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往后邊上房里,對月娘悉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纔我到他房中,我觀他說話兒還伶俐。天可憐,只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干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什么!也只在早晚間了。他這個病是恁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西門慶道:“他來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兒!”題起來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不說西門慶與月娘說話,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兒。”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鋪埝了身底下草紙,搊他朝里,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與繡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鋪,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向床上視之,還面朝里,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憐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 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腳,忙走去后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什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什么!”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亦揾淚哭涕不止。落后,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合家大小丫頭養娘都哭起來,哀聲動地。月娘向眾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兒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兒。咱趁熱腳兒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什么?”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倘或口里惡氣撲著你是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個不打這條路兒來?”因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個拿鑰匙,那邊屋里尋他幾件衣服出來,咱每眼看著與他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向月娘說:“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錦裙,并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綢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綾襖、黃綢子裙出來罷。” 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走到那邊屋里,開了箱子,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一件襯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并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里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因問:“尋雙什么顏色鞋,與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兒,只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出來與他穿去罷。”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與他裝綁了去罷。”李嬌兒聽了,忙叫迎春尋出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于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磐,一個炷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只留炕屋里,交付與丫頭養娘。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的三個鼻頭兩行眼淚,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吶吶,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并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 比及亂著,雞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于甚時候?”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真:睡下之時,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候沒了。”徐先生道:“不打緊。”因令左右掌起燈來,揭開紙被觀看,手掐丑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轍,還屬丑時斷氣。”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徐先生向燈下問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將下來:“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聲,成服后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吳月娘使出玳安來:“叫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后耽閣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終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看畢黑書,眾婦女聽了,皆各嘆息。西門慶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么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內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內,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那移了。”徐先生寫了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里備下。” 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西門慶使琴童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給假,又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叫趙裁雇了許多裁縫,在西廂房先造帷幕、帳子、桌圍,并入殮衣衾纏帶、各房里女人衫裙,外邊小廝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里買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黃絲孝絹,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因思想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忽然想起忘了與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里有好畫師?尋一個來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來保道:“舊時與咱家畫圍屏的韓先兒,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來家,他傳的好神。”西門慶道:“他在那里住?快與我請來。”來保應諾去了。 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后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著李瓶兒尸首,由不的放聲哭叫。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后,打伙兒分孝與各房里丫頭并家人媳婦,看見西門慶啞著喉嚨只顧哭,問他,茶也不吃,只顧沒好氣。月娘便道:“你看恁勞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只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著,就是鐵人也禁不的。把頭梳了,出來吃些什么,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玉樓道:“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月娘道:“洗了臉倒好!我頭里使小廝請他后邊洗臉,他把小廝踢進來,誰再問他來!”金蓮道:“你還沒見,頭里我倒好意說,他已死了,你恁般起來,把骨禿肉兒也沒了。你在屋里吃些什么兒,出去再亂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的,罵我:‘狗攮的淫婦,管你什么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卻教誰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貨子。只說人和他合氣。”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在心里,那里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撾著口那等叫喚,不知什么張致。他可可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孟玉樓道:“李大姐倒也罷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手里拿著九匹水光絹,說:“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與娘每做裙子。”月娘收了絹,便道:“姐夫,你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還沒嘗著哩。”敬濟道:“我是不敢請他。頭里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什么?”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日了。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這里,陪他吃些兒。”玳安道:“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來時,娘這里使人拿飯上去,消不的他幾句言語,管情爹就吃了。”吳月娘說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蟲?俺每這幾個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兩個來才吃飯?”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兒,那遭少了他兩個?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著了惱,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 說了一回,棋童兒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義的嫂子”,被金蓮和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爬起來,西門慶與他回禮,兩個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一面讓至廂房內,與溫秀才敘禮坐下。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歿了?”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氣。”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里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恁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什么?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憐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里,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后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西門慶道:“自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什么兒來。”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個就胡突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饑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個張主。”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題醒夢中人。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