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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紅顏苦命-《半稱心》

    這一天下午放學,同學們陸續走出教學樓大門,走向食堂。孟凡秀依舊挽著夏曉荷的右胳膊,男同學則三三兩兩勾肩搭背結伴而行,只有江水萍一個人落在大家的后面,慢慢地移動著穿著黑色皮涼鞋的兩只腳,裙裾隨之輕輕擺動。

    “小萍!”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教學樓大門右側的石柱子后面傳來,驚到了江水萍,也吸引了同學們的目光。

    “媽,你來學校干啥呀?”

    江水萍的表情不見驚喜只見驚詫,她加快腳步走向母親,拉起她的手腕就向學校大門方向走去,母親被她拽得直趔趄。

    望著遠去的母女倆的背影,男女同學們差一點集體驚掉了下巴——只道是同學江水萍漂亮可人,卻原來乃母的美麗更勝一籌啊!只見這位母親,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年紀應該有四十了,歲月卻在她的面容上未留下一絲絲印跡。標準的鴨蛋臉,白皙里透著紅潤,明眸皓齒紅唇,略施粉黛卻不著痕跡。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燙成大波浪,只增嫵媚不見妖冶。再看身上的穿著,上穿鵝黃色真絲長袖襯衫,下穿米色百褶過膝裙,足蹬一雙白色半高跟皮涼鞋,肉色絲襪包裹出小腿優美圓潤的曲線。這分明就是《大眾電影》封面走下來的大明星啊!

    江水萍卻不以母親的楚楚風姿為榮,倒好像母親的出現丟了她的臉。離開教學樓,漸漸與同學們拉開了距離,走進校園里的一片小樹林,她才放慢了腳步,撒開了緊拉著母親的手。

    母親一屁股坐到了路邊的水泥凳上,把用網袋兜起的鋁飯盒放到旁邊,一邊喘著氣一邊嗔怪道:“你個小沒良心的,你說我來干啥你開學都快一個月沒回家了,我包點餃子給你送來唄!大老遠的從鐵西跑到鐵東,我容易嘛!”

    “那好吧,你看也看了,餃子也送了,就趕緊趁天還沒黑早點回吧。”江水萍放緩了語氣,但還是站在那里,沒有坐到母親身邊親近敘談的意思。

    “瞧瞧你,都餓瘦了,頭發也長得沒型了。”母親站起身來,擺弄女兒的纖指,輕撫她的短發。

    “得了吧媽,你看看咱班的女同學,誰像我頭發剪得這么勤。高三了,呂老師說得把精力放在總復習上,別把心思都用在穿衣打扮這些事情上。瘦點又怕啥,還省得減肥了呢!”

    穿衣打扮這句話是江水萍自己發揮的,目的是說給樂于此道的母親聽。

    母親這時候一心都在女兒身上,全不在意這些。

    江水萍躲開媽媽的手,回身提起網袋,邊推媽媽向校門外走邊說:“求你別再大老遠跑學校來看我了,我在這里吃得飽睡得香,好著呢。”

    “我不來也行,你必須每星期回一趟家,自行車我就給你留在學校了。”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望去,學校大門口果然立著母親的天藍色飛鴿小20自行車。

    江水萍思忖了片刻,點頭應允了。

    江水萍生長在一個單親家庭里。打記事起,媽媽就告訴她:爸爸在江水萍出生的那一年死于心臟病。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江水萍隱隱約約得知,爸爸死于心臟病不假,但不是死在家里,而是死在勞動教養院里。

    爸爸江清泉生前是農機廠的鉗工,技術水平中等,為人老實木訥,可誰能想到這個“老實頭”竟然干出了齷齪事。妻子蔡小蘭懷女兒那年,他鬼使神差地溜進工廠澡堂里偷窺女職工洗澡,似乎還意欲對其中的一個圖謀不軌。進到教養院,盡管一同勞動教養的人身上都有污點,但對于“臭流氓”,幾乎所有的人都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群起而棄之、攻之。

    忽然有一天清晨,教養院中的老大李大麻子踢了“臭流氓”好幾腳也不見他有任何反應,一摸鼻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斷氣了。喊來管教,管教問李大麻子是不是又打了13號,李大麻子忙分辯說:“報告政府,我可一指頭也沒碰他,他純是自己睡過去的。”眾人將江清泉抬出去,經醫務室的醫生診斷,結果是死于原發性心臟病。

    在這之前,蔡小蘭已經與江清泉辦理了離婚手續,她不想讓肚子里未見天日的孩子生下來就背負“流氓崽子”的罵名,更不愿做“臭流氓”的老婆。所以,為江清泉收尸的不是蔡小蘭,而是江清泉年邁的父母。長大后,這些情況江水萍也從爺爺奶奶的口中慢慢知曉了。

    人們不明白江清泉為什么放著家里如花似玉的媳婦不看,而偏偏要跑去偷看農機廠粗枝大葉的女工洗澡。奶奶活著的時候總說,小泉子是被妖狐貍魅惑了,就像是商紂王中了蘇妲己的邪而丟了江山,那妖狐貍就是蔡小蘭。

    蔡小蘭的父親當過偽保長,為了通過獨生女兒把自己及一家人洗白,偽保長四處托人說媒,將女兒嫁給根正苗紅的工人子弟江清泉。過門后,蔡小蘭卻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窩窩囊囊兩手油污的鉗工江清泉,總覺得他身上有一股洗不去的奇怪味道.對江清泉愈加冷淡。有了身孕后,更不讓近身了。再后來,社會上不再論出身講成分,蔡小蘭覺得自己的婚姻是徹底失敗。

    那一天,車間主任兒子結婚,男工友們都去隨了分子喝了喜酒。幾盅白酒下肚,說話就下道,嘮起了葷嗑兒,論起廠子里哪個女人臉蛋好看哪個女人胸脯豐滿,最后得出的結論是財會科的許玲玲算得上是農機廠的一枝花。工友順子趴在江清泉耳邊低聲說:“男澡堂子與女澡堂子中間隔的那堵墻有塊小磚頭松動了,拿開,就能看到女人洗澡,包括那個廠花許玲玲。”

    吃過酒席,正是江清泉上夜班的時間。一進廠門,就看到許玲玲端著白搪瓷臉盆往澡堂子走。江清泉像魔鬼附體,尾隨其后鉆進了隔壁的男澡堂子,移開順子說的那塊小磚頭,俯下身來,洞洞不大,雙目只有一只可以大飽眼福。許玲玲裸露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極像外國的油畫,那一轉身更是曼妙無比仿佛從畫中走下來,江清泉沉睡了許久的生理沖動被喚醒了,像歡快的小鳥越飛越高,飛上了云端,而隔壁的一聲尖叫恰似一顆呼嘯而至的子彈,旋即將小鳥擊落到谷底……

    江水萍是帶著親情的缺憾和精神的屈辱長到了17歲。從小到大,她總覺得有人在她和媽媽背后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好在她天資聰慧,考取了鳳凰城高中,告別了那個讓她抬不起頭來的鐵西片區,離開了那些熟悉的街坊四鄰,再過一年就可以考上大學遠走高飛,遠離這個讓她傷心的出生地。

    讓江水萍傷心的,除了爸爸江清泉不光彩的歷史,還有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的媽媽蔡小蘭的風流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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