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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非池中物-《公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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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云接到方馥濃電話的時候沒少吃驚,因為這個有陣子沒打照面的老友開口就說,借我點錢,利息你看著算。

    倆人中學就在一塊兒,此后彼此一路趨步相隨,直到大學才你南我北地各行其是,其間也沒斷了聯系。滕云深知方馥濃的脾性,凡事死好面子,不到情非得已絕不會拉開臉來借錢。何況他一直聽聞對方這幾年公司經營得不錯,所以多少帶點不可置信地問:“多少?”

    “你有多少?”

    這話一出滕云就知道事態的嚴重性,馬上大方地表示:“你在哪里?我現在就來見你。”

    春節的喜氣剛剛過去,三月的風在光禿禿的枝頭尋尋覓覓,等著白撿一樹的新綠。正值華燈初上,色彩熾艷的霓虹似透芽的春天一樣妝扮起了這座城市,車流不息的街道簡直像一首流動著的交響樂。十歲的滕云跟著父母告別家鄉小鎮,踏出火車站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內心有什么東西破壁離開了。

    那東西一離開就再沒回來,心里空落落的大洞逼著他這些年囊螢苦讀,清華畢業后就南下發展,一直不遺余力地優秀著。

    邁進一家咖啡館,這個時間點人不多不少,滕云還是一眼就把方馥濃認了出來。他本想著既然淪落到張口借錢的份上,怎么也該看著特別憔悴,特別落魄。可方馥濃現在就坐在那里,側臉望著窗外,霓虹廣告牌倒映在了他似精心修裁的眉間。這個男人依舊穿得品位不俗,不是那種貴得離譜的名牌,可偏偏搭在那模特般的身體上就水綠山青,一點看不出已是落架的鳳凰。

    滕云沒急著走近,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望著方馥濃。對他來說,倆人之間確實算作有點羈絆,也不深,無外乎是他們總是留校到最晚的學生,一個在做高出自己幾個年級的奧數習題,另一個在寫情書或者寫檢討。

    學生時代的滕云幾乎是所有同齡人的心頭陰影,他是他們父母口中永遠的“隔壁家的孩子”,什么都優秀得無疵可指。

    除了方馥濃。

    一來是方馥濃一直處于沒有父母的“放養”狀態,二來是他才是那個讓滕云常感“既生瑜何生亮”的人。

    成績的好壞似乎只關乎他心情的晴雨,他可以在期中的時候年級墊底,也可以一到期末就躍居全校三甲;他每次向老師提出問題都極盡刁鉆,常常弄得人下不來臺;他念檢討時的字正腔圓與落落大方總讓人誤以為這是國王的演講,動作、語氣乃至眉梢眼角的細小情緒都帶有明顯的表演性質……

    滕云記不起方馥濃是怎樣以出格的言行博得全校師生的驚嘆,但大多數時候方馥濃都刻意游離于人群之外。他一直覺得這人骨子里高傲,盡管他時常掛著一臉迷人又謙遜的笑容,盡管他隨時隨地都能把“不要臉”的氣場發揮得淋漓盡致,可那種高傲長著與生俱來的尖棱,扎傷了別人還得讓別人賠小心。

    咖啡廳的窗外有個一身襤褸的老婆婆在賣玫瑰花,她的身前不時路過遛狗的老頭、趕著下班回家的上班族、一身豹紋的時髦女孩,還有兩個孩子,一邊舔著自己手里的巧克力蛋糕一邊覬覦對方的。方馥濃的目光就那么長視不瞬地落在那些人身上,弓形的唇還帶著一抹情意綿綿的笑。

    聽見有人走近的聲音,方馥濃回頭,抬臉一笑——齊整一口白牙,令人如沐春風。

    滕云長得很英俊,直鼻深目,寬肩長腿,臉孔與體型都構造得十分嚴謹,顯得可近卻不可親。這點方馥濃與他截然不同,名字聽著香氣四溢且女性化,身材五官倒是一劃的招搖打眼,一雙嘴唇尤其妙筆生花,唇呈弓形,唇角天生帶翹不笑也笑,勾人得可以。

    工作前的滕云性格偏悶,給人的感覺是只顧自己優秀,既不熱衷也不擅長搭理旁人。不過工作以后這脾性改了不少,何況他在方馥濃面前也從不這樣,滕云自己拉開藤椅坐下,一開口就挖苦地說:“你知道我干嘛這么熱忱地要見你?聽你電話里的口氣像是要砸鍋賣鐵,我眼巴巴地等著瞅你的慘樣對你落井下石,這會兒看著還成啊,不怎么落魄。”

    “為了見你滕大帥哥,這身行頭還是我借的。”方馥濃裝模作樣地一皺眉頭,以一副對方還對不住自己了的語氣說,“咱倆就是瑜亮關系,我吧,落單時看自己哪里都成,一碰上你就全無是處,實該被扼殺于我媽的子**。”

    滕云搡他一下,難得地開起玩笑:“我們怎么能是瑜亮關系,我們是魚水關系。”

    方馥濃笑彎了眼睛:“都是,都是。”

    “到底怎么回事?我聽見歐說,你外宣辦不干了以后就開了貴金屬投資公司,掙得不少啊。”

    畢業后方馥濃就順風順水地進了上海市委外宣辦,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前程無限遠大的時候,突然主動離職了。他自己的解釋是,那天他在家里看新聞聯播,結果恰巧直播出現了失誤,一條新聞尚未播放完畢導播就切換了鏡頭,正在補妝的女主持瞬間被全國億萬觀眾看見了。時間不長,迅速反應過來的女主持依舊鎮定自若。但輕微潔癖外加完美主義的方馥濃看著很難受,他當即思維發散,覺得每天言不由衷的生活很沒意思,于是決定離職去開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公司。

    利用這些年外宣辦的人脈輕松弄來了中銀通的會員資格,買進賣出炒白銀、偷偷摸摸炒外盤,這年頭想在金融行業里撈錢,不打擦邊球不行,干得好是空麻袋背米一本萬利,一旦馬失前蹄就有牢獄之災。方馥濃頗有先見之明地找了一個因嚴重傷殘待業在家的退伍軍人,讓他出任公司法人代表。白紙黑字的勞動合同上寫明了不低的薪水,那人所有的工作就是應付官司,隨時準備坐牢。

    這些滕云不太樂意聽,出于朋友之情他不能阻止方馥濃鉆法律的空子撈錢,可出于自己的道德觀,他實在認同不了一個人這么理直氣壯地干些喪盡天良的事情。他不由自主地輕嘆了口氣,說:“同學當中都傳開了,說你一個季度就至少賺一百萬,還是純利潤。”

    “一百萬?少了。”對方那點“不認同”全被他看進眼里,方馥濃坐在吸煙區,也不征得滕云同意,就自顧自地點了根煙。他吸了口煙,明知滕云不抽煙,也尤其討厭煙味,還把臉湊了過去,以索吻似的唇型朝他吐出了一口煙霧。

    滕云被嗆得皺起了眉,連連揮手驅趕。

    方馥濃笑了,掐滅自己才吸一口的煙,又伸出手掌前后翻了翻:“十番。”

    滕云訝異:“照你這么說,這身家上億指日可待,你今天又是唱的哪一出?”

    “你去過南非嗎?南非約堡?”

    滕云動了一口桌上的咖啡,搖頭道:“沒有。”

    “世界上天氣最好的城市之一,有些涼,卻有太陽,太陽起得晚,但不妨礙她的四季如春,很似昆明,又比昆明整潔干凈。”

    “這和你要借錢有關系?你打算在那里搞投資?”滕云想了想,自己說了下去,“你該不是又哪天看著電視,看著非洲的草原和大象,突然就萌生了這么個不靠譜的念頭?”

    “知我者,滕云也。”方馥濃朝滕云撅了撅嘴唇,“啵”出一個輕響的吻,“西方公司開會期間要茶歇,有的甚至要舉辦雞尾酒會,再參加晚宴派對。那天我在候機廳里讀一本旅游雜志,發現南非的貿易市場十分成熟,可相應的高端宴會市場還有金可淘,所以我在約堡的金融區拿下了三千平方米,打算打造以高級中餐廳為基礎的會議和宴會中心——競爭的公司很多,不夸張地說,我是真的卯足了勁兒。”

    方馥濃親臨約堡考察,人間蒸發了好一陣子,項目企劃書寫得精彩紛呈,拿到任何大學的營銷學課程里都能被引為教材。但他忙碌于開辟全新領域的時候壓根沒意識到自己后院起了火。方馥濃這人屬于那種一旦做下決定就一意孤行的,平時花錢又大手大腳,貴金屬公司的兩個合伙人早對他頗有微詞。看他這次一去不返,于是動了別的心思。

    兩個合伙人趁他不在的日子找出了那個傷殘軍人,利誘他同意變更企業法人,然后又注冊了一家新的公司,將原來那家貴金屬公司的資產、業務等陸續轉移到了新的公司。

    方馥濃好容易把約堡項目的前期工作完成,回到上海就發現自己這回是栽了——貴金屬公司幾乎被掏空,骨干精英一個不剩,只留下了一群不堪重用的老弱殘兵。方馥濃倒也大度,立即找人把公司的剩余資產盤點一遍,套了現后給留下的員工每人一大筆分紅,也甭管他們留下的原因是忠心不二還是能力不強。

    滕云聽到這里不禁笑了:“你倒大方。”

    方馥濃笑笑:“千金散盡還復來,男人得有這個魄力。”

    滕云點頭表示同意,又問:“可這事兒難道就這么算了?”

    “怎么算?活該我遭現世報。”話雖這么說,可口氣里聽不出一絲抱怨或自嘲的味兒,好像還覺得自己而今這么落魄挺有意思。方馥濃又取出了一根煙,這回他沒故意去逗滕云,征得對方同意之后才點燃,“走法律程序我得不償失,以前那點案底翻出來,我沒準兒也得進去。”

    “我明白了。”滕云在心里盤算了一下這些年攢下的存款,問方馥濃,“你要多少?”

    方馥濃報出一個數字,笑說:“我那南非的項目沒有后續資金就爛了。”

    滕云雖然收入不菲,平時過得也算勤儉,可自己那點存款對方馥濃來說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他被這數字嚇了一跳,問:“這數額也……也太大了,不能找銀行借貸嗎?”

    “我的兩套別墅都已經二次抵押了,借不了。”

    “你這些年應該存了些錢吧,怎么還差那么多?”

    “一部分用來后續啟動,剩下的找幾個可靠點的人,讓那倆孫子下半輩子在輪椅上過。”視線投向窗外,方馥濃笑得好看,嘴里卻說,“既然國法沒得管,咱就動用私刑,反正不能白白認栽。”

    剛才那對互相舔舐巧克力的孩子已經打了起來,拿各自手中的“武器”糊了對方一臉,嘴里還嚷嚷著什么“你多吃了我一口”這類的話——古往今來“利益”二字總能令人兵戈驟起,即使黃毛小孩兒也不能幸免。

    這小子擺明了不會自認倒霉,也不會真信了那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的佛話。瞧方馥濃一點沒開玩笑的意思,滕云大吃一驚:“欸,你不是信佛嗎?”

    “世濁多惡人,佛教也說以殺度人。”方馥濃吐出一口煙,一雙含笑的眼睛隱現在裊裊冉冉的白霧里,說了聲,“阿彌陀佛。”

    臨近高中畢業那會兒方馥濃突然迷上了佛學,別人為了高考焦頭爛額,他卻曠課去了九華山,在那兒一住一禮拜,回校后還受了處分。后來滕云打趣他,以為他無端端地消失,是跑去落發了。方馥濃頗具表演性質地搖了搖頭,嘆氣說,我倒是想,可那兒的和尚解不了我的惑。

    六道輪回,生生不息,上善生天,中善生人。這輩子為人壞一點的,下輩子就要變狗變豬。可豬愚濁,狗愚忠,高考前的方馥濃自此有了自知之明,覺得自己應該壞到底。

    滕云表示自己是真的拿不出這筆錢,賣房子也湊不夠。

    “沒事,讓你白跑一趟。”方馥濃挺招人地笑了笑,旋即又立即舒了口氣。

    那眉眼舒展、如釋負重的模樣讓滕云挺詫異,問:“你這算什么反應?”

    “‘百年修得同船渡,萬年修得能借錢。’”方馥濃壓下眼睫,指尖悠閑地點著桌面畫圈,也看不出真假地說,“借不成倒好,借成了,證明我上頭幾百輩子都朝朝暮暮對著你,那得多膈應。”

    “嘿!”滕云笑了,“你這話里有怨氣。”

    “哥哥,我哪敢。”方馥濃笑著搖頭否認,見滕云仍是一臉沒幫上忙的內疚,就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臉,“寶貝兒,真沒有。早知道你兩袖清風,我找你是因為想你了。”

    “去!”滕云拍開方馥濃的手,又思索了好一陣子,忽然說,“醫生的收入確實湊合,可要填你那么大的窟窿卻是愛莫能助。你要不去問問見歐,他現在是電臺主播,接觸的人和我們不一樣。”

    挺簡單的一句話,被他說得好像下了多大的決心一般。

    “號碼沒換?”

    “沒換。”

    方馥濃微微一笑,在手機上利索地按下了一串數字,不帶一個停頓。

    電話接通了。

    方馥濃開口就說:“哥哥,我把自己賣給你,你看著給個價吧。”

    電話那頭的許見歐笑出聲音:“聽說了,這些年你可沒少干坑蒙拐騙和合同欺詐的事兒,該你栽一回!”兩人天南地北地嘮了幾句,許見歐說:“這么多錢我一時湊不出來,不過我手上恰好有個肥缺。沒準兒能幫你。”

    方馥濃也沒表現出多少的熱忱,只是微微瞇起眼睛,聽對方繼續說:“也是偶然機會認識的一個朋友,名叫戰逸非,既是紅二代,也是富二代。家里本來還有個哥哥,可惜剛剛成立了一家化妝品公司,哥哥就死了,只好讓他來接班……”

    方馥濃沖一直望著自己的滕云挑一挑眉:“重點。”

    “你開公司這些年,肯定比我懂行,化妝品、時裝這樣的日用消費品行業少不了以后跟媒體、跟政府周旋。戰逸非最近打算獵一個經驗與能力兼備的公關,人脈要廣,形象要好……年薪只有二十萬,但你知道企業公關是花錢的主兒……”說到這里,那頭的許見歐壓低了音量,“雖說戰逸非和他爸關系不太好,不過畢竟就剩下這么一個兒子,該留給他的一分也不會少。剩下的我不說你也該有數了。”

    這段話在方馥濃聽來絕對是溺水浮木,字字珠璣,但是他卻擺出一副與齷齪內心截然相反的正經態度,說:“領人薪水,忠人之事。這是職業道德。”

    “對方公司一直問我有沒有合適人選,你好歹也在外宣辦混過幾年,只要我開口推薦這事兒肯定能成。但是有那么個問題,那個戰逸非……”聽聲音,許見歐挺為難,猶豫支吾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現在不方便說,時間久了你自己就明白了……”

    揀日不如撞日,三言兩語就把晚上與戰逸非碰面的地方敲定了,也算面試。

    待收了線,方馥濃微蹙了眉頭,打量著許久不見的老友說:“你們現在……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被人一語道破,滕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該不是我臉上寫著了?”

    方馥濃聳聳肩膀,意思正是如此。

    滕云垂目一笑,那副一板一眼的精英模樣不見了,他氣質里那些與生俱來的質樸就顯了出來,他說,我也不清楚現在這狀態算不算在一起,剛從北京來上海那會兒衣食住行都難適應,見歐幫了我不少的忙。后來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會來找我,而我碰上問題了也愿意去找他,漸漸就熟了……

    方馥濃笑著打斷:“我只關心你們操沒操過,許見歐叫起床來給不給力?”

    滕云馬上沉下了臉,一臉不容褻瀆的嚴肅:“方馥濃你——”

    不待對方幡然作色,方馥濃打個響指叫來了服務生:“買單。”

    滕云掏出一只寶緹嘉的長款錢夾來結賬,一打開,紅色的人民幣厚厚一疊。他覺得方馥濃看待自己的眼神多了點意味深長,趕忙解釋說:“這點錢要是頂用,連卡帶錢你全拿去,不用還。”

    方馥濃當真不客氣地接了過來,走出了咖啡館。

    賣玫瑰花的老太婆還在那里,在寒風里佝僂著身體,盤起的白發散落不少,窸窸窣窣地舞。一整束的玫瑰花大多打了蔫,還有些零散的,也都銹跡斑斑地不精神。方馥濃走到老太婆面前,一張不落地抽出鈔票,把她的花全買了。

    “你倒也不數數這幾支快謝了的玫瑰花了多少錢?”望著那老太婆感激涕零地走了,滕云直在心里嘀咕:都落魄成這樣了還擺什么譜!

    “越落魄越得犒賞自己,這花挺值的。”好像清楚知道對方在想什么,方馥濃垂著眼睛,慢條斯理地將打蔫的花瓣片片摘下,又將單支的玫瑰插入花束中,整成完整一束。他抬手將空了的寶緹嘉扔還給滕云,微微一笑說:“扔了吧,這皮夾會讓人認定你是暴發戶,我那兒有只boss,比較配你。”

    滕云當然沒有扔,這只寶緹嘉的皮夾是許見歐送的。舍不得。

    “老實人,”方馥濃掐了嗓子,身子一寄就朝滕云的胸口靠去,還拖出一個旖旎妖嬈的尾音,“你好純情啊,老實人。”

    兩個一米八幾的英俊男人在那里黏黏糊糊打情罵俏,其中一個手里還抱著一叢艷紅艷紅的玫瑰,馬上就引來了路人的曖昧眼神。

    滕云有些招架不住這樣的注視,咳了兩聲說:“你、你別鬧了……人都看著呢!”

    方馥濃轉身而去的時候拋了個媚眼,鼻子里哼出特別嬌俏一聲:“討厭。”

    沒走出幾步,方馥濃將煥然一新的玫瑰花束隨意塞給了街上的一個女孩。那對打架的孩子早不見了,他不禁心道可惜,他本看好其中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孩子能夠逆轉獲勝,結果倒忘記看看戰況如何了。

    許見歐在電話里說戰逸非這會兒在淮海路上的一家會所里見朋友,如果不認生,就一起過來玩一玩。

    滕云開著他的奧迪,方馥濃坐副駕駛。方馥濃本來有輛一百來萬的保時捷,這會兒也抵押了出去,徹底回歸了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出門靠地鐵的日子。

    上海的地鐵線路越開越多,八九點鐘的時候高架上堵車的現象還不太嚴重。汽車里放著一首英文歌《wheniwasyourman》,窗外高樓林立,霓虹璀璨,畢業后就來到這里的滕云至今說不上來,對這座城市是愛是恨。

    孜孜苦學這些年,滕云度數不深,但是開車時還是得戴眼鏡。絢麗的霓虹倒映在他的鏡片上,短暫的停車間隙,滕云側過臉看了一眼方馥濃——他正別著頭望著車窗外,隨著音樂輕聲哼唱:

    causemyheartbreaksalittlewhenihearyourname...

    anditalljustsoundslike...

    看不見那雙花哨勾人的眼睛,只能看見頜線漂亮的下巴,以驕傲的姿態微微翹起。

    就滕云的印象里,這小子皮囊雖花哨,生活作風倒一直還算克己,沒有走馬燈似的換自己的女友,也完全沒發揚長得帥的優勢在男女關系上胡作非為。撇開商場上的逢場作戲不說,方馥濃大多數時間都保持單身狀態,這些年能真正算得上是他戀人的,也就兩個人。

    一個是他大學時的同窗李卉。

    多少人眼中的金童玉女,甚至畢業多年,教過他們的任課老師一提及這對風靡校園的學生情侶都會說,襯!連名字都襯!真他媽襯絕了!然而哪段感情到了第七年的時候都會癢一癢,令方馥濃沒想到的是,他和李卉之間一癢就是絕癥。

    就在去民政局的前幾天,方馥濃突然扔掉了人人艷羨的金飯碗,以一個匪夷所思的理由辭了外宣辦的工作。李卉聽男友說帶自己去看房子,結果滿心期待去看婚房的她卻空歡喜一場——

    方馥濃用買婚房的錢買下了一間商務辦公室。

    這個男人壓根沒注意到女友的強顏歡笑,這個時候他如同被風鼓滿了的帆般壯志滿懷,告訴她,這是他的公司了。

    幾天后他就在民政局外等著,李卉遲遲未見人影,最后打來了一個電話,她說,對不起,我馬上就要登機了,去米蘭。

    方馥濃一時沒反應過來,接口就說,你倒走得快,不是說了蜜月就去么。

    李卉的哭聲從電話那頭傳來,她說,不是,我一個人去,我不結婚了。

    事實上前一天他還在和包括滕云在內的死黨們猶豫著要不要逃婚,結果遭遇逃婚的人竟成了自己。方馥濃一邊二話不說地打車追向機場,一邊聽李卉在電話那頭哭得肝腸寸斷,她說我從愛上你的第一天就盼望你會改變,可你這人太隨心所欲,太沒責任感,太自由散漫……

    到底還是遲了。

    方馥濃那可以算作是“媽”的阿姨早把李卉當成了自家人,一直追問準兒媳何時學成回國,旁人也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昨天還耳鬢廝磨的戀人,怎么今天就毫無預兆地分了手。但是沒多久他們就聽說,李卉早就瞞著方馥濃和一個五十多歲的富商搞在了一起,那個富商答應出錢送她去意大利學服裝設計,追求她心目中的藝術殿堂,她就寬衣解帶報答了他。那天她煞有介事地挑了方馥濃一堆毛病,其實歸根結底就這么兩個字,沒錢。

    這事兒就跟人也反芻似的,越嚼越覺得惡心。方馥濃的一眾哥們覺得李卉實在太不地道,整日里咬牙切齒地罵她水性楊花,咒她在異鄉頻遭意外,后來倒是方馥濃反過來寬慰他們。辦婚宴的酒店退不了訂金,方馥濃索性在那兒擺了幾桌,請自己這些憤憤不平的好友們赴宴。像新郎致辭前一樣,他起身用筷子敲響了指間的高腳杯,大方地表示:好聚好散,我祝她學有所成,前程錦繡。

    還有一個人還在李卉之前,就是滕云現在的戀人,許見歐。

    許爸是大學教授,許媽是三級甲等醫院的主任醫師,許見歐家境好、模樣佳、性格強,可以說是那種事事拔尖的優等生,可偏偏就不長眼地栽在了“感情”二字上。學生時期的許見歐很迷戀方馥濃,一點兒不亞于后來滕云迷戀他。

    兩個人會在一起倒也不全是因為你情我愿,一方面是方馥濃這人本就不喜拒絕,他覺得和別人當面說“不”太殘忍,遇上拉拉扯扯糾纏不休的又難免有失風度;另一方面也是許見歐為了和方馥濃在一起,確實費盡了心機。比如他知道葉浣君腎病需要住院,利用許媽的職位故意不給床位,一轉身自己再出面幫忙。倒貼是件很賤的事兒,誰也想不到這樣出類拔萃的許見歐竟會樂此不疲。

    可感情這事兒不能慣,越慣越春陰欲雪。尤其對象還是方馥濃,這么一個脾性就和風中沙一般攏不住、握不牢的人。

    那天他們約好了一起去巴厘島度假。許見歐提前到了機場,沒等來方馥濃倒是等來了他的電話,許見歐一接電話整個人就愣住了,因為電話那頭的方馥濃說,我現在人在西藏,我在反省。

    “反省什么?你什么時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然后方馥濃就開始和他扯,許見歐焦急萬分地問了一堆問題,他都避而不答,只管和他扯遙遙相望的納木那尼峰與神山岡仁波齊,扯礦泉水一沖一個坑的扎達土林,扯會跟著陸地巡洋艦瞎跑的藏野驢,甚至扯到了獅泉河荒山前的“毛主席萬歲”,扯足了整整一個小時之后,他說,我一直在反省我們的事情,可是真的不行。我很努力了,我還是沒能愛上你。

    他的痛苦表現得跟真的一樣,聲音都恰到好處地沉吟與顫抖起來。

    許見歐跟被雷劈似的愣在那里,然后幾乎失態地大喊:“這些話你當面和我說,不管怎么說,你先回來!”

    “那兒有群印度人來轉山,沒能早理清對你的感情是我有罪,我得和他們一起去了!”許見歐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就聽見方馥濃操著明顯帶有印度口音的英語去和那些“紅頭阿三”搭訕。電話斷了。

    這件事情誰都無可指責,愛情就是那么蠻不講理。漫不經心地來了又走,抑或從頭到尾從未降臨。許見歐從方馥濃阿姨的嘴里知道對方西藏之行結束后又去了北京,費下好一陣子打聽的功夫,最后堵在了滕云的家門口。

    那時滕云在北京讀清華,方馥濃在上海念復旦。屋里的四個年輕人打算熬夜看歐冠比賽,屋外是雷鳴電閃,大雨傾盆。許見歐就這么直直地杵在雨里,整個人被淋得透濕。稍稍有點良知的人都覺得看不過眼,三個年輕人里滕云頭一個出聲:“雨太大了,不管怎么說,你先讓他進屋啊。”

    其余兩個也點頭附和,方馥濃架不住大伙兒一個勁兒地煩,把那張玩世不恭的帥臉湊向了窗口,“在哪兒呢?哪兒有人?”他微微瞇起一雙桃花眼往外頭張望,與雨中濕透的那個人對視了五秒鐘,然后就大大方方轉開了眼睛。他對近在咫尺的大活人視而不見,還一臉驚訝地問:“你們都說有人,我怎么沒看見?”

    滕云徹底看不下去了,一甩手就要去開門,結果方馥濃一把拽住了他——眼神冰冷懾人得像另一個人,幾乎當場就將滕云凍得難以動彈。片刻以目光作為警告之后,方馥濃的嘴角迷人一勾,說:“看球。”

    這件事對許見歐的打擊很大,剛回到北京的親戚家里就大病一場,淋雨得了肺炎沒及時治療,沒一會兒就轉成了重癥。許見歐的父母知道兒子喜歡同性的事,發現攔不住以后也就沒再反對。眼見兒子這般受挫,憂心萬分的許爸許媽立刻打電話給了方馥濃,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

    電話這頭的方馥濃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地叫著“叔叔阿姨”,認錯的態度虛心又誠懇。一掛電話就拉著滕云一起去醫院探病。當著許爸許媽的面他摸了摸許見歐燒得滾燙的額頭,又親切地握住了他的手,“對不起,我沒看見你,真的沒看見。”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床上的病人,方馥濃用那種溫柔得讓人受不了的語氣說,“你怎么那么傻,敲門不就完了么。”

    病床上的大男孩沒有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眼淚唰唰唰地掉。他本來確實下定了決心絕不放手,但這一刻突然覺得自己一腔真心傾灑得可憐,仿佛泥牛入海,永遠得不到對方的動容回報。

    許見歐認命放手的時刻,一旁的滕云也茅塞頓開,原來一個男孩子哭起來也可以那么好看。

    滕云眼里的許見歐是特別認死理的人,一旦喜歡上誰就絕不會半途而廢。事過境遷之后他也問過方馥濃,方馥濃說,我是孫子我承認,可感情的事兒不能勉強。當時我以為我愛他,現在不愛了。

    這話聽著有些始亂終棄,但細一琢磨好像也無可厚非。

    “你其實就是受不得束縛,別人全心全意地付出你反倒嫌勒得緊了。”滕云嘆著氣,心里說:你叫沒碰見那個人,早晚有你認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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