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上海八月中旬的下午,白花花的日頭無比殘酷地摧殘著路上行走的每個人,肉眼似乎都能看到熱浪在空氣中揮舞,舔過人的皮膚留下火辣辣的痛。雖然巨鹿路上的法桐還算茂密,整條路上都鋪著樹蔭,但季朵還是走了不到五百米就覺得自己要熱暈了,于是一頭扎進了旁邊一家賣鮮榨果汁的小鋪子。 “有沒有天理了,榨兩根黃瓜要三十五?”季朵一邊喝著黃瓜汁,一邊氣憤地給閨密小秋發微信。 文字發出去沒多久,小秋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季朵接起來還未說話就聽到對面一通狂笑:“你活該,抽什么風想起喝黃瓜汁了,你可不要說從現在開始要做什么養生girl啊!” “呸,我還少不更事呢!”季朵插上耳機,空出手來對著鏡子補妝,“我在巨鹿路這邊找一家修表的店,但外面太熱了,我進來蹭蹭空調。” “修表?” “我心血來潮借我爸的懷表研究一下,結果不知道怎么就不走了。我得趕緊找地方給他修好了,不能讓他知道。” 等身上的汗消盡,重新補好妝,季朵講著電話,繼續出去尋找修表的店。網上只有一個模糊的地址,地圖上也搜不出來,害得她一路上都得注意門牌,感覺接近了卻看不到什么招牌,季朵嘟囔著:“應該就在這附近啊……” “也許已經沒有了。這年頭哪還有私人的修表店啊,而且還在巨鹿路那邊,能賺錢嗎?”小秋漫不經心地說。 “我也覺得……” 這樣說著,季朵拐了個彎卻突然瞥見一棟不起眼的小洋房,二樓陽臺邊緣釘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today鐘表工作室。 “啊,好像找到了。”季朵仰頭看著,忍不住揚了揚眉,心說這年頭真是不管做什么都叫工作室,“我先掛了,晚上見吧。” 在她眼前的是一棟非常小的歐式老洋房,在巨鹿路這一片老洋房區里不算顯眼,它的左右都有粗壯的梧桐樹,不留意可能都看不到。但是不得不說這棟小房子很有味道,整個二樓在屋頂的大三角形中,兩邊凸出兩塊耳朵一樣的三角形小陽臺,外墻大部分是南法風格的奶油黃,屋頂和邊緣都砌著紅磚,房屋底部也有一部分紅磚露了出來。進門需要先上幾級臺階,大門很窄小,是普通的防盜門,但一旁有兩扇拱形落地窗,各自都有可以打開的雙扇門。所有鐵質框架和外面走廊的欄桿上都涂著暗綠色油漆,從斑駁的程度上看年份很久遠了。 季朵在上海待了幾年了,她很清楚巨鹿路這邊的老洋房價值幾何。她看著那塊很不走心的木牌,越發覺得這完全不像是在做生意。 她到了門前,發現門居然是鎖著的。她伸手按了一下門鈴,與此同時發現一旁落地窗的門是虛掩著的。她遲疑著走過去,把頭貼在玻璃上,光線太強,她抬手遮在眼睛上往里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鐘表。季朵邊叫著“有人嗎”,邊拉開鐵藝玻璃門走進了屋內。 雖然外面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進了屋光線卻陡然暗了幾度。這類房子外表看著大,但里面可利用的空間很小,眼下這個客廳,右手邊放著一張巨大的書桌,左手邊靠墻有一個不大的沙發,和低矮的茶幾,能一眼注意到的家具也就這幾樣,剩下的壁爐之類的應該是房子本身就有的,但此時它們全都無法吸引季朵的視線。 她的注意力被琳瑯滿目的鐘表狠狠吸住了,根本無法分神。她是個逛家居店都會略過鐘表區的人,所以從小到大她還是第一次同時見這么多的鐘表。角落有不止一架比她還高的立式鐘表,只要能置物的平臺上都放著各式各樣的座鐘,有些是復古的木質外殼,有些則很現代,還有那種所有機件都裸露著,只套一個玻璃殼子的工藝品。而墻上隨意地掛著許多的老式掛鐘,鐘擺整齊地擺動著。甚至,在壁爐上面還懸掛著一整排的懷表。 大大小小的鐘表堆滿了屋子,發出和諧而又夢幻的走針聲,置身其中,多大的躁動都能被平息下來,時間每分每秒的流淌都變得無比清晰。季朵并沒有在想什么,她躡手躡腳地在屋里轉著,感覺像是無意中闖入了一座空無一人的游樂場。 “有什么事嗎?”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男聲在她的背后響了起來。因為事先完全沒聽到腳步聲,季朵嚇了一大跳,尖叫著旋轉身體,結果腳跟不穩,失去平衡往后仰倒過去,幸好對面的男人及時伸手抓了她一把,她踉蹌了一大步終于站穩了。 季朵拍著胸口,埋怨道:“你嚇死我了……” “你自己進到我屋里,還怪我嚇著你了?”男人說話的聲音很低,語氣里有玩笑的味道,但又太輕了。他手里握著一個細長的玻璃杯,里面的綠茶品相很好,在底部根根立著。他走回書桌前,把杯子放下,抬起眼問季朵,“你真的只是進來參觀的?” “哦,不是!”季朵其實也有點納悶,自己進了這里之后好像反應都變慢了,她努力讓自己清醒,從包里掏出懷表,遞給了男人,“我爸的表,我拿來玩玩就不走了,你幫我看看還能修嗎?” 男人把表接到手里,輕輕笑了一下:“這表得有個二十年了吧。” “差不多吧,好像是我媽送他的,當時可貴了。這要是修不好了,他估計又得跟我斷絕父女關系一個月。”雖然這樣說著,但季朵看上去倒也不是那么著急,她背著手在屋子里轉圈,“這些表都是你的嗎?” “有些是別人寄存的。” 男人回答著,心里想的卻是剛剛那個“又”字,暗暗覺得好笑。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正背對著他看墻上鐘表的季朵,盛夏時節披散著長發,穿著件大紅色的連衣裙,倒也不像個叛逆少女。 不過……他想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不由得有些感慨,默默地搖了搖頭。 這種想法并沒有妨礙他的行動,他已經坐下來,給左眼戴上寸鏡,展開工具包,熟練地找到合適的工具,撬開手表的后蓋。很明顯是因為缺乏保養產生的老化,發條盤整體都生銹了,不過應該還有救。現在的人愛表的很多,但懂得定期保養的太少了,他忍不住輕嘆了一聲。 而此時季朵已經轉過頭來正視著這個伏于案前、眼睛上戴著奇怪東西的男人,不得不說,他的氣質很好。不太看得出他的年紀,說二十多歲或是三十多歲都有可能,臉部線條很硬派,鼻子超級高,同時眼眶又內陷,下巴的流線也很清晰,陽光從旁邊的落地窗透進來,臉上睫毛和鼻梁的陰影非常明顯,顯得整張臉刀砍斧剁一般鋒利。 他留著較長的頭發,也不知是自來卷還是燙過,有些凌亂地垂過耳際,身上穿著一件泛黃的棉麻襯衫,袖口挽到肘部,褲子也是寬松款的,讓人覺得很慵懶,又有一股流浪詩人的氣質。 季朵身邊從沒有過這種類型的人,但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有些眼熟,她沒有多想,只是象征性問了一句:“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雖然這樣問,但她心里半點譜也沒有。 “應該……沒有吧。”男人抬起頭,摘下了寸鏡,“你是不是見誰都這樣說?” “別多心,我可不是搭訕。不過我確實經常這樣說,說了你可能不信,我這個人腦子有病,很多記憶都沒了,遇見人和事很容易有似曾相識感。” 季朵雙手撐著桌邊,等著男人發笑,但并沒有,反倒是她很詫異:“別人聽我這樣說都會笑的,你怎么都沒反應?” 男人愣了一下:“請問笑點在哪里?” “我說我腦子有病哎!”季朵向前傾了傾身子,“我是說認真的。可我每次說大家都當我是在開玩笑。” “我相信你是說真的,所以不覺得好笑。” 男人輕描淡寫地說著,眼神甚至是冷淡的,可季朵的心里卻感受到一陣很稀罕的暖意,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輕輕動了一下。 “那你不害怕嗎?萬一我精神不可控怎么辦?” 她這么一問,男人反而笑了:“我覺得即便你現在發病,我也有把握能贏的。更何況,你看上去面色紅潤有光澤。” 季朵嘿嘿笑起來,和會說話的人在一起真是令人心情愉悅。 “這個放在我這里吧。”男人朝她擺了擺手上的懷表,“你留個電話號碼給我,修好了我叫你來拿。” 說到留電話,季朵稍稍遲疑了一下,倒不是她怕留電話,是她的電話實在是很多,有些陌生電話她都不會接,很容易錯過。 但男人很顯然誤會了她猶豫的原因,改口說:“你不想留也行,那就一個星期左右來看看,不過有可能要白跑一趟。” 季朵連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因為工作關系,亂七八糟的電話很多,擔心會接不到。這樣,你把你的電話也留給我,我記一下。” 男人沒有推脫,從抽屜中拿出一本收據寫上了一些東西,然后在最下面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之后推給了季朵。 “維今。” 在右下角簽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季朵笑起來:“這個姓好少見啊。” “確實。” 季朵沒有直接把收據收回包里,而是打開手機日歷,在一個星期后的日期上做了“取表”的備忘,同時標記上了維今的姓名電話。雖然維今沒有故意偷看,但一晃而過還是看到了她手機上密密麻麻的備忘。 這讓維今多了一點興趣,年輕的女孩子鮮少有這么具備規劃性的。 “工作很忙?”他忍不住問。 “防患于未然。” 季朵模棱兩可地解釋了一句,將收據收進了包里。維今也沒再追問,重新坐下把懷表的后蓋安回去,拿起之前正在修的一塊手表繼續。但季朵仍然站在桌前沒動,他沒抬頭,突然聽見她問:“能再問你個問題嗎?” “問。”維今抬頭看她。 季朵忍不住吐了吐舌頭:“你生意多嗎?只靠修表……賺錢嗎?” 維今微微蹙了蹙眉頭,他倒是沒有生氣,就只是對一個不太熟的人會直接問出這個問題感到些許詫異,不過轉念想,或許現在的孩子就是這個個性。他聳了聳肩,不甚在意地說:“反正……還不至于明天就消失。” “那你為什么選擇做這個呢?”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別那么小氣嘛!”季朵彎腰趴在桌子上單手托著腮,盯著維今的眼睛,“你就當外面太熱,我想多蹭會兒空調。” 維今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東西,雙手捧著水杯對著她說:“我喜歡鐘表。鐘表無論是從技術層面,還是寓意層面,都很有意思。” “可是你不能不承認現在人們對于表的需求已經不像從前一樣大了,它不是必需品了。” “或許吧,你可以用手機看時間,好像更方便。但是先不說手機的時間準不準,一個手機你會用多久呢?一年兩年你就換了,五六年就不能用了,你丟掉的時候也不會覺得可惜。但一塊好的手表,可以走幾十年甚至更長,當你擁有一塊表,你會更具象地感受到時間。鐘表或許真的不再是必需品,但時間賦予它的儀式感卻一直存在,它是人類發明的東西里距離永恒最近的。” 他倆一直對視著,幾乎是平視的狀態,中間也就隔著半臂的距離。當維今認真去看季朵的眼睛時,就知道她完全沒聽進去,她那雙畫著粉色眼妝的眼睛里滿滿的都是孩子專有的好奇與迷茫。維今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簡單來說呢,就是我年紀大了,比較念舊。” 季朵歪頭枕著自己的手,想了半天,還是覺得不對。她噘了噘嘴說:“你不是念舊,相反,你是喜歡掌控未來的那種人。” 不得不說,那一瞬間維今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正色起來。 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女孩會說出這種話,但單看季朵說話的狀態又無法確定她究竟是認真思考了,還是出于本能地隨口一說。 “那你呢?”他問。 “我啊!”季朵站直了身子,伸了個懶腰,“我最在意的是今天,就是現在這一分一秒。永恒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只要此時此刻。走啦,拜!” 說完她轉身從進來時的玻璃門出去了,維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么居然站起來跟她走到了門口,抱著臂站在落地窗前。落地窗外有一條窄窄的走廊,連接著大門口的臺階,季朵背靠著欄桿上半身拼命向后仰,抬手指著上面,輕快地朝他叫著:“所以,我喜歡你的招牌!” 然后她迅速地跑走了。 維今從門內只能看到她的一點點背影,很快就消失了。維今也走出去,站在同樣的位置向上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地勾起嘴角。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信奉及時行樂啊!他走回屋內,鎖上了這扇落地窗的門——不過這個丫頭現在能這么生龍活虎,也算福大命大了,想要及時行樂也是可以理解的。 重新沏了一杯茶,維今坐回桌前,戴上寸鏡開始修表,用最小號的鑷子將一根只有頭發絲粗細的微小零件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干凈的布上。每每這個時候他的思緒很快就會沉靜下來,連呼吸似乎都變得很輕很輕,像是怕驚擾什么。 屋內只有鐘表發出心跳一般的聲音,一旦靜下心來也根本聽不到,維今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如同待在一顆水晶球里,根本感受不到時間在走,但卻經常一抬頭發現屋外已然暮色四合。 傍晚的時候,一陣邪風突然將云層刮來,迅速將太陽遮蔽,風里面裹著潮濕的味道,是從海那邊吹來的。在遠處肆虐的臺風終于開始轉移陣地,街上的一些廣播開始播放臺風預警。然而從維今的鐘表工作室離開后,季朵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直奔老地方——閨密小秋開的酒吧。 西藏南路上的一個小院子,里面是酒吧,院子里能擼串。在上海的這幾年,季朵在這里度過了無數的晚上。小秋是她的初中同學,不過初中畢業后就沒聯系了,沒想到后來會在上海遇見。兩個人都不是彼此記憶里的樣子了,卻發現甚是投緣,小秋和曾經的她一樣是那種不管不顧的女孩,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后果也自己承擔。這個酒吧原本是小秋和當時的男朋友合開的,兩人分手時男的想用一點錢把她趕出去,那時候小秋砸鍋賣鐵把周圍人借了個遍,硬是一個人把酒吧買了下來,然后找了新的合伙人。有一段日子她窮得兩天吃一頓飯,但好在終于苦盡甘來,新合伙人變成了新男友,還是個外國小鮮肉。 “親愛的,還記得我嗎?”季朵正坐在吧臺前喝沒什么度數的酒精飲料,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突然走過來,搭住了她的肩膀,坐在了她的旁邊,“上次你可是說了,再遇見請我喝酒的。” 季朵抖了抖肩膀,微笑著把他的手甩了下去,瞇著眼睛看了他的臉半天,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男孩拿過她的酒杯就喝,挑釁似的抖著眉毛:“別開玩笑了,統共沒過幾天,咱倆聊了一晚上,你現在翻臉不認人啊?” “你說對了,我真的不認人。”季朵敲了敲吧臺,對酒保笑:“給我罐可樂。” 那個搭訕的男孩有點急,赤白了臉,還想再說什么,這時小秋已經從里面繞出來,默默地給負責看場子的人遞了個眼神,男孩就被勸走了。 “怎么,心情不好?”小秋頂著烈焰紅唇,坐在季朵旁邊。 “沒有,你知道我的,我實話實說,他那樣的臉不在我的存儲范圍里。” 小秋大笑兩聲:“人家長得還挺周正的,你還想要什么樣的啊?” 季朵接過酒保遞過來的可樂,倒進杯子里用吸管嘬著喝,為健康著想,她不能喝太多酒,所以也算是酒吧里的奇葩了。她輕輕晃著酒杯,視線始終盯在上面,心里想著其他人也許會當作是紅酒,隨口說:“你別說,下午我遇見的那個修表的大叔,還挺帥的。” “大叔?多大歲數啊?” “三十左右?” “那你就叫人家大叔啊,叫哥好不好?”小秋架著她的肩膀,拋了個媚眼,“說說,什么樣的,你嘴里說帥的人可是鳳毛棱角。” “不好說。他是那種……我們身邊沒有的類型,和我們不在一個世界。”季朵小口抿著可樂,氣泡稍稍弱掉就甜得嚇人,她微微皺了皺眉,“他身上有一種離世俗很遠的氣質,讓人感覺很不真實,很輕很淡,但是又很亮。 她的五根手指捏合著,又突然分開,做了個綻放的動作:“像星星,你明白嗎?” 小秋盯著季朵的眼睛,煞有介事地點頭:“明白!特別明白!你看上他了!” 季朵愣了一下,隨后用肩膀撞了撞小秋:“呸!胡說八道。” “我胡說?我就應該給你擺個鏡子,讓你自己看看剛才你那眼神。還星星?你眼睛都快亮成星星了!” 真的假的……季朵低頭笑起來,剛剛那一瞬間她確實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那個叫維今的男人給她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雖然不是一個世界,但偶爾穿過云層照下來那么一會兒,也挺稀罕。 “我就算是喜歡有什么用?”季朵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也許過兩天我突然就記不得他了,他換個發型打扮和我走對臉,我可能都認不出來了,還是別害人了。” 雖然她在開玩笑,渾身寫著不管不顧不在乎,但小秋難得沒笑,壓低了聲音說:“你的病不是已經穩定下來了嗎?都多久沒犯過了。” “這東西,就是顆埋在地下的炸彈,誰知道什么時候會爆呢?” 季朵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再說這件事。 也就沒再提男人的事,兩個女孩聊了聊生意、房價、新口紅色號,門外忽然就亂起來,隱約聽到有人喊打雷了。季朵看了看時間,也不早了,跳下了高腳凳:“我先回去了,明天得去和廠商談點事。” “行,早點回去吧,等會兒可能有大雨。用我找人開車送你嗎?” “不用!”季朵夸張地擺了擺手,“我要是時刻需要別人照顧,才真的是生無可戀了。放心,我自己都沒問題。” 季朵很快打上了車,窩進后座之后,困意開始扯動她的眼皮,但回去之后還有事情要做,她使勁兒睜著眼睛,想讓自己清醒起來。于是她開始胡思亂想,看著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輪廓,努力去回想一些人和事情。可是該想起的仍舊是想不起,她的記憶丟掉了一大段,以至于她再去回憶更久遠的事情也覺得不太真實了,不僅如此,因為時間的斷層,導致她對周圍人的印象通通對不上號,她對人的記憶變得非常差,常常會不記得剛剛認識的人。如果硬要季朵形容她活著的感受,她會覺得世界和她一定有一個不是真的,她看世界如同隔著一層雨水打濕的玻璃,世界看她大概會以為她只是在水晶球里旋轉的木偶吧。 突然間,季朵想起了維今。似乎有一些什么在眼前晃動,可她捕捉不到。季朵從隨身的包里掏出記事本,拔下上面插著的筆,開始嘗試在空白頁上畫維今的臉。 嘗試了幾次,她還是畫不出來。季朵突然氣急敗壞地用力在整頁紙上亂畫,直到被紛亂的線條涂滿,紙頁被戳破,她才喪氣地將本子丟回了包里。 她是會畫畫的,但她唯獨不會畫人臉,她學畫畫時跳過了作為基礎的人像部分。繪畫老師對此完全不能理解,她也始終無法解釋,為何明明看著模特卻畫不出來。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花灑打開沒一會兒浴室里就是一片氤氳的霧氣。季朵租的是高層的單身公寓,內設很不錯,就是面積小,但一個人住足夠了。她這個年紀在上海這個地方,能租得起這樣正經的房子已經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關水之后,季朵站在被水蒸氣糊滿什么都看不見的鏡子前面,拿毛巾擦頭發,她刻意不把鏡子上的水抹掉,直到用吹風機把頭發徹底吹干,梳順,鏡子上才模糊地映出她的臉。 她將鏡子往外拉,后面是一個小柜櫥,擺著些平時用不著的瓶瓶罐罐,她從角落拿出兩瓶藥各倒出一片,出浴室找了杯水把藥咽了下去。一種是醫生囑咐要隨時補充的維生素,一種是普通的舒緩神經的藥,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圖個心理安慰。 十七歲那年季朵出了場嚴重的事故,當時顱腦損傷嚴重,她現在還能活蹦亂跳,醫生都覺得難得。但手術之后的后遺癥連綿不斷,最明顯的是,她丟失了包括車禍在內往前推差不多三年的記憶,醒來后她以為自己初中還沒畢業。雖然醫生和父母向她解釋了情況,她也相信,卻始終沒有實感。那段時間她的狀況非常糟,只要稍有松懈,就會以為自己又活回去了,常常搞不清日子,之后還有過各種空間和人臉的識別障礙。 醫生說她這是腦外傷導致的綜合征,類似于遺忘綜合征。究竟能不能徹底痊愈,醫生也說不好,大腦和精神類的疾病是最復雜的,可參照的病例又太少。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季朵基本好了起來,其實根本沒有變,而是她對那些小混亂見怪不怪了。她發現只要自己多留神,多算計,多做備忘,應付生活毫無問題。她非常努力地偽裝得和正常人一樣,她也確實做到了。 只是到現在,手術已經過去七年了,她還是時常會感到頭痛,不知是不是平時精神總是緊張,所以難免有點神經衰弱,檢查了很多回都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問題,醫生說畢竟經歷過那么大的手術,感官上的后遺癥無可避免。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