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姜尚真身體前傾,視線繞過居中的陳平安,與那書院子弟笑問道:“這位讀書人,從大伏書院來的?君子頭銜有沒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幾級臺階,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道:“大伏書院儒生楊樸,拜見姜老宗主。” “客氣太客氣了,我又不是讀書人。” 姜尚真坐著抱拳還禮,然后恍然道:“楊樸,有點印象,是個帶把的,以后我可就當與你混了個熟臉了啊。” 陳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聲啊,莫不是山上艷本都賣到書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這些年山上事多,耽誤了不少正經活。” 陳平安問道:“老宗主?” 姜尚真點點頭,“當家三年狗都嫌,我這人臉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著鼻子罵,就讓位給韋瀅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閉關前,已經在那座幾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師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職,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舊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劍修,韋瀅。韋瀅則順勢辭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讓位給了下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劉老成。 所以書院楊樸才有“姜老宗主”一說。 當然姜尚真的歲數,也確實不算年輕。 楊樸直腰后,十分赧顏,“治學還淺,尚未賢人。晚輩更不敢自稱與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還不是賢人?大伏書院埋沒人才了啊,要我看給你個君子,綽綽有余。回頭我幫你與程山長說道說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夠大,那就拉上我身邊這位陳山主,他與你們程山長是老朋友了,還都是讀書人,說話肯定管用。” 陳平安不置可否。 楊樸有些慌張,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輩楊樸守在這里,并非沽名釣譽,用以養望,何況三年以來,毫無建樹,懇請老宗主不要如此作為。不然楊樸就只好立即離去,懇請書院換人來此了。” 姜尚真點頭道:“那你就當個玩笑話聽,別當真。換個人來這兒,未必對我和陳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這會兒一走,于你自身而言,就前功盡棄了?如果玉圭宗的自家邸報沒有出錯的話,在書院沒有開口的時候,你小子就主動趕來太平山了吧,程山長位置都沒坐穩,就不得不親自跑來,替你這個愣頭青撐了一次腰。你要是這個時候撤離太平山山門,就等于做了幾年傻子,便宜沒占著半點,還落個一身腥臊,只說這三個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記住楊樸這個名字了,所以聽我一句勸,老老實實待在我們倆身邊,安心喝酒看戲,” 楊樸還想要說話。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書院那邊,從正副山長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實都在看著你,楊樸可以不顧念自己的前程,因為問心無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楊樸的人,會替你打抱不平,會很憤懣,會覺得好人果然沒有好報。這個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決定,到時候是走是留,最少我和姜尚真,依舊當你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歡迎你以后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還是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場廝殺,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后一場,所以有些心悸,不單單是如今陳平安的劍術拳法神通如何高了,而是擔心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約莫二十來年沒見面,就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比如變成那種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納涼的玉璞境女修,他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無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大伏書院新山長,是你家鄉披云山林鹿書院的那位副山長,只不過這次因為擔任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才頭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龍舟。程龍舟畢竟是蛟龍水裔出身,擔任儒家書院山長,引起山上不少非議,大驪皇帝宋和為此動用了不少的山上香火情。這還是中土文廟封禁五年山水邸報的結果,不然這會兒的浩然形勢,就只剩下各路人馬的吵架了,會白白浪費許多大好時機,耽誤很多正事。” 陳平安想了想,終于解了心中一個疑惑,為何文廟會選擇禁絕邸報五年。 儒生楊樸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山巔神仙在聊什么,但是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畢竟自己眼前,那地上可還躺著一位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 這么大一事兒,你們兩位前輩,再術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點心? 陳平安抬起下巴,點了點地上那個女子,“什么來頭?” 姜尚真有些幸災樂禍,道:“回答之前,容我先問個小問題,你出了幾成氣力?換成是我她,殺她徹底,元神俱滅,就是兩三劍的事,可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邊,不但將她打暈過去,更將其魂魄、陰神都一一拘押在氣府內,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門,說實話,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別說其他的尋常玉璞、仙人修士了。你要知道,這個娘們,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術,爐火純青,只要不被隔絕天地,她隨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劍修,休想殺她,重傷都難。” “很難說幾成。”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繼續心聲言語,“不過方才戰場,確實被我臨時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了,再以一點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氣府大門上,寫了幾幅……春聯符箓,只要敢醒過來,就等于是與我劍修問劍,武夫問拳,所以她這會兒不得不繼續裝死,不過在這之前,我比較講道理,讓她以秘術傳信祖師堂,去搬救兵來太平山與我興師問罪。” 陳平安笑著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紅色珊瑚發釵,“當然了,她比較單純,無論是行走山下,還是廝殺經驗,都很……中五境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躋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憐了咱們這位絳樹姐姐,落你手里,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么了,估摸著絳樹姐姐到最后一合計,覺得還不如別守身如玉了呢。” 陳平安置若罔聞,繼續以煉物訣,小心破解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開山之時,就知道了這位上五境女修的所在宗門,關鍵是可以獲悉她的真正靠山。何況這枚碧玉發釵,是件材質極佳的上等法寶,值錢,很值錢。 姜尚真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大笑起來,不再以心聲言語,“她叫韓絳樹,宗門比較古怪,在桐葉洲不顯山不露水,尋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頭看著謫仙人落地撒潑,她這一門修士,這是習慣了外出游歷浩然天下,橫行無忌,作威作福,闖了禍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覺。”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珊瑚發釵,心中了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難怪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膽識更是讓人佩服。” 避暑行宮檔案里邊,其中一頁老黃歷,有記載過此地,比東海觀道觀更加隱蔽,三山福地方圓萬里,雖然名為三山,事實上唯有一座海上島嶼,相傳是遠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靈坐鎮,還有一句類似讖言的話語,牛蹄踏碎珊瑚聲。陳平安猜測多半是與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的老觀主起了紛爭,萬瑤宗沒討到好處。很正常,萬年以來,人間又有幾個十四境?尤其是太平歲月,只會更少,只有亂世到來,如洪水激蕩,水起陸沉,水落石出,可能才會多出幾個。比如“陸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點頭道:“這娘們仗著是仙人境韓玉樹的嫡女,萬瑤宗歷史上又曾出過一位飛升境的開山老祖,后世子弟,大可以關起門來,躺在山水譜牒上作威作福,有資格出門游歷的,韓老兒是曉得桐葉洲觀道觀不好惹的,擔心給咱們那位老觀主瞅著心煩,萬瑤宗約莫每百年才有兩三人離開福地,往往修為不差,所以驕橫慣了。絳樹姐姐畢竟是嫡女,所以比較養在閨中。而且那位老祖師兵解離世之前,憑借積攢下來的功德,與中土文廟有過一樁約定,不許泄露福地和宗門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葉宗都賣他們幾分薄面。” 陳平安問道:“這次大戰?” 姜尚真說道:“萬瑤宗在收官階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銀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沒什么折損。” 陳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難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將空酒壺擱在一旁,雙手抱頭,后仰倒去,躺在臺階上,繼續以心聲道:“可不是。這份人情,別說是書院得認,先前萬瑤宗韓仙人拜訪神篆峰,我那玉圭宗,我反正是躲起來求個清凈了,韋瀅就得捏著鼻子笑嘻嘻與人當面道聲謝。所以說啊,萬瑤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來到桐葉洲占據一塊地盤,相中了這座太平山,大伏書院即便不答應,也不會與萬瑤宗鬧得關系太僵。” 陳平安卻不再心聲言語,反而心念一動,打開韓絳樹各大關鍵氣府門口的半數“春聯”禁制,這才冷笑道:“虧得如今禁絕山水邸報,不然隨便一份邸報流傳開來,萬瑤宗?萬妖宗才對吧,說不定是那甲子帳遺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所以恨極了太平山,一門心思想要竊據此地,好徹底斷絕太平山的香火。‘說不定’嘛,韓宗主與誰講理,誰認錯就是了,在邸報上道歉就行,專門澄清一事,萬瑤宗絕對與蠻荒天下沒有半點淵源根腳。” 姜老宗主與這位“陳山主”的這些對話,儒生楊樸可都聽得真切清晰,聽到最后這番言語,聽得這位讀書人額頭滲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給嚇的。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楊樸,你就算知道了此舉可行,能夠輕松保住一座太平山遺址,是不是也不會做?” 楊樸壯起膽子沉聲道:“非君子所為,晚輩絕對不會如此做。” 陳平安手指間那支鮮紅的珊瑚發釵,光彩一閃,很快就被陳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韓絳樹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韓玉樹?記住了。 陳平安拍了拍書院儒士的肩膀,然后打了個響指,“撕掉”半數劍氣遺留在她氣府門口上邊的春聯,望向那個女修韓絳樹,“聽見沒,你們得感謝這樣的讀書人,很多事情,被你們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別人沒你們聰明,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做你們不愿意做的,你們覺得傻,有所不為,你們還是會覺得傻,偷著樂,偷著樂就偷著樂,其實也行,總之以后別學今天,笑得那么大聲,這不就遇見了我?我要不是擔心打錯了人,你這兒就該是萬瑤宗祖師堂的一幅掛像,每年吃香火了。” 韓絳樹默默坐起身,她視線低斂,讓人看不清神色。 她沒有撂什么狠話,也沒有與那個心狠手辣的家伙對視,甚至沒有試圖逃離此地。 楊樸看著那個慘兮兮的上五境女仙,這還是“陳山主”前輩,擔心打錯了人? 這個韓絳樹在最近幾年的桐葉洲,風頭正盛,許多場山巔議事,比如在大伏書院的那一場,她就有現身。這幾年楊樸一根筋守著太平山山門,靠著一個書院儒生的身份,才沒有暴斃,期間韓絳樹就來過一次,登山游歷太平山,她在祖師堂廢墟那邊駐足許久。楊樸遠遠跟著她,雙方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很難想象,一位曾經讓楊樸覺得高不可攀的女仙,會給人一路拽著頭發,隨手丟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就又挨了一句“當掛像,吃香火”,楊樸知道那韓絳樹根本輪不到自己可憐,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憐這位玉璞境女仙。 可憐之余,有些解氣,只覺得這些年積攢的一肚子窩火氣,給那酒水一澆,清涼大半。小心翼翼瞥了眼那個韓絳樹,活該。 這么想,好像不太應該,可楊樸還是忍不住。 這位姓陳的前輩,也太……會說話了些。先前在自己這么個小人物身邊,前輩就很沒架子啊,和和氣氣的,還請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楊樸有些安心了。 就像在書院求學翻書一般。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雙手,懸停拘押著兩份凝為一團的修士魂魄,那兩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貼了一張傀儡符箓,這會兒開始自行御風往山門這邊而來,然后神色木訥,宛如兩具行尸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門口當起了門神,陳平安隨手拋出兩團魂魄,卻沒有讓魂魄融入修士身軀,而是懸在他們頭頂,微微隨風飄蕩,又從袖中捻出兩張符箓,電光火石之間,就貼在了魂魄之上,震動不已,只是兩股痛徹心扉的哀嚎聲響,竟是半點都沒能傳到楊樸的耳朵里。 韓絳樹對此根本視而不見。 她心思全部放在那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人身上。 這家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個能夠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發釵的仙人,暫時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點虧不怕,總有找回場子的一天。她韓絳樹,又不是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自家萬瑤宗,更是有大功于桐葉洲的宗門!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殺手。既然如此,低頭一時又何妨。 今天算是陰溝里翻船了,對方那家伙好心機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時施展了兩層障眼法,一層是偽裝劍仙,祭出了極有可能是類似恨劍山的仙劍仿劍,而且還是先后兩把! 一層是以陣法隔絕天地,偽裝成一位圣人坐鎮小天地的氣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間,結果原來是個上五境兼修符箓、陣法兩派的道門高真,難怪會故意連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箓陣法之后,被她以一道本命術法相激沖撞,才被迫顯出一件絕非偽裝的道袍法衣,氣象浩大,一頂白玉京三脈之一的蓮花冠,道意縹緲,絕對做不得假,她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尤其是壓制她關鍵氣府的那些劍氣符箓,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門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頂道冠,先前那人動作極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許貌似魚尾冠的漣漪幻象,極有可能道冠真身,并非白玉京陸掌教一脈信物,是擔心事后被自己宗門循著蛛絲馬跡尋仇?所以才假借蓮花冠作為靠山?同時又隱瞞了此人的真實道脈? 不對!以此人心性,絕對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馬腳,魚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脈的信物,同樣是對方拿來震懾人心的手段!愿意如此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對了,肯定是與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桐葉洲外鄉人,來自浩然天下別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脈下宗?因為她聽父親說,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于連太平山躋身天君,都不曾現身,所以說這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變,城府深沉! 既然雙方結怨已深,此人離開桐葉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條命!她韓絳樹與萬瑤宗,絕無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著那個韓絳樹,雖然不清楚先前陳平安與她是怎么個“切磋道法”,他只確定一件事,這個絳樹姐姐,已經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里去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