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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冪籬女子皺了皺眉頭。
胡新豐輕聲道:“給他們讓出道路便是,盡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點點頭,少年少女都盡量靠近老人。
那斗笠青衫客似乎也一樣,不敢繼續呆在行亭,便在臺階另一頭,側身而行,與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將行亭讓給這撥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江湖人。
但是哪怕那個臭棋簍子的背箱年輕人,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仍是被故意四五人同時走入行亭的漢子,其中一人故意身形一晃,蹭了一下肩頭。
那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后退,道了一聲歉,那青壯男子揉著肩膀,怒道:“這么寬的路,別說是兩條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條,都夠咱們各走各的了,你小子不長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還是說見我好欺負,覺得這兒有女子,想要顯擺一回英雄氣概?”
負笈游學的年輕人背后那書箱,棋罐棋盤相撞,哐當作響,年輕人臉色慘白,依舊是賠罪不已,再次挪步,讓出行亭大門。
那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也跟著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那青衫書生的肩頭,害得后者一屁股跌坐在行亭臺階外邊的泥濘中。
年輕書生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臺階那邊扎堆的一行人,但是隋姓老人嘆了口氣,視而不見。少年少女更是臉色雪白無人色,胡新豐只是皺了皺眉頭,唯獨冪籬女子,欲言又止,卻被隋姓老人眼神示意,不可多事。畢竟胡新豐這些年,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財源廣進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會很棘手。這撥蠻橫之人,聽口音,就不是五陵國人,原本胡新豐在本國黑白兩道上的名頭,未必管用。
胡新豐其實心情沉重,遠沒有臉上那般鎮定。
因為這伙人當中,看似鬧哄哄都是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實則不然,皆是糊弄尋常江湖雛兒的障眼法罷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層皮。只說其中一位滿臉疤痕的老者,未必認識他胡新豐,但是胡新豐卻記憶猶新,是一位在金扉國犯下好幾樁大案的邪道宗師,名叫楊元,綽號渾江蛟,一身橫練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極其兇悍,當年是金扉國綠林前幾把交椅的惡人,已經逃亡十數年,據說藏匿在了青祠國和蘭房國邊境一帶,拉攏了一大幫窮兇極惡之徒,從一個單槍匹馬的江湖魔頭,開創出了一個人多勢眾的邪道門派,金扉國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崢嶸門門主林殊,早年就曾帶著十數位正道人士圍殺此人,依舊被他負傷逃出生天。
一旦真是那老魔頭楊元,哪怕對方當年重傷,落下后遺癥,這些年上了歲數,氣血衰老,武功不進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豐的對手,可對方畢竟人多勢眾。可若是對方這些年休養生息,武學猶有精進,胡新豐更要頭皮發麻,這條茶馬古道,平時就人跡罕至,胡新豐都覺得自己這趟錦上添花的護送之行,是不得不為隋家人搏命一場的雪中送炭了。
胡新豐原本還擔心隋老哥書生意氣,一定要插手此事,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哪怕自己沒有道破那楊元身份厲害,隋老哥依舊沒有攬事上身的意思。
果然是那渾江蛟楊元!
那精悍老人望向了胡新豐,胡新豐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國橫渡幫,幫主胡新豐,見過諸位江湖朋友。”
楊元想了想,沙啞笑道:“沒聽過。”
其余眾人哄然大笑。
楊元瞥了眼那位冪籬女子,一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眸精光綻放,轉瞬即逝,轉頭望向另外那邊,對那個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說道:“我們難得行走江湖,別總打打殺殺,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讓對方賠錢了事。”
那青壯漢子愣了一下,站在楊元身邊一位背劍的年輕男子,手持折扇,微笑道:“賠個五六十兩就行了,別獅子大開口,為難一位落魄書生。”
那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輕書生,神色慌張道:“我哪里有這么多銀子,竹箱里邊只有一副棋盤棋罐,值個十幾兩銀子。”
那年輕劍客手搖折扇,“這就有些難辦了。”
清秀少年想要開口說話,卻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少年胳膊,狠狠瞪了眼。
少年被自己爺爺那陌生眼神嚇到,噤若寒蟬。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那可憐書生,還好,沒有向自己求救借錢的意思,不然禍水引流,少不得要他要開口罵幾句,趕緊撇清干系,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幾位晚輩這邊有損以往慈祥和藹的形象。
不知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頭楊元揮揮手,依舊嗓音沙啞如磨刀,笑道:“算了,嚇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讓讀書人趕緊滾蛋,這小子也算講意氣,有那么點風骨的意思,比有些袖手旁觀的讀書人要好多了,別說什么仗義執言,就怕惹火上身,也就是手里邊沒刀子,外人還多,不然估計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輕書生才清凈。”
滿臉橫肉的漢子有些失望,作勢要踹,那年輕書生連滾帶爬起身,繞開眾人,在小道上飛奔出去,泥濘四濺。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
清秀少年倒是滿臉通紅,聽出了那老家伙的言下之意后,臊得不行。
冪籬女子瞧見了小路盡頭那邊,青衫年輕人停下了腳步,轉頭望來,然后露出一個不知是不是她錯覺眼花的笑意玩味,那人大步離去。
行亭門口這邊,楊元指了指身邊那位搖扇年輕人,望向那冪籬女子,“這是我的愛徒,至今尚未娶妻,你雖然冪籬遮掩容顏,又是婦人發髻,沒關系,我弟子不計較這些,不如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兩家就結為親家?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們雖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俗,聘禮,只會比一國將相公卿的子孫娶妻還要豐厚。若是不信,可以問一問你們的這位佩刀扈從,這么好的身手,他應該認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臉色鐵青。
胡新豐神色尷尬,醞釀好腹稿后,與老人說道:“隋老哥,這位楊元楊老前輩,綽號渾江蛟,是早年金扉國道上的一位武學宗師。”
少年戰戰兢兢,細若蚊蠅顫聲道:“渾江蛟楊元,不是已經被崢嶸門門主林殊,林大俠打死了嗎?”
少年嗓音再細微,自以為別人聽不見,可落在胡新豐和楊元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聞的“重話”。
胡新豐轉頭怒道:“隋文法,不許胡說八道!快給楊老前輩賠罪道歉!”
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
今兒是他第二次給人道歉了。
楊元伸出一只手,笑道:“去里邊聊。這點面子,希望五陵國隋老侍郎,還是要給一給的。”
隋姓老人微微松了口氣。沒有立即打殺起來,就好。血肉模糊的場景,書上常有,可老人還真沒親眼見過。
對方既然認出了自己的身份,稱呼自己為老侍郎,說不定事情就有轉機。
雙方對坐在行亭墻壁下的長凳上,唯有老者楊元與那背劍弟子坐在面對門口的長凳上,老人身體前傾,彎腰握拳,并無半點江湖魔頭的兇神惡煞,笑望向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冪籬女子,以及她身邊的少女,老人微笑道:“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親上加親,我家中還有一位乖孫兒,今年剛滿十六,沒有隨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飽讀詩書,是真正的讀書種子,并非言語誆人,蘭房國今年科舉,我那孫兒便是二甲進士,姓楊名瑞,隋老侍郎說不定都聽說過我孫兒的名字。”
然后老人轉頭對自己弟子笑道:“不曉得我家瑞兒會看中哪一位女子,傅臻,你覺得瑞兒會挑中誰,會不會與你起沖突?”
那背劍弟子趕緊說道:“不如歲數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納妾。”
老人皺眉道:“于禮不合啊。”
那弟子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講究這么多,實在不行,要這兩位大小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嫁給楊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蘭房國并無適齡公主縣主,早就是駙馬爺了,兩位姑娘嫁給咱們家楊瑞,是一樁多大的福氣,應該知足了。”
胡新豐忍著滿腔怒火,“楊老前輩,別忘了,這是在我們五陵國!”
楊元笑道:“若是五陵國第一人王鈍,坐在這里,我就不進這座行亭了。巧了,王鈍如今應該身在大篆京城。當然了,我們這一大幫子人大搖大擺過境,真死了人,五陵國那些個經驗老道的捕快,肯定能夠抓到一些蛛絲馬跡,不過沒關系,到時候隋老侍郎會幫著收拾爛攤子的,讀書人最重名聲,家丑不可外傳。”
胡新豐嘆了口氣,轉頭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么說?”
隋姓老人望向那個精悍老人,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楊元,當真能夠在咱們五陵國無法無天。”
楊元一笑置之,對胡新豐問道:“胡大俠怎么說?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說,還要賠上一座門派和一家老幼,也要護住兩位女子,攔阻我們兩家結親?還是識趣一些,回頭我家瑞爾成親之日,你作為頭等貴客,登門送禮賀喜,然后讓我回一份大禮?”
那背劍弟子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飯之后,女子就會聽話許多了。”
楊元笑著點頭道:“話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俠!危難之際,不可棄我們不顧啊!”
胡新豐神色復雜,天人交戰。
楊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輕書生不在,不然他一定會以你們讀書人的說法,罵親家你幾句,不過也虧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絕不會讓老親家丟這個臉的,殺了也就殺了。我這脾氣到底是比當年好了許多,尤其是自從家里多出一個瑞兒后,我對你們讀書人,不管到底讀進了肚子幾本圣賢書,都是很敬重的。”
冪籬女子突然開口說道:“我可以留下,讓他們走,然后立即趕往蘭房國,哪怕有人報官,只要我們過了邊境,進入金扉國,就沒意義了。”
楊元搖頭道:“麻煩事就在這里,我們這趟來你們五陵國,給我家瑞兒找媳婦是順手為之,還有些事情必須要做。所以胡大俠的決定,至關重要。”
胡新豐突然問道:“就算我在這座行亭內點頭答應,你們真會放心?”
楊元笑道:“當然不放心。”
胡新豐深呼吸一口氣,腰身一擰,對那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頭。
莫說是一位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經受不住胡新豐傾力一拳。
但是下一刻,胡新豐就被一抹劍光攔阻出拳,胡新豐驟然收手。
原來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劍橫放。
出劍之人,正是那位渾江蛟楊元的得意弟子,年輕劍客一手負后,一手持劍,面帶微笑,“果然五陵國的所謂高手,很讓人失望啊。也就一個王鈍算是鶴立雞群,躋身了大篆評點的最新十人之列,雖說王鈍只能墊底,卻肯定遠遠勝過五陵國其他武人。”
楊元皺了皺眉頭,“廢什么話。”
年輕人自知失言,臉上閃過一抹戾氣,跨出一步,劍光一閃,小亭之內,大雨過后暑氣本就清減,當年輕劍客出劍之后,更是一陣涼意沁人肌膚。
胡新豐步步退后,怒道:“楊前輩這是為何?!”
面對那縱橫交錯光耀一亭的凌厲劍光,胡新豐還能開口詢問,顯然要比楊元弟子技高一籌。
那年輕劍客白白失去了一位未見面容卻身姿嬌柔的美嬌娘,光是聽她說了一句話,便覺得骨頭發酥,必然是一位絕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這般誘人,可差不到哪里去,尤其她是一位五陵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想必別有韻味,不曾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楊瑞那小子,年輕劍客本就積攢了一肚子邪火,這會兒胡新豐還敢分心言語,出劍便愈發狠辣迅猛。
清秀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邊,少女隋文怡依偎在自己姑姑懷中,瑟瑟發抖。
冪籬女子輕聲安慰道:“別怕。”
楊元身如猿猴,一個彎腰,腳尖一點,矯健奔出,抓住空隙,雙拳重錘堪堪躲過一劍的胡新豐胸膛上,打得胡新豐當場倒飛出行亭,重重摔地,嘔血不已,掙扎了兩下都沒能起身。
楊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還是如此,他娘的這幫子沽名釣譽的江湖正道大俠,一個比一個聰明,當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導致空有一身本事,在金扉國江湖毫無立錐之地。不過也好,因禍得福,不但在兩國邊境開創了一座蒸蒸日上的新門派,還混入了蘭房國官場和青祠國山上,結識了兩位真正的高人。
年輕劍客就要一掠出去,往那胡大俠心口、腦袋上補上幾劍。
卻被楊元伸手攔住,胡新豐側頭擦拭血跡的時候,嘴唇微動,楊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小道上有兩騎緩緩而來,遇到了這場“江湖爭執”,竟是沒有半點放緩馬蹄。
一騎是位黑衣佩刀老者,一騎是位三十來歲的男子。
但是兩騎經過了行亭,那老人看了不看一眼眾人,只是策馬而過。
隋姓老人喊道:“兩位俠士救命!我是五陵國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這些歹人想要謀財害命!”
那年輕些的男子驀然勒馬轉頭,驚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國治學、弈棋兩事比當官更有名聲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后使勁點頭。
楊元笑道:“老親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無辜路人啊。我現在有些反悔這兩樁婚事了,天曉得哪天會不會給你這親家賣了。”
那男子翻身下馬,作揖行禮,泣不成聲道:“晚輩曹賦,拜見隋伯伯!當年晚輩為了避難,害怕連累隋伯伯,只得不辭而別,到底是連累隋姑娘了。”
除了楊元,名叫傅臻的弟子在內,一行人臉色大變,人人心驚膽戰。
曹賦此人在蘭房國和青祠國,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從一位顛沛流離到蘭房國的蹩腳武夫,變成了一位青祠國山上老神仙的高徒。雖說十數國版圖上,修道之人的名頭,不太能夠嚇唬人,老百姓都未必聽說,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門派,都清楚,能夠在十數國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師堂的,更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這曹賦在這十數年間,數次下山游歷江湖,身邊都有傳說中的護道人跟隨,曹賦幾乎從不出手,但是曹賦的大名,早已傳遍蘭房、青祠兩國,據說蘭房國那位艷名遠播的皇后娘娘,早年與他還是師姐師弟的關系。
于是如今大篆王朝評選出來的十大宗師和四大美人,有兩個與曹賦有關,一個是那“幽蘭美人”的師姐,是四大美人之一,其余三位,有兩個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國師的閉關弟子,最北邊青柳國市井出身、被一位邊關大將金屋藏嬌的少女,為此鄰國還與青柳國邊境啟釁,傳聞就是為了擄走這位紅顏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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