶其為妻,以追念王恩。伊娜亦不負我王恩義,為臣生下一女,名喚合玉,今已長發及肩,亭亭玉立,琴棋詩畫,無所不通;今又為臣誕下一子,名喚康衢,眉端目正,唇紅齒白,眼神炯炯,笑臉常開。早晚看到伊娜,臣軫就會想到我王,因為伊娜是我王所賜;早晚看到一雙兒女,臣軫也會想到我王,因為他們也是拜我王所賜。我王之恩,臣軫……臣軫何以為報……何以為報……何以為報……我的王啊……” 陳軫吟至傷心處,大放悲聲。 陳軫情真意切,武王聽得傷感,不由得也念起惠王對他的種種好來,悲從中來,張開大口,嗚嗚咽咽地伏柩號哭。在場臣仆,無不受到感染,哭聲響徹靈堂。 吊唁禮畢,武王盛情款待陳軫,邀他回秦,為秦做事,甚至有意舉國以托,拜他相位,由他接替張儀。陳軫謝過,回稟說,待他向趙王復完使命,再考慮來秦效力。武王是個爽快人,當即賜他金玉若干,美姬兩名。 陳軫謝過恩,辭別出宮。 列國館驛離相國府不遠,走路也就兩刻鐘。 這日傍黑,陳軫用過晚膳,優哉游哉地信步走到府門,報過門戶,遞上名帖。 見是趙國使臣,門衛不敢怠慢,急稟張儀。 約過半個時辰,天色完全黑定,才有人迎出來。 是相府的家宰小順兒。 小順兒引領陳軫在府里連拐幾道彎,走進一個小院落,禮讓一下,轉身走了。 院子里黑乎乎的,只在主房的堂間亮著一盞燈。 陳軫走進去,不見一人,只在廳中擺著兩個席位,一主一客。 陳軫重重咳嗽一聲,不見應和。 陳軫略略一想,于客席正襟坐下,閉目,靜定。 陳軫坐呀,坐呀,一直坐到夜半,坐到燈油耗盡,仍舊不見一人。 雄雞啼曉,燈早熄了,可陳軫仍舊坐著。 又過一個時辰,晨陽爬至一竿子高,不遠處傳來仆從呼叫用膳的聲音,但不是叫他。 又過半個時辰,一陣腳步聲響過來,一人快步入院。 那人在堂中住步,站有一刻,繞他連轉三圈,不無夸張地在主位坐定。 “嘖嘖嘖!”對方的嘴巴里吧咂出三聲。 陳軫睜眼,拱手:“趙使陳軫拜見相國大人!” “呵呵呵呵,”張儀沒有回禮,給出幾聲輕笑,“昨晚聞報,說是趙使到訪,又說是陳軫大人,在下懵了。在下想呀,想呀,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現在,仍舊沒想明白,大楚國的陳上卿怎么就一下子成了趙使呢?” “在下慚愧,讓相國大人費心了!”陳軫又是一拱手,“在下攜妻拖女入趙,得聞先王崩天噩耗,遂受趙王之托,趕赴咸陽憑吊先王?!? “趙使既為憑吊先王而來,緣何不到宮中憑吊?” “已經憑吊過了!” “哦,”張儀夸張地吸一口氣,“抱歉,抱歉,是在下無知了!敢問趙使,此來敝府,竟還蹲守一宿,可有妙辭以教在下?” “非蹲守,坐守而已?!? “呵呵呵,是在下用詞不當,抱歉了。”張儀抱下拳,“能坐一宿,亦見功夫,在下示敬!”再次拱手,傾身,“趙使為百忙之人,此來是為憑吊先王,既已完成使命,趙使理當回馳邯鄲,向趙王復命,這卻蹲,哦,對了,是坐,這卻坐守于敝府整整一宿,必是有個因由吧!” “是有一個。” “是為趙王呢,還是為先王呢,抑或是為楚王呢?” “都不是。” “哦,在下明白了,是為昭陽!”張儀語氣篤定。 “也不是?!? “這么說來,”張儀身子朝后一仰,“別不是為趙使自己嘍?” “不是?!? “咦?”張儀坐直身子,盯住他,來勁了,“說說,是為何人?” “一個相國大人熟悉的人,”陳軫朝空中拱個手,方才給出答案,“在下恭候大人整整一宿,是應六國共相蘇秦之托!” 張儀震動了,深吸一口氣,憋在肚里。 “不瞞張大人,”陳軫拱手,“在下此來使秦,是蘇秦向趙王舉薦的。蘇秦舉薦在下,一為憑吊先王,二為拜謁張大人。” 張儀緩緩呼出所憋的氣,語氣不再戲謔,抱拳:“蘇兄他……可有說辭?” “你的蘇兄說,”陳軫微微閉目,似是在回想蘇秦的說辭,“先秦王不在了,張兄的日子怕就不好過了,你代我去望望他。如果張兄開心,一切皆好。如果張兄不開心……”瞥一眼張儀,頓住話頭。 張儀候等良久,終歸急了:“他怎么說?” “就過山東來,在下在函谷關外恭候!” 張儀閉目。 光影漸移,空氣凝滯。 不知過有多久,張儀未出一聲。 “張子,”陳軫出聲,改過稱呼,“數十年風風雨雨,在下總算是活明白一個理兒?!? “什么理?”張儀出聲了。 “有一個人至死也未能明白的理?!? “何人?”張儀盯住他。 “今朝晴好,若是張子得閑,可隨在下前去望望他!” 張儀的好奇心被勾起,忽地起身:“走!” 陳軫摸膜肚皮,做個鬼臉:“張子吃飽了,在下這兒還在咕咕叫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完全放松下來,一把扯他趕往膳房,看著他飽餐一頓,才使小順兒駕車,在陳軫指引下趕往終南山腳。 路越走越窄,終至于沒有了。 車馬停下,陳軫、張儀沿一條溪水溯上,走有百余步,來到一處墳堆邊。 這是一個完全被遺棄的墳堆,上面長滿荊棘,沒有碑文,沒有香火,也沒有腳印。 陳軫靜靜地站在土堆邊,良久,未出一語。 “誰?”張儀看向墳堆。 “商君?!标愝F應道。 “?。俊睆垉x盯住墳堆,又看向陳軫,“你……你怎么知曉是他葬在這兒?” “他沒有葬在這兒。分尸之后,他的四肢、頭顱與軀體,全讓他的仇家剁碎分走了,是炒吃還是做成肉醬,在下一無所知。此地所葬的,是他的囚衣與幾縷頭發,還有幾小塊沒被揀走的碎骨頭?!? “你怎么曉得?”張儀不可置信。 “是在下收撿的。他的囚衣被扯成碎塊了,在下看得難受,就到獄中,將他曾經穿過的舊衣全部收齊。在下仍覺不夠,懇求嬴虔,將他曾經穿過的大良造袍冕請到一套,一并葬下?!? 張儀深吸一口長氣。 “張子可想知曉商君是怎么死的?” 張儀看過來。 “是在下害死的!” 張儀剛剛緩過長氣,這又再吸一口。 陳軫緩緩蹲下,面對那個土堆,將他與商君之間的恩恩怨怨,包括商君如何奉秦公之命使魏,如何欺魏,如何偷襲河西,他又如何奉魏王之命使秦,如何陷害商君,如何逼他反叛,如何將他活擒,商君如何下獄,惠王又如何將他押到渭水灘上五馬分尸,等等一應舊事,如數家珍一般緩緩講出,聽得張儀如聞上古傳奇,大呼過癮。 “張子可想聽聽商君臨終之際與在下的一場賭注么?”陳軫看向張儀。 “張儀愿聞!”張儀拱手。 此時此刻,張儀對眼前的陳軫非但刮目相看,簡直是要頂禮膜拜了。自出娘胎以來,他張儀也曾與人斗過不知多少回合,但從未用過這般縝密的心思,也從未歷過這般驚心動魄。 “那辰光,”陳軫緩緩說道,“商君四肢并頭顱被分縛在五輛戰車上,在下請求王命,為他餞行。在下喂他喝酒,將滿滿的一壺全讓他喝了,一口接一口。灑下的,在下用來為他洗臉,好讓他走得體面些。在這辰光,在下順便將如何害他的事講給他了。在下說,‘讓公孫兄分尸于秦其實不是軫的本愿!軫的本愿是,讓秦國廢苛法,行仁政,德潤天下,恩澤萬世’!” “商君怎么說?”張儀急問。 “商君笑了。商君說,‘陳兄想得太多了’?!? “陳兄怎么應他?”張儀這也順勢將稱呼改作陳兄。 “在下所應是,‘軫曉得公孫兄接受不了這個,可公孫兄此前可曾想過自己會在今天以這種方式身死名滅么?’” “他怎么應?”張儀急不可待了。 “商君說,‘在下身可以死,名卻不會滅,倒是陳兄,滅與不滅就難說了’?!? “嗯,是條漢子?!睆垉x贊一句,看向陳軫。 “聽完這話,”陳軫接道,“在下不服呀,就與他打賭,賭約是三十年。光陰荏苒,不過是打了個盹兒,三十年這竟到了。” “陳兄覺得自己贏了嗎?”張儀盯住他。 陳軫兩手一攤,給他一個苦笑。 “這么說,陳兄是承認商君贏了?” “在下怎么能承認是他贏呢?”陳軫看向遠方,若有所失,“不過,自從先秦王嬴駟繼續奉行秦法、處死老甘龍等人,在下就曉得,是商君贏了,至少說,迄止目前,是他贏了。至于未來,他還能贏多久,在下委實不知。唉,”長嘆一聲,“在下,還有張子的那個蘇兄,是真心不希望他能一直贏?。 ? “所以,蘇兄才讓你來,你才又引在下趕到此地,是不?”張儀盯住他。 “就算是吧?!标愝F收回目光,凝視張儀,“難道張兄真心希望天下全都成為商君之法下的一統之域嗎?以奸民治良民,以弱民治強民,耕只為戰,戰只為耕,天下之人皆著一色,皆聽一律,皆尊一人,皆唱一曲,這樣的天下,張兄呀,你真心情愿活在其中嗎?” 張儀搖頭。 “既不情愿,又為何不舍棄呢?” 張儀移過目光,看向面前的土堆,良久,沒有轉頭,聲音卻說給陳軫:“對了,方才陳兄說是悟出一個土堆里那人至死也未能悟出的理兒,這該說說它了吧?!? “舍得。”陳軫緩緩說出。 “不舍不得?!睆垉x接上,目光仍在那土堆上。 “正是。”陳軫的目光也跟過去,“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為,他為那個法押注太多。張兄別不是也舍不下吧?”看向更遠的地方,“在下依稀記得,滅吳之后,范蠡將遁,勸大夫文種偕行,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惜文種不聽。文種為何不聽?因為他舍不下越國,因為他為越國押注太多!”仰臉看天,悵然出嘆,“嗚呼哀哉,身死影滅,萬事皆是虛無,這個天下再大,再熱鬧,與你,與我,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張儀沒有應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 不知站有多久,張儀回轉身,緩緩走向車馬。 陳軫拱手別過商君,跟在后面。 回到府中,張儀置酒一席,與陳軫互相稱兄,喝個酣暢。此前的恩恩怨怨,曾經的是是非非,都于此刻化作老酒一壇,被他們悉數喝下肚去,泄入茅坑。 次日晨起,陳軫帶著秦武王賞賜的寶貝并兩個美姬去秦返趙,張儀沒有送行。 張儀將自己關在陳軫曾經熬過一宿的偏僻小院里,坐在陳軫曾經坐過的客席上,由凌晨坐到天黑,由天黑坐到天亮。 五國成縱,趙人又不動聲色地吞并中山,秦武王按捺不住,無心守孝了,一面使公子華派出大量黑雕趕往中山一探究竟,一面召集重臣謀議應策。 這是武王臨朝之后的首次御前重臣議政大會。身為國相,張儀自然列席,且依據朝制,席次理當列于眾臣之首。 除嬴疾、嬴華、司馬錯、甘茂等人,一個重要的人選變化是,魏章的席次被撤下,且在武王身邊新添兩個席次,一個是任鄙的,一個是烏獲的。 負責記事的御史沒換,仍舊是車衛君。 御前會議,所有人皆是孝服,武王居中,左右是兩大力士,張儀與嬴疾他們的席次只能靠后排列了。 眾臣面面相覷,沒有人吱聲,也沒有人敢于吱聲。 見這陣勢,張儀心頭一凜,眼前浮出陳軫,耳邊回蕩陳軫的聲音:“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為,他為那個法押注太多。張兄別不是也舍不下吧?” 陳軫走后,張儀思考太多。是的,他張儀的確是舍不下,因為他張儀也為秦國押注太多。知商君者,是孝公;知他張儀者,是惠王。商君畢生所求,是強秦之法;他張儀畢生所求,是連橫制縱?;萃跽D殺的只是商君,繼續使用的是他的法;眼前的這個嬴蕩,他會不會放棄他的連橫長策呢? 然而,棋局至此,他必須一試。 “諸卿大人,”武王掃視眾人,開言致辭,“先王大行,我舉國服喪。在我服喪前后,天下發生兩樁大事,皆與我大秦相關,一是蘇秦約楚、齊、趙、燕、魏五國于大梁,結盟制我,二是趙國行胡服騎射之后,先吞并樓煩、林胡,這又加兵中山,而天下不問。寡人新立,無知無識,何以應之,諸位可有良策!” 武王的開場白算是決定了議題,大家各入沉思。 “張相國,”武王看向張儀,拱手,“大梁也好,中山也罷,皆為外務,也皆為您所擅長。有何妙策,寡人洗耳以聽!” “回稟我王,”張儀拱手,“先王在時,蘇秦結六國之力以制我,魏人龐涓更合六國之兵扣我函谷關門,犯我河西。先王振作,秦民奮勇,先退六國之兵,再敗魏人于河西。之后,先王與臣議定連橫長策以反制合縱,先結燕以制齊,后結魏以制韓、趙,再后結韓、魏、齊以制楚,績效顯著。是以臣以為,只要我王承繼先王橫策,五國縱盟不難破除。至于中山,本為趙王囊中之栗,趙王何時吞之,實乃趙王之事,我鞭長莫及。臣所慮者,是胡服之趙,以騎射代車,再借胡人之力,或將成為我大秦強敵!” “他能胡服,寡人為何不能胡服?”武王看向甘茂,“甘茂,胡服騎射之事,你琢磨琢磨,出個奏章?!? “臣領旨!”甘茂拱手應道。 “我王圣明!”張儀亦拱手。 “什么圣明不圣明的,寡人是個粗人,愚癡著呢!”武王擺手止住張儀,“聽相國方才歷數豐功偉績,寡人幸甚,秦人幸甚。但這都是過去之事,寡人所想請教的是方今,如何破除五國縱盟?” “一如既往?!睆垉x朗聲應道,“臣以為,蘇秦今日所復之五國縱盟,遠遜于昔日由其初創的六國縱盟。當其時,楚為威王,魏為惠王,齊為威王,趙為肅侯,燕為文公,韓為昭王,此六王,皆當世英主。至于賢臣良將,魏有惠施、龐涓,齊有鄒忌、田忌,楚有昭陽,韓有申不害,趙有趙成、趙豹,燕有子之,皆為天下英雄。再觀今日五國縱盟,楚王志大才疏,遠遜于先威王;魏王遠遜于先惠王;從稷下人才失散觀之,齊王也遠遜于先威王與先宣王;五國之中,臣看好的只有趙王與燕王。趙王當是我王勁敵,而燕王身為我王外甥,燕太后身為我王胞姐,血濃于水,只要我王與之連橫,沒有不成之理?!? “相國說來道去,寡人聽得頭暈,仍未聽到破敵長策,相國不會是……”武王眉頭挑起。 “臣之策是,”張儀眉頭擰起,閉會兒眼,拱手,“我王可舉二子,一子落于燕,攀親結好,以燕制齊。齊人洗劫燕都薊城,毀壞燕室太廟、社稷,此為血仇,以燕王血性,必以血報。若是不出臣料,先王大行,燕王吊唁使臣已在途中。我王可善待之。” “第二子呢?”武王傾身。 “挺韓?!? “如何挺?” “蘇秦五國縱盟,獨棄韓人,韓王落單,必生懼心。韓生懼心,必將依托我王,我王若善待之,韓人必死心塌地,與我王結死橫親。我王有韓人,進可直入中原,牽制趙、魏,退可作我緩沖,保我本土無虞。至于其他五國,雖結盟成縱,心卻不一。我王可密切觀察,伺候契機,擇機而動,一舉破之。”張儀侃侃而談。 “還有嗎?”武王身子直起。 “臣言盡矣。” 武王輕拍幾下手掌,語氣揶揄:“相國之策果然是長!”掃視眾人,“今朝議至此處,諸卿可以走了?!敝赶蚬尤A、公子疾、司馬錯、甘茂,“諸卿留步!” 諸臣面面相覷。 毋須告退的自然還有任鄙與烏獲。 在場諸卿中,真正要告退的只有他一人,張儀。 張儀緩緩起身,拱手:“臣告退!” 俟張儀趨步退出殿門,腳步沉重地走下門前臺階,武王環視諸臣,聲音洪亮:“方才相國所言,諸卿意下如何?” 見是這般情勢,誰也不再應聲了。 “甘茂,你說!”武王直接點名。 “臣以為,”甘茂遲疑一下,拱手,“燕王與我王為血親甥舅,與燕結好是當務之急!” “可以定下。”武王看向內臣,“傳旨子稷,入質于燕,結盟交好!” 子稷即羋月所生的公子稷,這辰光遠未成人。武王幾乎未加思考就讓子稷質押于燕,顯然是早就蓄謀的。羋月為楚女,羋月嫁給先王是張儀保媒,武王厭煩張儀,自也是看他母子不爽了。 見內臣領過旨,武王轉向眾臣:“燕國之事已了,再就是韓國之事,諸位議議?!笨聪蛸?,“疾叔,您說?!? “臣贊成相國,”嬴疾不假思索,拱手挺張儀,“天下大國七,蘇秦合五,我王不可棄韓?!? 武王臉色一沉,別到一邊,略頓,看向公子華:“華叔,你說。” “臣聽我王!”公子華已經看明態度了,拱手。 “韓有宜陽,這又得到南陽,天下鐵都,韓王獨占其二,是不是占得太多了?”武王冷不丁冒出此句。 眾臣無不怔了。 南陽雖為韓人所占,但這辰光已在張儀調節下歸還楚人了,武王當是曉得的。 “甘茂,你說!”武王轉向甘茂。 “臣聽我王!”甘茂亦拱手。 “寡人這問諸位,”武王看向眾人,目光威嚴,“猛獸捕獵,若遇牛群,如何擇食?” 眾人皆吸一口冷氣。 “就寡人所知,是擇落單的那頭。” 昔日孟津縱六,今朝蘇秦再度合五,落單的那一頭自然是韓國了。 “這……”司馬錯吧咂幾下嘴皮子,又合上了,看向嬴疾。 “甘茂,”武王斜去司馬錯一眼,轉向甘茂,“聽說多年前,先王命你征伐宜陽,未能成就,可有此事?” “有之。”甘茂應道,“臣為此命備戰一年多,不想先王改伐巴蜀了!” “哈哈哈哈,”武王長笑一聲,“諸卿可以走了。甘茂留步!” 眾卿走后,武王在前,引領甘茂出偏門,走向殿外一處小花園,踏上位于花園中心的一個土丘。 丘頂有個涼亭。甘茂抬頭望去,見涼亭上有個匾額,赫然寫著二字,“息壤”,看字跡,是先惠王的親筆。 武王喜歡獨來獨往,待旨內臣識趣,就候在亭的臺階下面守值。 亭內有兩片席子,武王坐定,指向對面席位。 甘茂拱手謝過,正襟坐下。 “甘茂呀,”武王盯住他,“此地沒有外人了,寡人有個心愿,你可想聽?” “臣不勝榮幸!”甘茂拱手。 “先祖孝公變法強國,力戰強魏,收復河西,取於地一十五邑;先父惠王守法拓能,力敵六國縱軍,東取函谷,南得巴、蜀,三勝大楚,拓地逾兩千里;這到寡人了,總不能一事無成吧。寡人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車通三川,問鼎周室,達成先祖未就之曠世偉業。若此,寡人死可瞑目矣!”武王言真意切,態度誠敬。 三川即洛川、伊川與汝川,是環繞洛陽的南部屏障。秦欲東出,繞不開的是周室洛陽。出函谷以達洛陽,可有兩途,一是出函谷后,入崤塞,經由澠池直達洛陽,俗稱函谷道,二是出函谷后經由硤石關,過硤石道南達洛水,沿洛水下行,經由宜陽入洛陽。 于武王來說,函谷已經在手,只差一步就可兵臨洛陽,問鼎周室。 洛陽為大周王室所在地,迄今仍為天下中心。只要控扼洛陽,就能控扼周室,不僅可以號令天下,且可完全打通東出門戶。而要抵達洛陽,秦人只有兩途可走,一是與魏人戰,打通崤塞,經由澠池、新安邑,直達周室;二是與韓人戰,過硤石關,拿下宜陽,控扼三川,由洛水直達周室。第一途于武王是不可選的,因為秦人必須首先與魏人開戰,而蘇秦剛剛合縱五國,且縱親司就設在魏都大梁。再說,即使秦人打通崤塞,控扼洛陽,若要東出,仍需要與韓開戰,向東再打通虎牢關。對于武王來說,與魏戰,等于同時與五國開戰,而眼下韓國落單,伐之代價最小。 伐韓首在宜陽。秦人若得宜陽,不僅得到烏金,且可實控洛川,兵臨伊川與汝川,由汝水東下,更可直取中原腹地。 武王的心愿,不是宜陽,而是車通三川,問鼎周室。 三川之地,全在韓室之手。武王說出此話,意思是再明確不過的:與韓開戰,攻伐宜陽! 甘茂強力壓住內中的沖動。 攻打宜陽正是甘茂夙愿,一則他接替的是前太傅嬴虔所司的軍需職守,多年來深為烏金所苦,二則他的心中夢想從來不是輜重糧草,而是馳聘疆場,建立不世之功,重振甘門之威。然而,由于先父甘龍是逆臣,也由于他告密先父,使先父橫遭極刑,由此落下不孝之名,他在秦國官場始終抬不起頭來,先惠王雖然用他,卻又總是防他一手。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表現,除前番讓他虛張聲勢攻打過宜陽之外,先王極少讓他主將一方。 “甘茂?”見甘茂沒有反應,武王提高聲音。 “回稟我王,”甘茂鎮靜下來,平氣應道,“只要拿下宜陽,我王之愿不難得償!” “拿下宜陽,你可有把握?” “臣有把握,只是——”甘茂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臣有二憂,不得不說。” “請說?!? “一憂是張相國?!备拭嘈σ宦?,“我王若伐宜陽,就是與韓室開戰,而相國為連橫韓王,已經付出不少心血,臣是以——” “哼,寡人要的正是這個!”武王冷笑一聲,“什么連橫制縱?你給寡人數數,這些年來他都連的什么橫?制的什么縱?他連橫燕國,將我阿姐嫁過去,結果如何?燕國讓齊國滅了,我的阿姐并外甥差點兒命喪戰亂。他連橫魏國,出任魏相多年,結果如何?我助魏伐趙,輸了。我助魏伐韓,又輸了,到頭來魏國非但未能橫成,倒是他本人灰溜溜地夾尾巴逃回來了。之后呢?是伐齊!他慫恿先父王使司馬錯伐齊,卻又捆住司馬錯的手腳,不讓司馬錯真打,結果如何?司馬將軍兵敗桑丘,將我老秦人的顏面丟盡于天下!再后呢?是伐楚!他處心積慮,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先父王為他的蠢行賭上全部家當,與楚三戰,結果又如何?我將士拿二十萬鮮血與生命打下來的漢中、黔中二地,非但歸還楚人一半,這又連於城十五邑也搭進去了!這辰光,他又開始說橫燕、橫韓了!燕國不說,單說這韓國,我將士賠上性命屁也沒有得到,他在韓人跟前倒是做起好人來,使韓王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方城、宛城,天下鐵都有五,韓人獨占其二,而我死國將士不下二十萬,得到什么了?拿我擋家護院的於城一十五邑,換回黔中、漢中各半片不毛之地!”拳頭震在幾案上,“就寡人所知,自古迄今,國土都是打出來的,不是靠誰的舌頭繞出來的!” 武王以雷霆之勢,將憋在心頭的所有不快悉數吐出,甘茂聽畢,吁出一口長氣,接道:“我王既有此說,臣放心矣?!? “說吧,你的第二憂?” “臣的第二憂,”甘茂凝視武王,拱個手,“是我王陛下!” “咦?”武王盯住他,聲音提高。 “回稟我王,”甘茂應道,“宜陽是韓國大縣,北連上黨、南陽之地,東扼三川,堪稱韓國西部重地,名為縣,實則為大郡。我三軍東出函谷,南越崤山,越千里而攻伐之,難矣哉?!? “這個寡人曉得,”武王應道,“是寡人要征宜陽,你怎能反憂寡人呢?” “就臣所知,”甘茂接道,“張相國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黔中、漢中,功莫大焉,但天下人并未過多地贊美張儀,贊美的是先王。昔年魏文侯令樂羊將三軍遠攻中山國,苦戰三年,伐滅中山,樂羊凱旋得志,自詡其功,文侯出示整整一篋密奏,皆是毀謗他的。樂羊此時方知真章,再拜,稽首,涕泣,說伐滅中山‘非臣之功,乃主君之力也’。臣乃罪臣之后,蒙先王厚恩,恕臣之罪,使臣效力于秦以將功折罪。我王想必曉得,朝中諸臣中,不屑與臣交往者不乏其人。臣若伐韓,必將久戰。久戰,戰的必是錢糧,是人力,亦必將惹人誹議。若是眾臣挾此誹議,我王或聽之!” “寡人知矣!”武王大手一揮,“甘卿寬心,無論何人,但凡毀謗甘卿者,寡人皆不信之!” “臣謝我王!”甘茂再次拱手,“昔日曾子居住于費地,有與曾子同名、同族者當街殺人,有人奔至曾子家,對其母說,‘曾參殺人’。曾母正在機上織帛,坦然應道,‘吾子不會殺人?!棛C自若。有頃,又有人至,對其母說,‘曾參殺人’,曾母依舊織機自若。又有頃,第三人再至,對她說,‘曾參殺人’,曾母驚懼,投杼逾墻而走。曾參為大賢,曾母亦深信其子之賢,然面,當三人皆言其子殺人之時,雖為慈母,亦難守其信矣。今臣之賢遠不及曾子,我王對臣之信遠不如曾母,疑臣之人又遠不止三人,臣實慮我王為臣投杼而走啊?!? “寡人知矣。”武王以手指天,“寡人這與甘卿盟誓如何?” “臣謝我王!”甘茂拱手謝過,與武王指天盟誓于息壤之亭。 “甘卿,”誓畢,武王盯住甘茂,“寡人意決,先出三軍六萬,攻伐宜陽,馬踏三川,甘茂,你可愿請命,成此奇功?” 甘茂跪下,叩首:“臣請命!” 看著看著,棋局走死了。 得知武王征伐宜陽已成定局,張儀將自己關進書房,悶坐整整一日,方才召來小順兒。 “順兒,這咸陽你住夠沒?”張儀問道。 “主公,您想做啥?”小順兒呵呵笑幾下,應道。 “就這幾天,你籌備一下,帶上你的翠兒,東出函谷。幾個娃子,能帶的你就帶上,不能帶的暫留下來?!? “成。”小順兒壓低聲音,“是不是趕往韓地侍奉香主母?” “嘿,你小子倒是靈哩!” “好咧!”小順兒打出個響指,“自順兒送走香主母,翠兒就盼著這一天呢!”皺眉,“她實在不想住在這府里!” “我曉得。你要悄悄行事,出函谷時,就說翠兒老家有事兒……張伯的家不是在關外的石邑嗎?” “主公放心,順兒能有一百個事由!”小順兒嘻嘻一笑,盯住張儀,“主公何時過去?” “再過一時吧。” “好咧,順兒、翠兒守著主母,在韓地候您!” “對了,還有一樁事兒!” “順兒聽著呢?!? “稟報冷大人,就說秦王已命甘茂為將,起兵六萬征伐宜陽!” 小順兒吸一口冷氣,壓低聲音:“主公,這……身為秦人,能講嗎?” 張儀橫他一眼:“離開秦地,你還是秦人嗎?” “好咧!”小順兒大步出去。 天色傍黑,魏冉、羋戎結伴來了。他們曉得新王與張儀不睦,為避嫌,就選在晚上,在天色將黑不黑之時趕到,且沒有乘車,是從偏門進府的。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