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老龍城孫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龜,背脊大如山岳,建筑眾多,撇開貨物,依舊能夠容納兩千四百余人。 反觀落魄山龍舟,就無法與之媲美。 山海龜與范家的桂花島,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過桂花島勝在那棵祖宗桂樹,一旦開啟山水陣法,能夠抵御海上諸多天災(zāi),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島始終穩(wěn)如磐石。 山海龜沒有桂花島這種得天獨厚的造化優(yōu)勢,不過那座遠(yuǎn)遠(yuǎn)遜色桂花島的護(hù)山陣法,卻足可讓渡船沉水避波浪,加上山海龜本身擁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鎮(zhèn),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處其中,安然無恙,這大概就是一個修道之人憑借仙家術(shù)法“勝天”的絕佳例子。 世間所有價值連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條被宗門歷代修士辛苦開辟出來的路線,也價值萬金。桂花島可以走的,例如那條范家舟子必須撐蒿撒米、用以禮敬“山頭”的蛟龍溝,山海龜便絕對無法安然穿過,哪怕是遠(yuǎn)遠(yuǎn)路過都不敢,許多秉持蛟龍之屬本性,去往南婆娑洲興風(fēng)布雨的疲龍瘦蛟,一旦被它們看到了那頭山海龜,必然會橫生枝節(jié),惹來禍?zhǔn)?。但是同理,山海龜可以用辟水路過的諸多險地,或是積攢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過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島便會阻滯不前。 老龍城擁有跨洲渡船的幾大家族,在漫長歲月里,死于開辟、穩(wěn)固路線途中的修士,不在少數(shù)。 這天海上便有駭人風(fēng)浪,山海龜緩緩下沉,若非大龜背脊邊緣蕩漾起一圈圈陣法漣漪,籠罩出一座靜謐安詳?shù)男√斓?,幾乎與海上航行毫無異樣,背脊上的大小建筑和花草樹木,絲毫不受海水侵?jǐn)_。 陳平安如今是與孫家摒棄前嫌的貴客,更是開始做起一樁長久買賣的盟友,孫嘉樹自然將陳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靈氣盎然,一般情況下的跨洲商貿(mào),孫家寧肯空置此處宅邸,都不愿將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緣由,大有說法,因為這棟名為“書簏”的小宅子,距離這只山海龜煉化將近萬年的龜?shù)ぷ罱?,故而天然水運濃郁,靈氣最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一旦有與孫家結(jié)下死仇的大修士,心生歹意,必然會對山海龜造成巨大傷害,一旦失去這艘跨洲渡船,孫家在老龍城的地位,很快就會一落千丈。 陳平安登船之后,每天依舊拿出六個時辰來修行煉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靈氣積蓄,差不多已經(jīng)仔細(xì)梳理、慢慢煉化完畢,主要是那三十六塊道觀青磚的中煉,其中蘊含絲絲縷縷水運,尤其是那一點道意,進(jìn)展緩慢,所幸陳平安在獅子峰修行與武道一同破境,躋身練氣士四境后,完整煉化三十六塊青磚的所需光陰,比起預(yù)期要快了三成。 陳平安坐在蒲團(tuán)上,身前擺放了一張棋盤,連同棋子棋罐,都是陳平安隨身攜帶而來,一起放在略顯空蕩的咫尺物當(dāng)中。 這次陳平安遠(yuǎn)游,沒有帶太多物件,除了青衫背劍仙,已經(jīng)相依為命很多年的飛劍初一、十五,就只帶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經(jīng)贈送給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著很應(yīng)景討喜的,至于從膚膩城女鬼那邊奪來的雪花法袍,也送給了石柔。 關(guān)于這件金醴法袍,陳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對不住劉羨陽了,寄了封跨洲書信去往醇儒陳氏,結(jié)果在老龍城那邊收到回信,范二當(dāng)時親自帶上了披麻宗渡船,劉羨陽在信上說,重色輕友,不過如此了。不過兩人之間,誰也不用與誰客氣,陳平安不仗義,劉羨陽也不差,在信上直接讓陳平安換一樣與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這件事沒完,見了面,陳平安得站著不動,讓他來幾招猴子偷桃、海底撈月。信的末尾,讓陳平安為他劉羨陽的弟媳婦捎句話,早生貴子。 陳平安就只能當(dāng)作沒看到了,這種話能講?找死不是? 陳平安此行,帶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質(zhì)令牌兩件咫尺物,一個是鄭大風(fēng)早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還賬,一個是靠搬運那只巨大藻井、辛辛苦苦憑自己本事掙來的。 包袱齋這種活計,自然是走到哪做到哪。 去年在那座道觀仙府那邊,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夠的大虧,不然陳平安都能將道觀青磚搬空,留下一塊,都算陳平安這個包袱齋沒有登堂入室。 神仙錢,只帶了三十顆谷雨錢,這次到了倒懸山,比起第一次游歷那座靈芝齋,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最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幾眼那些寶物了,不至于覺得多看一眼,就要讓人攆出去。靈芝齋販賣的物件,確實是品秩好,可惜就是價格實在讓人瞧著都心肝疼。 陳平安在祖師堂落成后,便將自己年復(fù)一年當(dāng)那包袱齋,勤勤懇懇積攢下來的全部盈余神仙錢都取了出來,交給了負(fù)責(zé)落魄山祖師堂財物清點錄檔、運轉(zhuǎn)頒發(fā)的陳如初,不曾想等到陳平安臨出門,想要取錢的時候,陳如初站在朱斂身旁,一臉愧疚,陳平安當(dāng)時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斂只拿出一只干癟的錢袋子,只裝了十顆谷雨錢,說這些,就是落魄山東拼西湊出來的所有閑錢了,其實連閑錢都談不上,如今落魄山處處要用錢,委實是山主出門遠(yuǎn)游,落魄山只能硬著頭皮,打腫臉充胖子,免得給人小覷了落魄山,再多,真沒了。 然后朱斂便善解人意來了一句,若是少爺心里邊實在難受,他朱斂也有辦法,將十顆谷雨錢折算成小暑錢,錢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陳平安當(dāng)時握著那只錢袋子,有一種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好一個朱斂,連自己都坑? 朱斂坑姜尚真,坑魏檗,誰都坑,沒辦法坑的,連夜挖個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當(dāng)著別人的面,朱斂都有那臉皮挖坑,以前陳平安沒覺得有什么,結(jié)果等到朱斂連自己這位山主都坑的時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曾想陳如初偷偷摸摸伸出兩根手指。 陳平安立即心領(lǐng)神會,喊價喊到了五十顆谷雨錢,說那倒懸山靈芝齋寶物眾多,那叫一個價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寶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邊包袱齋,隨便一轉(zhuǎn)手,多賺幾顆谷雨錢,不在話下。 最后一個喊著要為落魄山掙錢,一個拍胸脯摸良心使勁哭窮,相互砍價,這才給陳平安拿到手三十顆谷雨錢。 當(dāng)時在牛角山,陳平安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后。 朱斂摸了摸陳如初的腦袋,笑道:“暖樹啊,立了大功。” 落魄山,還是喜歡喊粉裙丫頭為暖樹,崔誠是如此,朱斂鄭大風(fēng)魏檗這三位好兄弟,也是如此。 陳如初一頭霧水。 朱斂笑道:“其實咱們落魄山還有二十顆谷雨錢的盈余,都拿走,其實不會影響落魄山,只不過黑紙白字的賬本上,是看不太出來的,如今你管錢,以后可以多學(xué)學(xué),咱們少爺當(dāng)賬房先生,還是很過硬的?!? 陳如初問道:“為什么不都給老爺?” 朱斂說道:“少爺此去倒懸山,一路上不會有任何開銷了,真到了倒懸山,哪有當(dāng)那包袱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們的,騙鬼呢,更多還是想著在靈芝齋之類的地兒,挑選一件好東西,盡量貴些,拿得出手些,然后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我當(dāng)然不是吝嗇這二十顆谷雨錢,只不過少爺在男女情愛這件事上,還是不夠老道啊,女子真心喜歡你,尤其是咱們少爺喜歡的女子,我雖然沒見過面,但是我敢確定一件事情,你只要往錢上靠,她便要覺得俗氣了。” 陳如初愈發(fā)疑惑,“那為何朱先生還要多給二十顆谷雨錢?” 朱斂笑道:“男女情愛,太老道,就一定好嗎?” 陳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fù)后,清風(fēng)拂面,任由山風(fēng)吹拂鬢角發(fā)絲,目送那艘渡船升空遠(yuǎn)去,輕聲道:“男子年輕時候,總是想著自己有什么,就給女子什么,這沒什么不好的。不同的歲月,不同的情愛,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人生無遺憾,太過圓滿,事事無錯,反而不美,就很難讓人年老之后,時時惦念了。” 朱斂收起視線,轉(zhuǎn)過頭去,伸出小拇指,“拉鉤,你不許將這些話告訴咱們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如初雙手藏在身后,有些生氣,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爺才不小心眼!不許你這么說老爺啊,我真會告狀去的?!? 朱斂笑道:“我所謂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貶義的說法,是說記得住誰都不在意的世間小事,多好?!? 陳如初笑逐顏開,這才與朱斂拉鉤。 跨洲渡船上。 陳平安對著身前棋盤,不是打譜,只是在看屬于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師堂本身,一顆顆棋子,凝聚出了一塊棋形,是陳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寶瓶洲的諸多脈絡(luò),又是一塊更加疏散的棋形,暫時還不成氣候,而且陳平安對此也只希望自己隨緣而走。 在北俱蘆洲的關(guān)系,是第三塊地盤,相對清晰,陳平安會用心且用力去經(jīng)營,例如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以及潛在的水龍宗和龍宮洞天,都是一有機(jī)會便可以放心做買賣的,最少陳平安可以從中穿針引線,為各方勢力提供一種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門、山頭自己去權(quán)衡利弊,大家覺得有利可圖,那就坐下來聊,大可以各自在商言商,根本無需為此,便覺得有損朋友情誼,若是覺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誤將來見面重逢,飲酒只談閑趣事。 崔東山離開落魄山之前,與陳平安一次崖畔對坐閑聊慢飲酒,突然說了一句,他與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織網(wǎng),這一點,他崔東山不得不承認(rèn),老秀才確實眼光更好。 崔東山最后開始安慰自己,老秀才收弟子的眼光真是好,可惜拜師的本事遠(yuǎn)遠(yuǎn)不如自己。 陳平安有些好奇,詢問文圣老先生的先生是誰。 崔東山哈哈大笑,說老秀才沒正兒八經(jīng)的傳道先生,只有學(xué)問平平的市井學(xué)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連拜師都沒有,怎么跟自己比? 陳平安一一收攏棋子,放回白子棋罐。 再從另外一只棋罐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頭的諸多棋子凌亂雜錯,陳平安雙指一捻,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盤不同處。 陳平安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棋子,有些抱團(tuán),故而有許多名字只是聽說,錄檔成冊,不是他們的名字被陳平安刻在黑字上,便是對手或是敵人,例如正陽山那些被風(fēng)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shù)百年的“劍仙”祖師,例如清風(fēng)城許氏的諸多供奉客卿,以及許氏攀附上的親家,大驪上柱國袁氏。 以力殺人,以理殺人,以心誅心。 是截然不同的三種路數(shù)。 陳平安都不陌生,因為遠(yuǎn)游路上,大大小小的風(fēng)波沖突,都曾親身領(lǐng)教過。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仔細(xì)凝視著棋局。 撼大摧堅,徐徐圖之。一直是陳平安極為推崇的一句言語,一個被陳平安深埋在心的道理。 但是布局的慢而穩(wěn),是為了收網(wǎng)的快,當(dāng)自己一拳或一劍遞出,又無半點后遺癥。 在這期間,都需要用一件件細(xì)細(xì)碎碎的小事,來成就一種天時地利人和齊聚的大勢。 阿良當(dāng)年在紅燭鎮(zhèn)廊道之中,根本不會去殺朱鹿。 至于左右問劍桐葉宗,更是如此。 那么陳平安后來為了漁翁先生和趙鸞、趙樹下,造訪朦朧山祖師堂,那一次出手,便也學(xué)到了精髓,呂云岱與呂聽蕉這對山上父子,反目成仇,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陳平安從北俱蘆洲返回落魄山后,聽到了一個消息,被拘押在朦朧山上的呂聽蕉暗中勾結(jié)大驪駐軍武將,拉攏起數(shù)位山上供奉客卿,試圖篡權(quán),被呂云岱含怒擊殺,經(jīng)此一役,朦朧山元氣大傷,對外宣稱封山百年。 世間許多手腕,而且哪怕看似收了手,明明刀劍歸鞘,可鋒刃卻長久落在他人的人心上,此后十年百年,人心稍動,便要吃疼。 陳平安收起棋盤上的所有黑子。 捻起一顆沒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隨意落子。 雖然是個臭棋簍子,但他喜歡聽棋子落在棋盤的聲音。 陳平安閑來無事,自己與自己下了一盤棋,旗鼓相當(dāng),心滿意足,覺得這才是下棋,讓子算怎么回事,若是勝負(fù)明顯,也沒意思。 陳平安沒有著急收攏棋子,后仰倒去。 遙想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大門那邊,第一次看到的那撥外鄉(xiāng)人,十余年光陰,彈指一揮間,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華如今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睦淆埑窍氯纬侵?,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后,便大局已定,聽說如今苻南華與封王就藩于老龍城的宋集薪,雙方處得關(guān)系不錯。 蔡金簡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較快之外,已經(jīng)自己開峰辟出府邸,極少外出,潛心修道。 當(dāng)年去往青鸞國途中,在蜂尾渡那條著名巷子,又見過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韞,最早得到了小鎮(zhèn)鐵鎖井的那樁大機(jī)緣,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劉老成在宮柳島之外,收取的唯一一位嫡傳弟子,陳平安對姜韞印象不錯,之后在書簡湖,膽敢登上宮柳島拜訪劉老成,除了身上那塊圣人玉牌作為保命符,相當(dāng)一部分原因,便是劉老成會收取姜韞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當(dāng)初從李二手中“截獲”了龍王簍和那尾金色鯉魚,但是陳平安對此沒有什么芥蒂,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規(guī)格極高的山盟后,高煊擔(dān)任質(zhì)子,趕赴大驪披云山,在林鹿書院求學(xué),高煊沒有刻意隱姓埋名。之前陳平安帶著李寶瓶他們遠(yuǎn)游大隋山崖書院,跟高煊見過,此后高煊在書院求學(xué),雙方都有些默契,沒有刻意碰頭,更無交流。不然過于犯忌諱,對雙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清風(fēng)城許氏母子,得了劉羨陽家的祖?zhèn)黟蛹祝屣L(fēng)城許氏家主如虎添翼,憑此成為寶瓶洲戰(zhàn)力最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嬰修士,不但成功鏟除異己,牢牢抓權(quán),而且將許氏嫡女遠(yuǎn)嫁大驪京城,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lián)姻,除了許氏家底深厚之外,許氏家主本人的修為,也是關(guān)鍵原因。這么多年,撇開雙方各自的暗中查探,陳平安與清風(fēng)城許氏唯一的牽連,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箓了。 許氏一開始在西邊大山,擁有一座占地極廣、風(fēng)水極好的朱砂山,后來曹枰、蘇高山兩支大驪鐵騎,分別被朱熒王朝邊軍和藩屬國阻滯,加上許多幕后諸子百家的影影卓卓,一洲形勢頓時撲朔迷離,清風(fēng)城便做出一個事后悔青腸子的舉動,賤賣了那座朱砂山,修士遷徙離開大驪。如果不是舍了臉皮,將嫡女嫁給袁氏庶子,亡羊補(bǔ)牢,聯(lián)姻袁氏,恐怕清風(fēng)城如今已經(jīng)更換家主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