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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多好呀-《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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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白夫人每到欲念升起,臉紅心亂時,就把一斗銅錢倒在地板上,滾得哪兒都是,然后俯身一枚一枚地拾起來,這樣就岔過去了。

    兒子從此再也不提立牌坊的事。

    風景

    堂倌

    我從來沒有吃過好壇子肉,我以為壇子里燒的肉根本沒有什么道理。但我所以不喜歡上東福居倒不是因為不欣賞他們家的肉。年輕人而不能吃點肥肥的東西,大概要算是不正常的。在學校里吃包飯,過個十天半月,都有人要拖出一件衣服,挾兩本書出去,換成錢,上館子里補一下。一商量,大家都贊成東福居,因為東福居便宜,有“真正的肉”。可是我不贊成。不是鬧別扭,壇子肉總是個肉,而且他們那兒的饅頭真不小。我不贊成的原因是那兒的一個堂倌。自從我注意上這個堂倌之后,我就不想去。也許現在我之對壇子肉失去興趣與那個堂倌多少有點關系。這我自己也鬧不清。我那么一說,大家知道頗能體諒,以后就換了一家。

    在館子里吃東西而鬧脾氣是最無聊的事。人在吃的時候本已不能怎么好看,容易教人想起野獸和地獄。(我曾見過一個瞎子吃東西,可怕極了。他是“完全”看不見。幸好我們還有一雙眼睛?。┰偌由虾饑[,加上粗脖子紅臉暴青筋,加上拍桌子打板凳,加上罵人,毫無學問的,不講技巧的罵人,真是不堪入畫。于是堂倌來了,“你啦你啦”賠笑臉。不行,趕緊,掌柜挪著碎步子(可憐他那雙包在腳布里的八字腳),哈著腰,跟著客人罵:“豈有此理,是,渾蛋,花錢是要吃對味的!”得,把先生武裝帶取下來,擰毛巾,送出大門,于是,大家做鬼臉,說兩句俏皮話,泔水缸冒泡子,菜里沒有“青香”了,聊以解嘲。這種種令人覺得生之悲哀。這,哪一家都有,我們見慣了,最多少吃半個饅頭,然而,要是在飯館里混一輩子?……

    這個堂倌,他是個方臉,下頭很大,像削出來的。他剪平頭,頭發老是那么不長不短。他老穿一件白布短衫。天冷了,他也穿長的,深色的,冬天甚至他也穿得厚厚的。然而換來換去,他總是那個樣子。他像是總穿一件衣裳,衣裳不能改變他什么。他衣裳總是干干凈凈——我真希望他能夠臟一點。他絕不是自己對干干凈凈有興趣。簡直說,他對世界一切不感興趣。他一定有個家的,我想他從不高興抱抱他孩子。孩子他抱的,他太太讓他抱,他就抱。館子生意好,他進賬不錯??墒悄玫藉X他也不歡喜。他不抽煙,也不喝酒!他看到別人笑,別人喪氣,他毫無表情。他身子大大的,肩膀闊,可是他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疲倦,一種深沉的疲倦。座上客人,花花綠綠,發亮的,閃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都無動于衷。他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亂之中來去,他不是走,是移動。他對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輕蔑,他討厭。連討厭也沒有了,好像教許多蚊子圍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讓我想起死!

    “壇子肉?!?

    “唔?!?

    “小肚。”

    “唔。”

    “雞絲拉皮,花生米辣白菜——”

    “唔?!?

    “爆羊肚,糖醋里脊——”

    “唔?!?

    “雞血酸辣湯!”

    “唔。”

    說什么他都是那么一個平平的,不高,不低,不粗,不細,不帶感情,不作一點裝飾的“唔”。這個聲音讓我激動。我相信我不大忍得住了,我那個雞血酸辣湯是狂叫出來的。結果怎么樣?我們叫了水餃,他也唔,而等了半天(我不怕等,我吃飯常一邊看書一邊吃,毫不著急,今日我就帶了書來的),座上客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水餃不見來。我們總不能一直坐下去,叫他!

    “水餃呢?”

    “沒有水餃?!?

    “那你不說?”

    “我對不起你?!?

    他方臉上一點不走樣,眼睛里仍是空漠漠的。我有點抖,我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痛苦。

    人

    我在香港時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雞毛。沒有話說,我沾濕了,弄臟了,不成樣子。憂郁,一種毫無意義的憂郁。我一定非常丑,我臉上線條零亂蕪雜,我動作萎靡鄙陋,我不跟人說話,我若一開口一定不知所云!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把自己糟蹋到這種地步。是的,我窮,我口袋里錢少得我要不時摸一摸它,我隨時害怕萬一摔了一跤把人家櫥窗打破了怎么辦……但我窮的不只是錢,我失去愛的陽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舊的棧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昏鈍,揩揩這個天空吧,抽去電車軌,把這些招牌摘去,叫這些人走路從容些,請一批音樂家來教小販唱歌,不要讓他們直著脖子叫。而渾濁的海水拍過來,拍過來。

    綠的葉子,芋頭,兩顆芋頭!居然在棧房屋頂平臺上有兩顆芋頭。在一個角落里,一堆煤屑上,兩顆芋頭,搖著厚重深沉的葉子,我在香港第一次看見風。你知道我當時的感動。而因此,我想起我們在德輔道中發現的那個人來。

    在郵局大樓側面地下室的窗穹下,他盤膝而坐,他用一點竹篾子編幾只玩意,一只鳥,一個蝦,一頭蛤蟆。人來,人往,各種腿在他面前跨過去,一口痰唾落下來,嘎啦啦一個空罐頭踢過去,他一根一根編綴,按部就班,不疾不緩。不論在工作,在休息,他臉上透出一種深思,這種深思,已成習慣。我見過他吃飯,他一點一點摘一個淡面包吃,他吃得極慢,臉上還保持那種深思的神色,平靜而和穆。

    理發師

    我有個長輩,每剪一次指甲,總好好地保存起來。我于是總怕他死。人死了,留下一堆指甲,多惡心的事!這種心理真是難于了解。人為什么對自己身上長出來的東西那么愛惜呢?也真是怪,說起鬼物來,尤其是書上,都有極長的指甲。這大概中外都差不多。同樣也是長的,是頭發。頭發指甲之所以可怕,大概正因為是表示生命的(有人告訴我,死了之后指甲頭發都還能長)。人大概隱隱中有一種對生命的恐懼。于是我想起自己的不愛理發,我一覺察我的思想要引到一個方向去,且將得到一個什么不通的結論,我就趕緊把它叫回來。沒有那個事,我之不理發與生啊死的都無關系。

    也不知是誰給理發店定了那么個特別標記,一根圓柱上畫出紅藍白三色相間的旋紋。這給人一種眩暈感覺。若是通上電,不歇地轉,那就更教人不舒服。這自然讓你想起生活的紛擾來。但有一次我真叫這東西給了我歡喜。一天晚上,鋪子都關了,街上已斷行人,路燈照著空蕩蕩的馬路,而遠遠的一個理發店標記在冷靜之中孤零零地動。這一下子把你跟世界拉得很近,猶如大漠孤煙。理發店的標記與理發店是一個巧合。這個東西的來源如何,與其問一個社會人類學專家,不如請一個詩人把他的想象告訴我們。這個東西很能說明理發店的意義,不論哪一方面的。我大概不能住在木桶里曬太陽,我不想建議把天下理發店都取消。

    理發這一行,大概由來頗久,是一種很古的職業。我頗欲知道他們的祖師是誰,打聽迄今,尚未明白。他們的社會地位,本來似乎不大高。凡理發師,多世代相承,很少改業出頭的。這是一種注定的卑微了。所以一到過年,他們門楣上多貼“頂上生涯”四字,這是一種消極反抗,也正宣說出他們的委屈。別的地方怎樣的,我不清楚,我們那里理發師大都兼做吹鼓手。凡剃頭人家子弟必先練習敲銅鑼手鼓,跟在喜喪陣仗中走個幾年,到會吹嗩吶笛子時,剃頭手藝也同時學成了。吹鼓手呢,更是一種供驅走人物了,是姑娘們所不愿嫁的。故鄉童謠唱道:

    姑娘姑娘真不丑,

    一嫁嫁個吹鼓手,

    吃人家飯,喝人家酒,

    坐人家大門口!

    其中“吃人家飯,喝人家酒”,也有唱為“吃冷飯,吃冷酒”的,我無從辨訂到底該怎樣的。且刻畫各有尖刻辛酸,亦難以評其優劣,自然理發師(即吹鼓手)老婆總會娶到一個的,而且常常年輕好看。原因是理發師都干干凈凈,會打扮收拾;知音識曲,懂得風情;且因生活磨煉,脾性柔和;謹謹慎慎的,穿吃不會成大問題,聰明的女孩子愿意嫁這么一個男人的也有。并多能敬重丈夫,不以坐人家大門口為意。若在大街上聽著他在隊仗中滴溜溜吹得精熟出色,心里可能還極感激快慰。事實上這個職業被視為低賤,全是一個錯誤制度所產生的荒謬看法。一個職業,都有它的高貴。理發店的春聯“走進來烏紗宰相,搖出去白面書生”,文雅一點的則是“不教白發催人老,更喜春風滿面生”,說得切當。小時候我極高興到一個理發店里坐坐,他們忙碌時我還為拉那種紙糊的風扇。小時候我對理發店是喜歡的。

    等我歲數稍大,世界變了,各種行業也跟著變。社會已不復是原來的社會,差異雖不太大,亦不為小。其間有些行業升騰了,有些低落下來。有些名目雖一般,性質卻已改換。始終依父兄門風,師傅傳授,照老法子工作,老法子生活的,大概已頗不多。一個內地小城中也只有銅匠的、錫匠的特別響器,瞎子的鐺,閹雞閹豬人的糖鑼,帶給人一分悠遠從容感覺。走在路上,間或也能見一個釘碗的,吱咕吱咕拉他的金剛鉆;一個補鍋的,用一個布卷在灰上一揉,托起一小勺殷紅的熔鐵,哧的一聲焊在一口三眼灶大黑鍋上;一個皮匠,把刀在他的腦后頭發樁子上光一光,這可以讓你看半天。你看他們工作,也看他們人。他們是一種“遺民”,永遠固執而沉默地慢慢地走,讓你覺得許多事情值得深思。這好像扯得有點嫌遠了。我只是想變動得失于調節,是不是一個問題。自然醫治失調癥的藥,也只有繼續聽他變。這問題不簡單,不是我們這個常識腦子弄得清楚的。遺憾的是,卷在那個波浪里,似乎所有理發師都變了氣質,即使在小城里,理發師早已不是那種謙抑的,帶一點悲哀的人物了。理發店也不復是籠布溫和的,在黃昏中照著一塊陽光的地方了。這見仁見智,不妨各有看法。而我私人有時是頗為不甘心的。

    現在的理發師,雖仍是老理發師后代,但這個職業已經“革新”過了。現在的理發業,和那個特別標記一樣是外國來的。這些理發店與“摩登”這個名詞不可分,且儼然是構成“摩登”的一部分,是“摩登”本身。在一個都市里,他們的勢力很大,他們可以隨便教整個都市改觀,只要在哪里多繞一個圈子,把哪里的一卷翻得更高些。嗐,理發店里玩意兒真多,日新月異,愈出愈奇。這些東西,不但形狀不凡,發出來的聲音也十分復雜,營營扎扎,嗚嗚啦啦。前前后后,鏡子一層又一層反射,愈益加重其緊張與一種恐怖。許多摩登人坐在里面,或搔首弄姿,顧盼自憐,越看越美;或小不如意,怒形于色,臉色鐵青;焦躁,疲倦,不安,裝模作樣。理發師呢,把兩個嘴角向上拉,拉,笑,不行,又落下去了!他四處找剪子,找呀找,剪子明明在手邊小幾上,他可茫茫然,已經忘記他找的是什么東西,這時他不像個理發師。而忽然又醒來了,操起剪子咔嚓咔嚓動作起來。他面前一個一個頭,這個頭有幾根白發,那個禿了一塊,嗨,這光得像個棗核兒,那一個,怎么回事,他像是才理了出去的?咔嚓咔嚓,他耍著剪子,忽然,他停住了,他怒目而看著那個頭,且用手撥弄撥弄,仿佛那個頭上有個大螞蟻窩,成千成萬螞蟻爬出來!

    于是我總不大愿意上理發店。但還不是真正原因。怕上理發店是“逃避現實”,逃避現實不好。我相信我神經還不衰弱,很可以“面對”。而且你不見我還能在理發店里看風景嗎?我至少比那些理發師耐得住。不想理發的最大原因,真正原因,是他們不會理發,理得不好。我有時落落拓拓,容易被人誤認為是一個不愛惜自己形容的人,實在我可比許多人更講究。這些理發師既不能發揮自己才能,運巧思;也不善利用材料,不愛我的頭。他們只是一種器具使用者,而我們的頭便不論生張熟李,弄成一式一樣,完全機器出品。一經理發,回來照照鏡子,我已不復是我,認不得自己了,鏡子里是一個浮滑惡俗的人。每一次,我都憤惱十分,心里充滿詛咒,到稍稍平息時,覺得我當初實在應當學理發去,我可以做得很好,至少比我寫文章有把握得多。不過假使我真是理發師……會有人來理發,我會為他們理發?

    人不可以太倔強,活在世界上,一方面需要認真,有時候只能無所謂。悲哉。所以我常常妥協,隨便一個什么理發店,鉆進去就是。理發師問我這個那個,我只說“隨你”!忍心把一個頭交給他了。

    我一生有一次理了一個極好的發。在昆明一個小理發店。店里有五個座位,師傅只有一個。不是時候,別的出去了。這師傅相貌極好。他的手藝與任何人相似,也與任何人有不同處:每一剪子都有說不出來的好處,不夸張(這是一般理發師習氣),不茍且(這是一般理發師根性),真是奏刀驟然,音節輕快悅耳。他自己也流溢一種得意快樂。我心想,這是個天才。那是一個秋天,理發店窗前一盆蠖爪菊花,黃燦燦的。好天氣。

    午門憶舊

    北京解放前夕,一九四八年夏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我曾在午門的歷史博物館工作過一段時間。

    午門是紫禁城總體建筑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是故宮的正門,是真正的“宮門”。進了天安門、端門,這只是宮廷的“前奏”,進了午門,才算是進了宮。有午門,沒有午門,是不大一樣的。沒有午門,進天安門、端門,直接看到三大殿,就太敞了,好像一件衣裳沒有領子。有午門當中一隔,后面是什么,都瞧不見,這才顯得宮里神秘莊嚴,深不可測。

    午門的建筑是很特別的。下面是一個凹形的城臺。城臺上正面是一座九間重檐廡殿頂的城樓;左右有重檐的方亭四座。城樓和這四座正方的亭子之間,有廊廡相連屬,穩重而不笨拙,玲瓏而不纖巧,極有氣派,俗稱為“五鳳樓”。在舊戲里,五鳳樓成了皇宮的代稱。《草橋關》里銚期唱:“回朝參王在那五鳳樓”,《珠簾寨》里程敬思唱道:“為千歲懶觀五鳳樓”,指的就是這里。實際上銚期和程敬思都是不會登上五鳳樓的。樓不但大臣上不去,就是皇帝也很少上去。

    午門有什么用呢?舊戲和評書里常有一句話:“推出午門斬首!”哪能呢!這是編戲編書的人想象出來的。午門的用處大概有這么三項:一是逢什么大典時,皇上登上城樓接見外國使節。曾見過一幅紫銅的版刻,刻的就是這一盛典。外國使節、滿漢官員,分班肅立,極為隆重。是哪一位皇上,慶的是何節日,已經記不清了。其次是獻俘。打了勝仗(一般都是鎮壓了少數民族),要把俘虜(當然不是俘虜的全部,只是代表性的人物)押解到京城來。獻俘本來應該在太廟?!肚鍟洹ざY部》:“解送俘囚至京師,欽天監擇日獻俘于太廟社稷?!钡珦煜ふ乒实耐瑢дf,在午門。到時候皇上還要坐到城樓親自過過目。究竟在哪里,余生也晚,未能親歷,只好存疑。第三,大概是午門最有歷史意義,也最有戲劇性的故實,是在這里舉行廷杖。廷杖,顧名思義,是在朝廷上受杖。不過把一位大臣按在太和殿上打屁股,也實在不大像樣子,所以都在午門外舉行。廷杖是對廷臣的酷刑。據朱國禎《涌幢小品》,廷杖始于唐玄宗時。但是盛行似在明代。原來不過是“意思意思”。《涌幢小品》說:“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綿底衣,重氈疊帊,示辱而已。”穿了厚綿褲,又墊著幾層氈子,打起來想必不會太疼。但就這樣也夠嗆,挨打以后,要“臥床數日,而后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劉瑾)用事,惡廷臣,始去衣。”——那就說脫了褲子,露出屁股挨打?“遂有杖死者。”掌刑的是“廠衛”。明朝宦官掌握的特務機關有東廠、西廠,后來又有內行廠。廷杖在午門外舉行,掄杖的該是內行廠的錦衣衛。五鳳樓下,血肉橫飛,是何景象?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五鳳樓就很少有人上去。“馬道”的門鎖著。民國以后,在這里設立了歷史博物館。據歷史博物館的老工友說,建館后,曾經修繕過一次,從城樓的天花板上掃出了一些燒雞骨頭、荔枝殼和桂圓殼。他們說,這是“飛賊”留下來的。北京的“飛賊”作了案,就到五鳳樓天花板上藏著,誰也找不著——那倒是,誰能搜到這樣的地方呢?老工友們說,“飛賊”用一根麻繩,一頭系一個大鐵鉤,一甩麻繩,把鐵鉤搭在城垛子上,三把兩把,就“就”上來了。這種情形,他們誰也不會見過,但是言之鑿鑿。這種燕子李三式的人物引起老工友們美麗的向往,因為他們都已經老了,而且有的已經半身不遂。

    “歷史博物館”名目很大,但是沒有多少藏品,東邊的馬道里有兩尊“將軍炮”,是很大的銅炮,炮管有兩丈多長。一尊叫作“武威將軍炮”,另一尊叫什么將軍炮,忘了。據說張勛復辟時曾起用過兩尊將軍炮,有的老工友說他還聽到過軍令:“傳武威將軍炮!”“傳××將軍炮!”是誰傳?張勛,還是張勛的對立面?說不清。馬道拐角處有一架李大釗烈士就義的絞刑機。據說這架絞刑機是德國進口的,只用過一次。為什么要把這東西陳列在這里呢?我們在寫說明卡片時,實在不知道如何下筆。

    城樓(我們習慣叫作“正殿”)里保留了皇上的寶座。兩邊鐵架子上掛著十多件袁世凱祭孔用的禮服,黑緞的面料,白領子,式樣古怪,道袍不像道袍。這一套服裝為什么陳列在這里,也莫名其妙。

    四個方亭子陳列的都是沒有多大價值,也不值什么錢的文物:不知道來歷的墓志、燒癱在“匣”里的鈞窯瓷碗、清代的“黃冊”(為征派賦役編造的戶口冊)、殿試的卷子、大臣的奏折……西北角一間亭子里陳列的東西卻有點特別,是多種刑具。有兩把殺人用的鬼頭刀,都只有一尺多長。我這才知道,殺頭不是用力把腦袋砍下來,而是用“巧勁”把腦袋“切”下來。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套凌遲用的刀具,裝在一個木匣里,有一二十把,大小不一。還有一把細長的錐子。據說受凌遲的人挨了很多刀,還不會死,最后要用這把錐子刺穿心臟,才會氣絕。中國的剮刑搞得這樣精細而科學,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整天和一些價值不大、不成系統的文物打交道,真正是“抱殘守缺”。日子過得倒是蠻清閑的。白天檢查檢查倉庫,更換更換說明卡片,翻翻資料,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下班后,到左掖門外筒子河邊看看算卦的算卦——河邊有好幾個卦攤;看人叉魚——叉魚的沿河走,捏著魚叉,欻地一叉下去,一條二尺來長的黑魚就叉上來了。到了晚上,天安門、端門、左右掖門都關死了,我就到屋里看書。我住的宿舍在右掖門旁邊,據說原是錦衣衛——就是執行廷杖的特務值宿的房子。四外無聲,異常安靜。我有時走出房門,站在午門前的石頭坪場上,仰看滿天星斗,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就我這里一點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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