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但是佛佑見了后,覺得有點憨。 見岳云一面并不容易,其父常年征戰在外。第一次見岳云的時候還是在年關,彼時佛佑已經不止七八歲了。 佛佑其實隱約有些忐忑的,于是她便特地到爹爹常呆著的那個亭子去等他。爹爹并不禁她們去哪里,于是亭子處便是佛佑最想來的地方,無數次她曾借著玩樂悄悄繞到附近,遠遠地望著爹爹與相公們說話、行事。 這叫岳云的人并不像佛佑想象中的那般高大。佛佑其實是見過那幾位頂有名的帥臣的,雖然分不清哪位才是被爹爹賜了“精忠報國”的,也沒法照著潘娘娘說的找最年輕的那位——看去都那般厲害威猛。而岳云也只是身量略略矮了些,一般的精壯,一般曬得麥色。 他比起吳娘娘家的子侄來,確實少了令女孩心折的俊逸倜儻,但佛佑不在乎。 這是爹爹選的。 佛佑看著他比自己還忐忑,低著頭,仿佛未來渾家的臉長在地上似的。她笑了一笑,細聲細氣地請他上座,用茶,不著痕跡地引他說話。佛佑不知道是這位岳小都頭太憨,還是畏懼她的爹爹是趙官家,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爹爹坐在這里的感受。 ……不過好像哪里又不一樣。 其實他們攏共也沒說多長時間,臨走時,佛佑款款還了禮,看著岳云那麥色臉上居然泛出薄紅來。真稀奇,她目送著岳云的背影,偏頭問她身邊最耿直呆愣的小宮人自己臉紅未,那宮人直愣愣地答:“沒有。” 她忽然心頭一跳,那些風月傳奇、詩詞歌賦里都說嬌俏俏的小娘子凡是見著郎君都要臉紅的。可是,她再如何也沒法生生地叫粉面生霞啊?她還是那個符合期望的大公主嗎? 可是,未來的駙馬郎也不是風流瀟灑的琢玉郎呢。 “他似個呆頭鵝一般,”佛佑對興致勃勃的爹爹說,“卻恁是黑壯。” “你喜歡嗎?” 佛佑心想,喜歡是要“為誰風露立中宵”的,可她還掛念著爹爹的喜愛,神佑的情緒,還記著沒看完的漢書,沒聽完的西游……值得她“立中宵”的事兒好多著呢! 于是她選擇了一個最穩妥的答案,她甜甜地說:“我喜歡爹爹。” 爹爹又露出了那個熟悉的復雜的神色,完全迥異于對宜佑的純粹的歡喜,不過大體上是好的。 佛佑現在已經很少對宜佑生出抗拒來,她已經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的定位:長姊。所以她不會像神佑那般脆弱,至今還會因為曾經的噩夢而畏懼陌生內侍的靠近,也不會像宜佑讓人操心,時不時就聽見傅母、娘娘們無可奈何地哄聲。她會溫柔地陪還懵然不知的弟弟們,會撫慰宜佑和神佑,她甚至會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婉轉提醒潘娘娘不要犯渾。 但她該如何對“駙馬”呢?所有人都說那位賜了“精忠報國”的,是爹爹頂頂信任青睞的,是鞭笞金人的帥臣。佛佑想,那么爹爹大抵也希望她和這位駙馬好好的罷。 她讀詩詞,晏相的詞里寫“欲寄彩箋兼尺素”,她也想寫尺素書,好多人都給爹爹寄“尺素書”。佛佑問潘、吳娘娘,娘娘都是大驚失色,于是她乍著膽子問爹爹,爹爹同意了。 還是爹爹好,佛佑提筆的時候如是想。她其實沒有好多要說的,搦管凝神了半日,只是略略講了爹爹帶她姊妹三個去宮外看的熱鬧,然后要岳云給她講講戰事,講講他最近的趣事兒。第一封回信是和他父親的密札一同寄來的,佛佑讀完拿給爹爹瞧,爹爹饒有興致地點評了一句:“和他爹的密札仿佛。” 漸漸地,岳云似乎也放開了,講的事兒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瑣碎。有時佛佑不免的有些驚奇,又有些懷疑——真的嗎,別是大話哄我的罷?不過不要緊,憨愣的呆鵝頂多也不過將他爹的棍棒換成了斥責,這事兒她一問爹爹便曉得,回信只作不知。 佛佑知道,岳云最想上戰場,像他爹爹一樣,也能帶著一面大纛穿大內跨御街而歸。 她沒有“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心情,也不可能“悔教夫婿覓封侯”。佛佑見過太多的白骨,目睹了太多的死相。神佑把噩夢化作了經年累月的內斂和善感,而她將噩夢化作了仇恨,一筆一畫地刻在骨髓里。大娘娘、姜娘娘、大姊姊……每一個人都是骨里的一筆血痕。 建炎九年秋,于時為陰肅殺為心。爹爹又離京親征了,岳云來信說他也會隨父從軍殺金人。 佛佑回信說,大善。 東京很快變得寒冷,遠方的消息亂糟糟地傳進宮,大媽媽和娘娘都不許再出宮耍去。不去便不去罷,佛佑給神佑讀光武帝紀,讀郭子儀列傳,神佑總是擁著手爐,慢慢地隨著她的聲音安然入睡。然后佛佑便會叫宮人拿著蠟燭去桌邊,她會一直讀到深夜,然后將不懂的挑出來,寫信問爹爹一遍,再問岳云一遍。 戰事太忙,回信并不頻繁。第一封還在深秋霜重時節,第二封已經過了年關。那是佛佑第一次收到那么長的信,岳云給她講了自己如何殺敵,講了他按張統制將兵馬交與大馬勺時,攔在面前的金人好不曉事……最后,他又詳詳細細地給她形容,那天雷般轟隆傾覆一座城的神威,岳云在紙上寫,他們殺了好多金人,還俘虜了金人大官的家眷。 佛佑后來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復的了,但她記得自己寫完時,才恍然驚覺眼睛已經酸澀得睜不開了。她講了枯瘦的大娘娘,溫柔的姜娘娘,那些絕望死去的姑姑姊姊們,沿途跋涉時尸骨累道的景象,還有那些兇惡獸性的金人漢子。她不知道敘述了多少,但收到的回復很簡短。 應祥說,我幫你報仇,直踏燕京而歸。 沒有像自以為是的人以為她無知拐著彎打聽貴女在北的情狀,也沒有隔靴搔癢地同情安慰她這個受了苦的“弱質女流”,更不像南歸的貴女們相憐相悲。佛佑覺得痛快,她對著信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她發現自己流不出淚來,但不是哀戚絕望。 惶恐飄零幾多年,佛佑終于覺得安心,覺得暢快。終于有人把那些只視作是該報的血海深仇,終于有人能讓她痛痛快快地說出記憶里震怖的日日夜夜,終于有人可以讓她暢所欲言的時候,不必擔心會不會被厭憎,會不會被可憐,會不會讓大娘娘和大姊姊被用齷齪下流的想法揣度。那些致大娘娘于死地的人終于能體味到昔年的惶恐與絕望,終于有人能代替她再踏上北國故地,以王師征服的身份。 她終于敢在夢見大娘娘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告訴她:爹爹來報仇了,佛佑也有良人了。 凡此種種,皆為過往,歲已復始,我為新生。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