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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南聯大-《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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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響最深,使我成為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作家——不是另一種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聯大。

    新校舍

    西南聯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會館、祠堂、學校,只有新校舍是聯大自建的,也是聯大的主體。這里原來是一片墳地,墳主的后代大都已經式微或他徙了,聯大征用了這片地并未引起麻煩。有一座校門,極簡陋,兩扇大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不施油漆,露著白茬。門楣橫書大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進門是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連下雨,泥濘沒足,極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為東西兩區。

    路以西,是學生宿舍。土墻,草頂。兩頭各有門。窗戶是在墻上留出方洞,直插著幾根帶皮的樹棍??諝馐呛芰魍ǖ?,因為沒有人愛在窗洞上糊紙,當然更沒有玻璃。昆明氣候溫和,冬天從窗洞吹進一點風,也不要緊。宿舍是大統間,兩邊靠墻,和墻垂直,各排了十張雙層木床。一張床睡兩個人,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我沒有留心過這樣的宿舍共有多少間。我曾在二十五號宿舍住過兩年。二十五號不是最后一號。如果以三十間計,則新校舍可住一千二百人。聯大學生約三千人,工學院住在拓東路迤西會館;女生住“南院”,新校舍住的是文、理、法三院的男生。估計起來,可以住得下。學生并不老老實實地讓雙層床靠墻直放,向右看齊,不少人給它重新組合,把三張床拼成一個u字,外面掛上舊床單或釘上紙板,就成了一個獨立天地,屋中之屋。結鄰而居的,多是談得來的同學。也有的不是自己選擇的,是學校派定的。我在二十五號宿舍住的時候,睡靠門的上鋪,和下鋪的一位同學幾乎沒有見過面。他是歷史系的,姓劉,河南人。他是個農家子弟,到昆明來考大學是由河南自己挑了一擔行李走來的——到昆明來考聯大的,多數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乘滇越鐵路火車來的,但也有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來的。物理系有個姓應的學生,是自己買了一頭毛驢,從西康騎到昆明來的。我和歷史系同學怎么會沒有見過面呢?他是個很用功的老實學生,每天黎明即起,到樹林里去讀書。我是個夜貓子,天亮才回床睡覺。一般說,學生搬床位,調換宿舍,學校是不管的,從來也沒有辦事職員來查看過。有人占了一個床位,卻終年不來住。也有根本不是聯大的,卻在宿舍里住了幾年。有一個青年小說家曹卣——他很年輕時就在《文學》這樣的大雜志上發表過小說,他是同濟大學的,卻住在二十五號宿舍。也不到同濟上課,整天在二十五號寫小說。

    桌椅是沒有的。很多人去買了一些肥皂箱。昆明肥皂箱很多,也很便宜。一般三個肥皂箱就夠用了。上面一個,面上糊一層報紙,是書桌。下面兩層放書,放衣物,這就書櫥、衣柜都有了。椅子?——床就是。不少未來學士在這樣的肥皂箱桌面上寫出了洋洋灑灑的論文。

    宿舍區南邊,校門圍墻西側以里,是一個小操場。操場上有一副單杠和一副雙杠。體育主任馬約翰帶著大一學生在操場上上體育課。馬先生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襯衫、一件西服上衣,下身是一條獵褲,從不穿毛衣、大衣。面色紅潤,連光禿禿的頭頂也紅潤,腦后一圈雪白的鬈發。他上體育課不說中文,他的英語帶北歐口音。學生列隊,他要求學生必須站直:“boys!youmustkeepyourbodystraight!”我年輕時就有點駝背,始終沒有straight起來。

    操場上有一個籃球場,很簡陋。遇有比賽,都要臨時畫線,現結籃網,但是很多當時的籃球名將如唐寶華、牟作云……都在這里展過身手。

    大路以東,有一條較小的路。這條路經過一個池塘,池塘中間有一座大墳,成為一個島,島上開了很多野薔薇,花盛時,香撲鼻。這個小島是當初規劃新校舍時特意留下的。于是成了一個景點。

    往北,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唯一的瓦頂建筑。每天一早,就有一堆學生在外面等著。一開門,就爭先進去,搶座位(座位不很多),搶指定參考書(參考書不夠用)。晚上十點半鐘,圖書館的電燈還亮著,還有很多學生在里面看書。這都是很用功的學生。大圖書館我只進去過幾次。這樣正襟危坐,集體苦讀,我實在受不了。

    圖書館門前有一片空地。聯大沒有大會堂,有什么全校性的集會便在這里舉行。在圖書館關著的大門上用摁釘摁兩面黨國旗,也算是會場。我入學不久,張清常先生在這里教唱過聯大校歌(校歌是張先生譜的曲),學唱校歌的同學都很激動。每月一號,舉行一次“國民月會”,全稱應是“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可是從來沒有人用全稱,實在太麻煩了。國民月會有時請名人來演講,一般都是梅貽琦校長講講話。梅先生很嚴肅,面無笑容,但說話很幽默。有一陣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勸大家不要在外面亂吃東西,說:“有一位同學說,‘我吃了那么多次,也沒有得過一次霍亂?!@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遍_國民月會時,沒有人老實站著,都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有一次,我發現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太陽竟是十三只角(按規定應是十二只)!

    “一二·一”慘案(國民黨軍隊炸死三位同學、一位老師)發生后,大圖書館曾布置成死難烈士的靈堂,四壁都是挽聯,靈前擺滿了花圈,大香大燭,氣氛十分肅穆悲壯。那兩天昆明各界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于途。

    大圖書館后面是大食堂。學生吃的飯是通紅的糙米,裝在幾個大木桶里,盛飯的瓢也是木頭的,因此飯有木頭的氣味。飯里什么都有:沙礫、耗子屎……被稱為“八寶飯”。八個人一桌,四個菜,裝在醬色的粗陶碗里。菜多鹽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蕓豆,還有一種叫作魔芋豆腐的灰色的涼粉似的東西。

    大圖書館的東面,是教室。土墻,鐵皮頂。鐵皮上涂了一層綠漆。有時下大雨,雨點敲得鐵皮叮叮當當地響。教室里放著一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制的,右手有一塊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隨便搬動,從這間教室搬到那間。吳宓先生上“紅樓夢研究”課,見下面有女生沒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頗有騎士風度的男同學于是追隨吳先生之后,也去搬。到女同學都落座,吳先生才開始上課。

    我是個吊兒郎當的學生,不愛上課。有的教授授課是很嚴格的。教西洋通史(這是文學院必修課)的是皮名舉。他要求學生記筆記,還要交歷史地圖。我有一次畫了一張馬其頓王國的地圖,皮先生在我的地圖上批了兩行字:“閣下所繪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钡谝粚W期期終考試,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學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這樣兩學期平均,才能及格,這怎么辦?到考試時我拉了兩個歷史系的同學,一個坐在我的左邊,一個坐在我的右邊。坐在右邊的同學姓鈕,左邊的那個忘了。我就抄左邊的同學一道答題,又抄右邊的同學一道。公布分數時,我得了八十五分,及格還有富余!

    朱自清先生教課也很認真。他教我們宋詩。他上課時帶一沓卡片,一張一張地講。要交讀書筆記,還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課,因此朱先生對我印象不佳。

    多數教授講課很隨便。劉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選》,一個學期才講了半篇木玄虛的《海賦》。

    聞一多先生上課時,學生是可以抽煙的。我上過他的“楚辭”。上第一課時,他打開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邊紙筆記本,抽上一口煙,用頓挫鮮明的語調說:“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彼v唐詩,把晚唐詩和后期印象派的畫聯系起來講。這樣講唐詩,別的大學里大概沒有。聞先生的課都不考試,學期終了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

    唐蘭先生教詞選,基本上不講。打起無錫腔調,把詞“吟”一遍:“‘雙鬢隔香紅啊——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過了。

    西南聯大的課程可以隨意旁聽。我聽過馮文潛先生的美學。他有一次講一首詞: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馮先生說他教他的孫女念這首詞,他的孫女把“吳山點點愁”念成“吳山點點頭”,他舉的這個例子我一直記得。

    吳宓先生講“中西詩之比較”,我很有興趣地去聽。不料他講的第一首詩卻是:

    一去二三里,

    煙村四五家,

    樓臺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我不好好上課,書倒真也讀了一些。中文系辦公室有一個小圖書館,通稱系圖書館。我和另外一兩個同學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看書。系辦公室的鑰匙就由我們拿著,隨時可以進去。系圖書館是開架的,要看什么書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這些麻煩手續。有的同學看書是有目的有系統的。一個姓范的同學每天摘抄《太平御覽》。我則是從心所欲,隨便瞎看。我這種亂七八糟看書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我覺得這個習慣挺好。夜里,系圖書館很安靜,只有哲學心理系有幾只狗怪聲嗥叫——一個教生理學的教授做實驗,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經結扎起來,狗于是怪叫。有一天夜里我聽到墻外一派鼓樂聲,雖然悠遠,但很清晰。半夜里怎么會有鼓樂聲?只能這樣解釋:這是鬼奏樂。我確實聽到的,不是錯覺。我差不多每夜看書,到雞叫才回宿舍睡覺——因此我和歷史系那位姓劉的河南同學幾乎沒有見過面。

    新校舍大門東邊的圍墻是“民主墻”。墻上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壁報,左、中、右都有。有時也有激烈的論戰。有一次三青團辦的壁報有一篇宣傳國民黨觀點的文章,另一張“群社”編的壁報上很快就貼出一篇反駁的文章,批評三青團壁報上的文章是“咬著尾巴兜圈子”。這批評很尖刻,也很形象。“咬著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對這一警句還記得十分清楚。當時有一個“冬青社”(聯大學生社團甚多),頗有影響。冬青社辦了兩塊壁報,一塊是《冬青詩刊》,一塊就叫《冬青》,是刊載雜文和漫畫的。馮友蘭先生、查良釗先生、馬約翰先生,都曾經被畫進漫畫。馮先生、查先生、馬先生看了,也并不生氣。

    除了壁報,還有各色各樣的啟事。有的是出讓衣物的。大都是八成新的西服、皮鞋。出讓的衣物就放在大門旁邊的校警室里,可以看貨付錢。也有尋找失物的啟事,大都寫著:“鄙人不慎,遺失了什么東西,如有撿到者,請開示姓名住處,失主即當往取,并備薄酬?!彼^“薄酬”,通常是五香花生米一包。有一次有一位同學貼出啟事:“尋找眼睛?!绷硪晃煌瑢W在他的啟事標題下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問號。他尋找的不是“眼睛”,是“眼鏡”。

    新校舍大門外是一條碎石塊鋪的馬路。馬路兩邊種著高高的尤加利樹(即桉樹,云南到處皆有)。

    馬路北側,挨新校的圍墻,每天早晨有一溜賣早點的攤子。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煎雞蛋餅。一個瓷盆里放著雞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舀一大勺,攤在平鐺上,煎熟,加一把蔥花。廣東老太太很舍得放豬油。雞蛋餅煎得兩面焦黃,豬油嗞嗞作響,噴香。一個雞蛋餅直徑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饞。

    晚上,常有一個貴州人來賣餛飩面。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撥在湯里下面。問他:“你這叫什么面?”貴州老鄉毫不遲疑地說:“桃花面!”

    馬路對面常有一個賣水果的。賣桃子,“面核桃”和“離核桃”,賣泡梨——棠梨泡在鹽水里,梨肉轉為極嫩、極脆。

    晚上有時有云南兵騎馬由東面馳向西面,馬蹄鐵敲在碎石塊的尖棱上,迸出一朵朵火花。

    有一位曾在聯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國講學。美國人問他:西南聯大八年,設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生生活那樣苦,為什么能出那樣多的人才?——有一個專門研究聯大校史的美國教授以為聯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為什么?這位作家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沈先生逝世后,傅漢思、張充和從美國電傳來一副挽詞。字是晉人小楷,一看就知道是張充和寫的。詞想必也是她擬的。只有四句: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是嵌字格,但是非常貼切,把沈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這位四妹對三姐夫沈二哥真是非常了解——荒蕪同志編了一本《我所認識的沈從文》,寫得最好的一篇,我以為也應該是張充和寫的《三姐夫沈二哥》。

    沈先生的血管里有少數民族的血液。他在填履歷表時,“民族”一欄里填土家族或苗族都可以,可以由他自由選擇。湘西有少數民族血統的人大都有一股蠻勁、狠勁,做什么都要做出一個名堂。黃永玉就是這樣的人。沈先生瘦瘦小?。ㄍ砟臧l胖了),但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小時是個頑童,愛游泳(他叫“游水”)。進城后好像就不游了。三姐(師母張兆和)很想看他游一次泳,但是沒有看到。我當然更沒有看到過。他少年當兵,漂泊轉徙,很少連續幾晚睡在同一張床上。吃的東西,最好的不過是切成四方的大塊豬肉(煮在豆芽菜湯里)。行軍、拉船,鍛煉出一副極富耐力的體魄。二十歲冒冒失失地闖到北平來,舉目無親。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經常為弄不到一點東西“消化消化”而發愁。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用被子圍起來,還是不停地寫。我一九四六年到上海,因為找不到職業,情緒很壞,他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他在信里說了一些他剛到北京時的情形,同時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他真的用一支筆打出了一個天下了。一個只讀過小學的人,竟成了一個大作家,而且積累了那么多的學問,真是一個奇跡。

    沈先生很愛用一個別人不常用的詞:“耐煩。”他說自己不是天才(他應當算是個天才),只是耐煩。他對別人的稱贊,也常說“要算耐煩”。看見兒子小虎搞機床設計時,說“要算耐煩”??匆妼O女小紅做作業時,也說“要算耐煩”。他的“耐煩”,意思就是鍥而不舍,不怕費勁。一個時期,沈先生每個月都要發表幾篇小說,每年都要出幾本書,被稱為“多產作家”,但他寫東西不是很快的,從來不是一揮而就。他年輕時常常夜以繼日地寫。他常流鼻血。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來不易止住,很怕人。有時夜間寫作,竟致暈倒,伏在自己的一攤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我就親眼看到過他的帶有鼻血痕跡的手稿。他后來還常流鼻血,不過不那么厲害了。他自己知道,并不驚慌。很奇怪,他連續感冒幾天,一流鼻血,感冒就好了。他的作品看起來很輕松自如,若不經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來的?!哆叧恰芬还膊坏狡呷f字,他告訴我,寫了半年。他這篇小說是《國聞周報》上連載的,每期一章。小說共二十一章,21×7=147,我算了算,差不多正是半年。這篇東西是他新婚之后寫的,那時他住在達子營。巴金住在他那里。他們每天寫,巴老在屋里寫,沈先生搬個小桌子,在院子里樹蔭下寫。巴老寫了一個長篇,沈先生寫了《邊城》。他稱他的小說為“習作”,并不完全是謙虛。有些小說是為了教創作課給學生示范而寫的,因此試驗了各種方法。為了教學生寫對話,有的小說通篇都用對話組成,如《若墨醫生》;有的,一句對話也沒有?!对孪滦【啊反_是為了履行許給張家小五的諾言“寫故事給你看”而寫的。同時,當然是為了試驗一下“講故事”的方法(這一組“故事”明顯地看得出受了《十日談》和《一千零一夜》的影響)。同時,也為了試驗一下把六朝譯經和口語結合的文體。這種試驗,后來形成一種他自己說是“文白夾雜”的獨特的沈從文體,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文字(如《燭虛》)中尤為成熟。他的親戚,語言學家周有光曾說“你的語言是古英語”,甚至是拉丁文。沈先生講創作,不大愛說“結構”,他說是“組織”。我也比較喜歡“組織”這個詞?!敖Y構”過于理智,“組織”更帶感情,較多作者的主觀。他曾把一篇小說一條一條地裁開,用不同方法組織,看看哪一種形式更為合適。沈先生愛改自己的文章。他的原稿,一改再改,天頭地腳頁邊,都是修改的字跡,蜘蛛網似的,這里牽出一條,那里牽出一條。作品發表了,改。成書了,改??吹阶约旱奈恼拢傄?。有時改了多次,反而不如原來的,以至三姐后來不許他改了(三姐是沈先生文集的一個極其細心、極其認真的義務責任編輯)。沈先生的作品寫得最快、最順暢、改得最少的,只有一本《從文自傳》。這本自傳沒有經過冥思苦想,只用了三個星期,一氣呵成。

    他不大用稿紙寫作。在昆明寫東西,是用毛筆寫在當地出產的竹紙上的,自己折出印子。他也用鋼筆,蘸水鋼筆。他抓鋼筆的手勢有點像抓毛筆(這一點可以證明他不是洋學堂出身)?!堕L河》就是用鋼筆寫的,寫在一個硬面的練習簿上,直行,兩面寫。他的原稿的字很清楚,不潦草,但寫的是行書。不熟悉他的字體的排字工人是會感到困難的。他晚年寫信寫文章愛用禿筆淡墨。用禿筆寫那樣小的字,不但清楚,而且頓挫有致,真是一個功夫。

    他很愛他的家鄉。他的《湘西》《湘行散記》和許多篇小說可以做證。他不止一次和我談起棉花坡,談起楓樹坳——一到秋天滿城落了楓樹的紅葉。一說起來,不勝神往。黃永玉畫過一張鳳凰沈家門外的小巷,屋頂墻壁頗零亂,有大朵大朵的紅花——不知是不是夾竹桃,畫面顏色很濃,水汽泱泱。沈先生很喜歡這張畫,說:“就是這樣!”八十歲那年,和三姐一同回了一次鳳凰,領著她看了他小說中所寫的各處,都還沒有大變樣。家鄉人聞知沈從文回來了,簡直不知怎樣招待才好。他說:“他們為我捉了一只錦雞!”錦雞毛羽很好看,他很愛那只錦雞,還抱著它照了一張相,后來知道竟做了他的盤中餐,對三姐說“真煞風景!”錦雞肉并不怎么好吃。沈先生說及時大笑,但也表現出對鄉人的殷勤十分感激。他在家鄉聽了儺戲,這是一種古調猶存的很老的弋陽腔。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對年輕人打鼓失去舊范很不以為然。沈先生聽了,說:“這是楚聲,楚聲!”他動情地聽著“楚聲”,淚流滿面。

    沈先生八十歲生日,我曾寫了一首詩送他,開頭兩句是:

    猶及回鄉聽楚聲,

    此身雖在總堪驚。

    端木蕻良看到這首詩,認為“猶及”二字很好。我寫下來的時候就有點覺得這不大吉利,沒想到沈先生再也不能回家鄉聽一次了!他的家鄉每年有人來看他,沈先生非常親切地和他們談話,一坐半天。每當同鄉人來了,原來在座的朋友或學生就只有退避在一邊,聽他們談話。沈先生很好客,朋友很多。老一輩的有林宰平、徐志摩。沈先生提及他們時充滿感情。沒有他們的提挈,沈先生也許就會當了警察,或者在馬路旁邊“癟了”。我認識他后,他經常來往的有楊振聲、張奚若、金岳霖、朱光潛諸先生,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他們的交往真是君子之交,既無朋黨色彩,也無酒食征逐。清茶一杯,閑談片刻。楊先生有一次托沈先生帶信,讓我到南鑼鼓巷他的住處去,我以為有什么事。去了,只是他親自給我煮一杯咖啡,讓我看一本他收藏的姚茫父的冊頁。這冊頁的芯子只有火柴盒那樣大,橫的,是山水,用極富金石味的墨線勾輪廓,設極重的青綠,真是妙品。楊先生對待我這個初露頭角的學生如此,則其接待沈先生的情形可知。楊先生和沈先生夫婦曾在頤和園住過一個時期,想來也不過是清晨或黃昏到后山諧趣園一帶走走,看看湖里的金絲蓮,或寫出一張得意的字來,互相欣賞欣賞,其余時間各自在屋里讀書做事,如此而已。沈先生對青年的幫助真是不遺余力。他曾經自己出錢為一個詩人出了第一本詩集。一九四七年,詩人柯原的父親故去,家中拉了一筆債,沈先生提出賣字來幫助他?!兑媸缊蟆返浅隽松驈奈馁u字的啟事,買字的可定出規格,而將價款直接寄給詩人。柯原一九八〇年去看沈先生,沈先生才記起有這回事。他對學生的作品細心修改,寄給相熟的報刊,盡量爭取發表。他這輩子為學生寄稿的郵費,加起來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字??箲饡r期,通貨膨脹,郵費也不斷漲,往往寄一封信,信封正面反面都得貼滿郵票。為了省一點郵費,沈先生總是把稿紙的天頭地腳頁邊都裁去,只留一個稿芯,這樣分量輕一點。稿子發表了,稿費寄來,他必為親自送去。李霖燦在麗江畫玉龍雪山,他的畫都是寄到昆明,由沈先生代為出手的。我在昆明寫的稿子,幾乎無一篇不是他寄出去的。一九四六年,鄭振鐸、李健吾先生在上海創辦《文藝復興》,沈先生把我的《小學校的鐘聲》和《復仇》寄去。這兩篇稿子寫出已經有幾年,當時無地方可發表。稿子是用毛筆楷書寫在學生作文的綠格本上的,鄭先生收到,發現稿紙上已經叫蠹蟲蛀了好些洞,使他大為激動。沈先生對我這個學生是很喜歡的。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空襲,他們全家有一陣住在呈貢新街,后遷跑馬山桃園新村。沈先生有課時進城住兩三天。他進城時,我都去看他。交稿子,看他收藏的寶貝,借書。沈先生的書是為了自己看,也為了借給別人看的?!敖钑话V,還書一癡”,借書的癡子不少,還書的癡子可不多。有些書借出去一去無蹤。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爛醉,坐在路邊,沈先生到一處演講回來,以為是一個難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兩個同學把我扶到他住處,灌了好些釅茶,我才醒過來。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先生開了門,一看,一句話沒說,出去買了幾個大橘子抱著回來了。沈先生的家庭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家庭,隨時都在親切和諧氣氛中。兩個兒子,小龍小虎,兄弟怡怡。他們都很高尚清白,無絲毫庸俗習氣,無一句粗鄙言語——他們都很幽默,但幽默得很溫雅。一家人于錢上都看得很淡?!渡驈奈奈募返母遒M寄到,九千多元,大概開過家庭會議,又從存款中取出幾百元,湊成一萬,寄到家鄉辦學。沈先生也有生氣的時候,也有極度煩惱痛苦的時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見到過,但多數時候都是笑瞇瞇的。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之度外,心地明凈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

    沈先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放下寫小說散文的筆(偶然還寫一點,筆下仍極活潑,如寫紀念陳翔鶴文章,實寫得極好),改業鉆研文物,而且鉆出了很大的名堂,不少中國人、外國人都很奇怪。實不奇怪。沈先生很早就對歷史文物有很大興趣。他寫的關于展子虔《游春圖》的文章,我以為是一篇重要文章,從人物服裝顏色式樣考訂圖畫的年代的真偽,是別的鑒賞家所未注意的方法。他關于書法的文章,特別是對“宋四家”的看法,很有見地。在昆明,我陪他去遛街,總要看看市招,到裱畫店看看字畫。昆明市政府對面有一堵大照壁,寫滿了一壁字(內容已不記得,大概不外是總理遺訓),字有七八寸見方大,用二爨摻一點北魏造像題記筆意,白墻藍字,是一位無名書家寫的,寫得實在好。我們每次經過,都要去看看。昆明有一位書法家叫吳忠藎,字寫得極多,很多人家都有他的字,家家裱畫店都有他的剛剛裱好的字。字寫得很熟練,行書,只是用筆枯扁,結體少變化。沈先生還去看過他,說“這位老先生寫了一輩子字”!意思頗為他水平受到限制而惋惜。昆明碰碰撞撞都可見到黑漆金字抱柱楹聯上錢南園的四方大顏字,也還值得一看。沈先生到北京后即喜歡搜集瓷器。有一個時期,他家用的餐具都是很名貴的舊瓷器,只是不配套,因為是一件一件買回來的。他一度專門搜集青花瓷。買到手,過一陣就送人。西南聯大好幾位助教、研究生結婚時都收到沈先生送的雍正青花的茶杯或酒杯。沈先生對陶瓷賞鑒極精,一眼就知是什么朝代的。一個朋友送我一個梨皮色釉的粗瓷盒子,我拿去給他看,他說:“元朝東西,民間窯!”有一陣搜集舊紙,大都是乾隆以前的。多是染過色的,瓷青的、豆綠的、水紅的,觸手細膩到像煮熟的雞蛋白外的薄皮,真是美極了。至于繭紙、高麗發箋,那是凡品了(他搜集舊紙,但自己舍不得用來寫字。晚年寫字用糊窗戶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保?。

    在昆明,搜集了一陣耿馬漆盒。這種漆盒昆明的地攤上很容易買到,且不貴。沈先生搜集器物的原則是“人棄我取”。其實這種竹胎的,涂紅黑兩色漆,刮出極繁復而奇異的花紋的圓盒是很美的。裝點心,裝花生米,裝郵票雜物均合適,放在桌上也是個擺設。這種漆盒也都陸續送人了??腿藖?,坐一陣,臨走時大都能帶走一個漆盒。有一陣研究中國絲綢,弄到許多《大藏經》的封面,各種顏色都有:寶藍的、茶褐的、肉色的,花紋也是各式各樣。沈先生后來寫了一本《中國絲綢圖案》。有一陣研究刺繡。除了衣服、裙子,弄了好多扇套、眼鏡盒、香袋。不知他是從哪里“尋摸”來的。這些繡品的針法真是多種多樣。我只記得有一種繡法叫“打子”,是用一個一個絲線疙瘩綴出來的。他給我看一種繡品,叫“七色暈”,用七種顏色的絨繡成一個團花,看了真叫人發暈。他搜集、研究這些東西,不是為了消遣,是從發現、證實中國歷史文化的優越這個角度出發的,研究時充滿感情。我在他八十歲生日寫給他的詩里有一聯:

    玩物從來非喪志,

    著書老去為抒情。

    這全是紀實。沈先生提及某種文物時常是贊嘆不已。馬王堆那副不到一兩重的紗衣,他不知說了多少次。刺繡用的金線原來是盲人用一把刀,全憑手感,就金箔上切割出來的。他說起時非常感動。有一個木俑(大概是楚俑)一尺多高,衣服非常特別:上衣的一半(連同袖子)是黑色,一半是紅的;下裳正好相反,一半是紅的,一半是黑的。沈先生說:“這真是現代派!”如果照這樣式(一點不用修改)做一件時裝,拿到巴黎去,由一個長身細腰的模特兒穿起來,到表演臺上轉那么一轉,準能把全巴黎都“鎮”了!他平生搜集的文物,在他生前全都分別捐給了幾個博物館、工藝美術院校和工藝美術工廠,連收條都不要一個。

    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從不講究。他在《湘行散記》里說他穿了一件細毛料的長衫,這件長衫我可沒見過。我見他時總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布長衫,夾著一摞書,匆匆忙忙地走。解放后是藍卡其布或滌卡的干部服,黑燈芯絨的“懶漢鞋”。有一年做了一件皮大衣(我記得是從房東手里買的一件舊皮袍改制的,灰色粗線呢面),他穿在身上,說是很暖和,高興得像一個孩子。吃得很清淡。我沒見他下過一次館子。在昆明,我到文林街二十號他的宿舍去看他,到吃飯時總是到對面米線鋪吃一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超不過兩角五分。三姐是會做菜的,會做八寶糯米鴨,燉在一個大砂鍋里,但不常做。他們住在中老胡同時,有時張充和騎自行車到前門月盛齋買一包燒羊肉回來,就算加了菜了。在小羊宜賓胡同時,常吃的不外是炒四川的菜頭,炒慈姑。沈先生愛吃慈姑,說“這個好,比土豆‘格’高”。他在《從文自傳》中說他很會燉狗肉,我在昆明、在北京都沒見他燉過一次。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亞蓉家去,先來看看我(王亞蓉住在我們家馬路對面——他七十多了,血壓高到二百多,還常為了一點研究資料上的小事到處跑),我讓他過一會兒來吃飯。他帶來一卷畫,是古代馬戲圖的摹本,實在是很精彩。他非常得意地問我的女兒:“精彩吧?”那天我給他做了一只燒羊腿、一條魚。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稱道:“真好吃?!彼洺3缘娜澆耸牵贺i頭肉。

    他的喪事十分簡單。他凡事不喜張揚,最反對搞個人的紀念活動。反對“辦生做壽”。他生前累次囑咐家人,他死后,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但火化之前,總要有一點儀式。新華社消息的標題是沈從文告別親友和讀者,是合適的。只通知少數親友。——有一些景仰他的人是未接通知自己去的。不收花圈,只有約二十多個布滿鮮花的花籃,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菊花、菖蘭。參加儀式的人也不戴紙制的白花,但每人發給一枝半開的月季,行禮后放在遺體邊。不放哀樂,放沈先生生前喜愛的音樂,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著。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七載云煙

    天地一瞬

    我在云南住過七年,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六年。準確地說,只能說在昆明住了七年。昆明以外,最遠只到過呈貢,還有滇池邊一片沙灘極美、柳樹濃密的叫作斗南村的地方,連富民都沒有去過。后期在黃土坡、白馬廟各住過年把二年,這只能算是郊區。到過金殿、黑龍潭、大觀樓,都只是去游逛,當日來回。我們經?;顒拥牡胤绞鞘袃?。市內又以正義路及其旁出的幾條橫街為主。正義路北起華山南路,南至金馬碧雞牌坊,當時是昆明的貫通南北的干線,又是市中心所在。我們到南屏大戲院去看電影——演的都是美國片子。更多的時間是無目的地閑走,閑看。

    我們去逛書店。當時書店都是開架售書,可以自己抽出書來看。有的窮大學生會靠在柜臺一邊,看一本書,一看兩三個小時。

    逛裱畫店。昆明幾乎家家都有錢南園的寫得四方四正的顏字對聯。還有一個吳忠藎老先生寫得極其流利但用筆扁如竹篾的行書四扇屏。慰情聊勝無,看看也是享受。

    武成路后街有兩家做錫箔的作坊。我每次經過,都要停下來看做錫箔的師傅在一個木墩上墊了很厚的粗草紙,草紙間襯了錫片,用一柄很大的木槌,使勁夯砸那一垛草紙。師傅渾身是汗,于是錫箔就捶成了。沒有人愿意陪我欣賞這種捶錫箔藝術,他們都以為:“這有什么看頭!”

    逛茶葉店。茶葉店有什么逛頭?有!華山西路有一家茶葉店,一壁掛了一副嵌在鏡框里的米南宮體的小對聯,字寫得好,聯語尤好:

    靜對古碑臨黑女

    閑吟絕句比紅兒

    我覺得這對得很巧,但至今不知道這是誰的句子。尤其使我不明白的,是這家茶葉店為什么要掛這樣一副對子?

    我們每天經過,隨時往來的地方,還是大西門一帶。大西門里的文林街,大西門外的鳳翥街、龍翔街?!傍P翥”“龍翔”,不知道是哪位擅于辭藻的文人起下的富麗堂皇的街名,其實這只是兩條丁字形的小小的橫豎街。街雖小,人卻多,氣味濃稠。這是來往滇西的馬鍋頭卸貨、裝貨、喝酒、吃飯、抽鴉片、睡女人的地方。我們在街上很難“深入”這種生活的里層,只能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這是生活!我們在街上閑看,看賣木柴的,賣木炭的,賣粗瓷碗、賣砂鍋的,并且常常為一點細節感動不已。

    但是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響最深,使我成為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作家——不是另一種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聯大,新校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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