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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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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夢沉安坐,寶座龍頭,在他肩上幽然生光。

    他渾身戒備地坐下來,一坐定便已經確定,這座椅上下渾然一體,自己已經施加了幾分力道,整個龍椅都沒有任何內部細微運動,說明沒有機關。

    君珂似乎有點失望地,輕輕嘆了口氣。

    沈夢沉也微微吁了口氣,似乎也有點失望——失望這勝利來得太容易,失望這步步為營的小心終究沒派上用場,失望這最該設陷的寶座,竟然真的毫無動靜。

    這讓他有點恍惚,有點好笑,覺得自己這許多年風浪經過,竟變得越發膽小。

    抬起頭來,身邊右側是君珂,左側是沈榕,天下兩個對他最重要的女人,竟然都在身邊,恍惚間便突然想到“團圓”。

    何等奢侈的字眼,這一生從未敢想象,哪怕如今這一霎團圓看來虛幻,好歹總算有機會想上這么一想。

    他的心忽然抽了抽,有點痛,痛過之后有點軟。

    “母后。”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有點軟,繃緊十數年的精神,在抵達對岸的此刻,終于自動松弛了些,他含笑望向沈榕,“請坐。”

    沈榕眼眶濕潤,報以一笑,看了看身下椅子,終于微微抬起下巴,款款坐下。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

    君珂忽然站起!

    她站起,沈夢沉立即轉頭看她,沈榕視線被沈夢沉擋住,猶自未覺,正好坐下。

    臀部剛剛接觸椅子,全身的重量一壓上去,隱約便是極低極低的“嘎”一聲。

    “嚓!”

    這一聲低到極致,也快到極致,剎那間金光耀眼,九龍把手彈開,兩道弧形的光芒,如虹橋于天際乍現,瞬間交錯,在沈夢沉喉間交剪!

    此時君珂正好站起,一把抓向紅硯。

    此時沈夢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抬手就抓她腕脈,指尖剛剛擱上去,他臉上神情忽然一變,這千鈞一發時刻竟然一呆,隨即君珂的手腕,便從他手中滑了出去。

    此時寶座之側護衛,齊齊奔向君珂。

    驚虹一現,刁鉆角度,最佳時機,完美的叉形死角,近在咫尺無可躲避的殺機!

    雪光一亮,寒氣迫喉,那暗刀機關刁鉆,只要人此刻回首,必然將咽喉迎上,也正正擋住了正面的去路。

    沈夢沉那一霎依舊反應完美,他竟然沒有如常人一般,在遇險的那一刻回首,而是立即躍起。

    然而他終究犯了一個錯誤,他身側是君珂,身后還有紅硯。

    君珂站起那一刻,一手抓紅硯,一腳就踢了出去。

    這一腳封住了沈夢沉去路,沈夢沉身子忽然游魚般一滑,仿佛縮了一半,眼看要從交剪的刀光下滑出。

    一個侍衛攻向君珂手中紅硯,君珂百忙之中手一松,紅硯直直落了下來,落下時正好撞到了沈夢沉。

    砰地一聲,沈夢沉縮骨本就無力他顧,又身在半空,給她這一撞,竟然向后一仰。

    交剪刀光,正到喉間!

    避無可避!

    “啊——”

    一聲慘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顫抖,鮮血騰空,躍上半丈,灑龍座黃金龍首一色鮮紅。

    君珂一把抓了紅硯向后便退,仍被噴了熱辣辣一臉深紅,她胡亂在臉上抹了抹,只覺得胃里翻騰直欲嘔吐,但此時也顧不得身體,猶自暗暗慶幸,幸虧剛才沈夢沉忽然莫名其妙,放脫了她的腕脈。

    頭一抬,君珂神色微驚。

    前方,鮮血噴起處,沈夢沉也在退后,退到龍座之后,抱著沈榕。

    他先看了君珂一眼,眼神古怪,似憎恨似無奈,隨即轉向懷中的沈榕。

    沈榕依在他的胸前,身子軟癱如泥,背后兩柄交剪的刀,深可見骨,鮮血汩汩而出,染紅鳳袍。

    生死相關那一霎,她撲了上來,代沈夢沉擋住了殺手。

    “母后……”一生悠游微笑,從來神色不動的沈夢沉,此刻笑意終去,半跪于地,攬緊沈榕,一句話想問,卻咽在半途。

    “沉兒……”沈榕在此刻,反而笑了,她真正笑起來,居然也是懶懶淡淡,一抹煙云,幾分冷漠幾分譏嘲,幾分對世事的無奈和洞穿。

    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陣響動,四面八方步聲急促,仿佛有一大隊人突然從幾個方向出現,有人長聲喝道:“奉圣命剿除叛黨,違抗者殺!擅動者殺!逃逸者殺!”

    隨即衣袂帶風聲、弓弩連發聲、腳步游走聲、圍剿聲逃竄聲慘呼聲求救聲,連帶幾聲親衛隊才有的火槍清脆的炸響,不斷有人體撲落在殿門之上,帶著一溜深紅的血跡慢慢迤邐而下,頭頂上不斷有人落下,軀體砸在地上重重一聲,血腥氣從各處縫隙里鉆進來,像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嗅覺里,每個人心深處都泛起了驚恐的濕膩。

    不能眼見的殺戮,因為想象而比親身面對更為驚心動魄,滿殿無聲,都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驚變而失色顫抖,卻有幾個人,緩緩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來,隨意地左右看了看,抬腳邁過人群,竟然直上殿來。

    那幾個人剛剛出現,圍住殿上的沈夢沉屬下便迎上去,當先一人哈哈一笑,搖搖擺擺搶上一步,一腳踏在了御座之下銅鶴的腳上,錚錚連響,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正對著那群人沒有防備的下盤,剎時便血葫蘆一般滾成一團,被君珂一腳一個踢下殿去,她在殿上回頭,剎時眼神爆出喜色。

    不待她說話,轟然一聲殿門洞開,一大隊侍衛沖了進來,這回不再是紅門教徒假扮的侍衛,有一部分是正規的皇帝親衛,屬于石沛帶領的那一群,這些人迅速將殿內官員都帶出殿外;另一部分卻是勁裝打扮的男子,有人黑衣有人白衣,前者神情肅穆,后者眼神靈動,那些人一出現不管殿內的紅門教徒,直奔殿上而來。

    眼看著局勢顛倒,寶座之側的沈夢沉抬起頭來,目光一掠,也不過微微一笑。

    他并無臨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獄的慘然,也沒有險死還生的驚恐,只是抱著沈榕,將她的身子緊緊靠在自己胸前,隨即一個手勢,紅門教徒放棄對戰來者,都圍攏到了他和沈榕身側。

    他擁緊沈榕,用一生從未有過的真正柔和的態度,問她,“你怎么樣?”

    沈榕半闔著眼睛,神情有點疲倦,唇角笑意不散,似乎沉浸在久遠的回憶里,輕輕道:“……你生下來的時候,可真是瘦弱,還不哭,怎么拍都不哭……”

    “我哭了。”沈夢沉將她攬緊一些,“王伯說,我被抱出皇宮之后,忽然大哭,險些被發現。可惜,你沒聽見。”

    “是嗎……”沈榕若有憾意,輕輕嘆了口氣,“都是命……王伯怎樣了?”

    “那年他陪我去冀北,后來掉進渦山山洞。”沈夢沉頓了頓,“被吃了。”

    沈榕沉默了一會兒,低低道:“……那五年……”

    “過去了。”

    “但望……真能過去……”

    沈夢沉不語。

    母子兩人,在這生死翻覆,群敵環伺,奄奄一息的此刻,竟然叨起了舊事家常。

    四面卻很安靜,無人打擾,有人輕輕步上階來,在君珂身邊站下,他似乎想上前,君珂一攔。

    沈榕的氣息卻漸漸弱了,春風細柳,秋霜薄葦,冬日里第一片雪花,剛剛貼上冰冷的窗紙,便要散去。

    “我不該坐這座位的……”沈榕喘一口氣,唇邊一抹苦笑,眼神下移,落在了寶座之側。

    沈夢沉的眼神也跟著落過去,那里,地面有點極其細微的下陷,被錦毯蓋住,很難發覺。

    御座還是有機關的,這機關卻妙到毫巔——必須達到一定的重量,才能觸發。

    御座周圍三尺,都建在一整塊鐵板之上,連著扶手的機關,如果御座之上始終只坐著一個人,那么就算在上面坐一輩子甚至打滾,也不會引發機關,這也是沈夢沉坐下后,感覺到御座內部渾然的原因,那時候機關不可能被觸動,一點內部動彈都不會有。

    但沈夢沉加了位置,沈榕坐下的那一刻,重量加大,機關終于啟動。

    這絕妙的機關殺手,自然出于有心人的設計。當然,不能寄希望于沈夢沉一定會加座,所以這殿上,銅鶴香爐,金鼎龍案,都已經做過手腳,沈夢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否則只要他想做皇帝,遲早都會中上一兩樣機關。

    沈氏母子苦心籌謀,到得此時,皇位一定會坐。這一局,竟然又是一出陽謀。

    沈夢沉目光一掠便過,隨即輕聲安慰,“無妨。終究是值得的。”

    “值得嗎……”沈榕眼神漸漸有點茫然,不知道是在問這句話,還是在問自己。

    值得嗎?

    蘭麝齊芳,鐘鼓遏云,一色紅氈迤邐自宮門盡頭,明黃翠幄大轎抬來世家貴女,豆蔻年華二月嬌,從此她母儀天下。

    宮闕深深,爭斗激烈,后宮的女人們身系家族榮辱,錦袍鳳履,都恨不得將別人踏下,踏入塵埃。

    德妃嬌媚,陛下愛重,她的后位岌岌可危,恰逢此時她懷孕,然而數月欣喜之后便是無限驚恐……

    求了偏方,費了心思,十月分娩,終究還是兩個孩兒,都瘦弱特異,發青的小臉,有一個甚至不會哭,她原本還抱著希望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般模樣的兩個孩子,陛下便是見了,只怕也難免認為妖異,從此她的后位,她的家族,沈家世代不替的榮華,都將落入深淵……

    殺了太醫,滅了穩婆,那一夜她哭啞了嗓子,累極暈去,從此沉疴難愈,多年之后才隱約知道,當年腹中竟然還有一個孩子,她驚懼之下,拒絕就醫,那胎漸漸化為石胎,從此折磨了她一生……

    那個不會哭的孩子匆匆抱出,先寄養在青陽郡的普通家庭,長到十歲,養父母雙亡,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便將他帶回京,假充那個五歲的幼子,那孩子多病,幾乎沒有人見過,他偏偏又因為生活困苦,生得瘦小,十歲冒充五歲孩子,居然也就這么死死瞞了下來……

    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總在無人處對她眼神孺慕,她暗暗心驚,那一日桃花樹下,他終于問出那句可怕的話,她的心沉入深水……罪在欺君,如何解脫?忽然便被瘋狂的念頭驅動,一刀刺出,血落桃花……

    那一刀便是錯,便是錯。

    那一刀時常午夜躡足而來,在她光影繚亂的夢中翻飛作舞,橫刺、豎切、斜割,側劈……每一刀寒光耀目,每一刀化血長虹,每一刀都驚得她嘶聲狂吼,卻驚不破那般沉滯夢境,她掙扎欲死方可醒來,冷汗浸透夢端。

    多年后,那一刀終于還了回來。

    無求乃樂,有求皆苦。

    今日方知。

    “夢沉……”她喃喃,一句話到了口邊,終究沒有問,沒有說。

    羞于問,羞于說,多年后她和他攜手,說到底依舊有私心在,她從來不是純粹的母親,無顏求得原諒。

    沈夢沉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將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細細摩挲。

    “娘。”他道,“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

    沈榕霍然睜大眼睛,最后一霎,似一生的光華都凝練于此刻,在眸中洶涌爆發,光彩熠熠,燦若虹霓。

    那一瞬極光般的光彩,那一瞬最后的解脫,仿佛星子印在深藍的天幕之上,便縱月色生輝,也不能攝去那一刻予人瞳孔的驚艷之光。

    沈夢沉俯下臉,將額頭輕輕貼在她漸漸冷去的額上。

    這是一生至此,他與她唯一一次肌膚相觸,在失卻溫度之后。

    娘。

    我原諒你。

    我還要感謝你。

    我感謝你。

    我失去的,我想要的。

    在最后那一刻。

    終于得到。

    大殿沉靜。

    等待這一場告別。

    沈夢沉終于將沈榕放了下來,他將她一直緊緊貼著自己胸膛的身子,慢慢拉離,兩人漸漸分開的身體,隨著這個動作,漸漸發出隱約的刀鋒摩擦肌骨的聲音。

    君珂眉毛忽然一挑,又覺得胸中煩悶欲嘔,她身邊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沈夢沉的動作緩慢,始終沒有停頓,沈榕身子漸漸拉開,一截染血刀鋒在兩人之間顯現,慢慢拔出。

    從他胸前。

    沈榕最后撲過來的時候,因為紅硯那一阻,并沒有完全阻住那隼利的殺手,刀鋒從她后背劈入,刺入了沈夢沉的胸膛。

    兩人的血,流在一起。

    刀鋒拔出,沈夢沉將沈榕放在御座上,手捂胸口,站起身來,微微偏臉,一笑。

    “納蘭述,真是想不到,你竟然真敢親身來此。”

    君珂身邊那人也一笑。

    芝蘭玉樹,春光流水,多年光陰留給他的不是風霜滄桑,而是這人間,美玉再琢之后的明媚光華。

    “你沈夢沉敢來,我納蘭述為什么不敢?”納蘭述仰頭打量四周,微帶悵然地一笑,“朕會記得給你的墓志銘寫上:生于此,謀于此,死于此。此非慶帝,不過一棄子耳!”

    “你以為是你勝了我嗎?”沈夢沉笑得譏誚,“納蘭述,我很有多機會置你于死地,只不過君珂一直橫亙在那里,我或許輸了,但是是輸給君珂,而不是你。”

    “你確實輸給她。”納蘭述若無其事,“從你遇見她第一眼,對她橫加欺辱那一刻,你就注定輸了。”

    “那可未必。”沈夢沉笑起來,“納蘭述,你不過運氣好,遇上重恩重義的君珂,她因為你的恩情嫁給你,可她心里,到底屬意誰,你以為一定是你嗎?”

    “不是我難道是你嗎?”納蘭述笑得更歡快,“沈夢沉,到了此刻你還想攻心?你不覺得白費力氣?君珂愛誰不愛誰,說到底我真的沒必要和你解釋,她嫁的是我!你有什么資格和我討論她?你了解過她?你懂得過她?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尼瑪其實就是太陽?你連她說什么都不懂,你還一直和我搶她?你拿什么和我搶?拿你的勃勃野心還是百萬雄軍?抱歉這些我也有,但我覺得拿這些去搶女人真是太沒意思了。”他隨意地攬住臉色有點發白的君珂的腰,揚眉瞟著沈夢沉的胸口,“陛下啊,你東拉西扯的,是想拖延時辰呢還是想轉移注意力呢?哦你在流血,你竟然在流血!傷口好大,需要包扎嗎?別用醫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藥白布,我送你一個,干凈、透氣、妥帖、三百六十度運動不側漏,特大號三十九公分蘇菲綿柔夜用創口貼……”他好整以暇從懷里取出一個金色的錦囊,打開金色的錦囊,里面是一個銀色的盒子,打開銀色的盒子,里面是一個白色的方方的柔軟的東西,納蘭述一邊手指靈巧地要翻開,一邊笑吟吟道,“哦不用謝我,她給的……”

    君珂忽然跳起來,一把按住他的手,“別!”

    沈夢沉原本臉色冷淡地聽著,君珂反應這么大他倒怔了怔,一眼看見君珂尷尬的臉色,眼光忍不住往那東西上瞟去。

    納蘭述似乎心情很好地笑著,要把那東西翻開,忽然手指一彈,掌心里金盒子激射而出,直射那一直立在御座屏風之前,拿著宮扇,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辦的宮女!

    沈夢沉臉色一變,那宮女霍然抬手,手剛伸出便有一道粉紅青紫的霧氣射出,那金盒在半空中迎風一展,展開成一片薄薄的金箔,擋住了那道霧氣,幾乎剎那之間,那片金箔就變成了紫黑之色。

    借著金箔那一擋,納蘭述已經攬著君珂,君珂拖著紅硯,退往殿下。黑白衣裳的護衛奔了過來,穿白的由張半半帶領,穿黑的則是姜輝親自領隊,將幾人護在中間。

    此時沈夢沉手一招,那宮女身上寬大的裙子掉落,現出里面柔軟而斑斕的袍子,沈夢沉在她肩上一拍,那宮女渾身一震,周身忽然漾出一層粉紅色的毒霧。

    君珂眼角瞄見,心中一驚,知道沈夢沉終究是把他的毒人也帶進來了,連忙拉住納蘭述,急急問,“怎么樣?身體可好?你……你怎么親自來了?”

    納蘭述含笑拍拍她的臉,“我不親自來,怕你中別人挑撥計啊。”

    “怎么會,納蘭君讓不會殺我,只要他押我出宮去邊關交換談判,我有的是辦法逃脫。”君珂跺腳,嘆氣,“你呀,就是不信我。”

    她確實沒上沈榕的當。沈榕以為她不知道沈夢沉身世,然而去過大燕皇陵和渦山,還曾因為和沈夢沉解毒傳功,神奇意識互通過的君珂,早已隱約猜出了真相。所以君珂原本是打算在牢中想法子逃走的,沈榕一出現,她立刻猜到沈夢沉又要出幺蛾子了,干脆將計就計,交出玉璽,讓沈夢沉和納蘭君讓兩個去爭個兩敗俱傷,她便有機會逃出來。

    誰知道納蘭述竟然也跟了來,還混進了朝臣隊伍里,聽外頭的聲音,他的護衛也來了不少了?他怎么可能混進來的?難道……

    納蘭述卻在令部屬收束,“保護好皇后,離那毒人遠些!”轉頭對君珂微笑,“可不是不信你,而是趁此機會,我也想會會老朋友。”

    “怎么回事?”君珂低聲問,“你們怎么可能進大燕皇宮?”

    “我們是先混進大慶,再從冀北過魯南再進燕京。這條路線,堯羽衛足可以找出七條以上的秘密小道,抄近路直奔燕京。”納蘭述臉色有點白,微微側偏了臉,“咱們在大燕和大慶的暗樁,從來沒放棄過對這兩位的查探。沈夢沉和沈榕有聯系,沈榕和韋家的勾結,咱們都知道。韋家的韋應被納蘭君讓困在宮中不得回去報信,也是咱們的人給放了的。沈夢沉一出大慶我就知道他要去燕京,他一到燕京我就派人直接聯系納蘭君讓,和他達成小小協議,我助他殺沈夢沉,他讓我進宮。”

    “直接聯系?”君珂瞠目結舌,“你們這血海深仇的,他怎么肯應……”

    “利益之前沒有絕對的敵友。”納蘭述淡淡道,“他想要趁機打掉沈夢沉在燕京的所有潛伏勢力,也想要趁機將敢于親身來大燕的我給留下,他為什么不同意?”

    “而我,”納蘭述淡淡道,“我要順利帶人進宮,我要在沈夢沉最松懈的時候給他最狠的一擊,我要親眼看著他失去唯一親人,我為什么不能先擱下仇恨,去和納蘭君讓合作?”

    君珂沉默了一會,輕輕摸了摸他微有些瘦削的臉頰,“納蘭,我只望你多想著自己。”

    “只要你在,我便想福壽萬年。”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笑意柔和。

    “納蘭君讓呢?怎么沒出現?”君珂轉頭四顧,拉起他的手,“現在大燕只怕要出大軍圍困我們,趁他還沒來得及,我們趕緊走。”

    “急什么呢,小珂兒。”納蘭述卻不急不忙,擺擺手,示意張半半發出一聲長嘯,才笑吟吟道,“納蘭君讓打得好算盤,那也要我同意呀。他現在有空對付我么?剛才殿外那出‘弒帝’大戲,可是真刀真槍哪!”

    君珂吃驚地瞪著他——三國之主,齊聚大燕,敵友混淆,立場難辨,互相利用,陰謀陽謀,一場糾纏難解的博弈,難道算到最后他才是真正贏家?

    “那么沈夢沉……”君珂四面看,地上一攤血跡,沈榕的尸體還在御座之上無人管,沈夢沉卻已經趁著她和納蘭述交談,帶了毒人出去了。

    “何必現在殺他?留他一命和納蘭君讓相斗,咱們豈不是更輕松些?”納蘭述招呼竄到一邊查看機關的鐘情,鐘情兩眼通紅,頭發凌亂地跑下來,一臉悻悻,“唉,還是估計錯誤,沒想到多了一把椅子,不然的話,暗器出來得會更向上一些,沈夢沉就一定沒命了。”

    此時外頭干戈已休,宮中御林侍衛原本就忠于納蘭君讓,只是首領被控制,群龍無首,不敢擅自包圍大殿,此刻石沛恢復自由,捂著發麻的腮幫子,含糊不清地下著命令,一部分趕往宮門抵抗反叛的九蒙旗營,一部分包圍大殿清除沈夢沉余孽,納蘭君讓白紗裹著肩頭,著人扶著坐在御輦上,親自指揮追剿亂黨。

    沈夢沉出來時,身后不過三四護衛,納蘭君讓正要下令放箭,沈夢沉一行人已經沖著那群擠在廊下的官員而去。

    其中那寬袍面具女子,身上粉霧隱隱,一個被侍衛驅趕在廊下躲避的官兒離得近了些,立即一跤栽倒。

    “退下,全部退下!”納蘭君讓皺眉看著行動遲緩的群臣,就是這批廢物,驚慌失措,驚嚇亂跑,見他未死,忙著請罪求恕,反而阻擋了侍衛的合圍,讓沈夢沉鉆了空子。

    必須迅速將沈夢沉解決,才能抽身對付京城的動亂,現在宮門被堵,誰也不知道九蒙旗營進來了多少人,京中到底亂成怎樣。國都不能動蕩,一旦處理不好,引發內戰,依舊是傾國之禍!

    官員被侍衛護著奔向大殿西側的上諭處躲避,韋國公奔在最后,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眼看侍衛不注意,轉過一個拐角,背靠在墻壁上喘了口氣。

    一口氣尚未喘定,一人在他耳側斯斯文文地道:“國公此時還想獨善其身么?”

    一只手將他拎了起來,衣袍一閃,已經掠過宮道,韋國公長嘆一聲道:“沈夢沉,你害得我慘。”

    “國公何必泄氣。”沈夢沉輕咳一聲,微笑,“就算宮中此刻略有不利,但京中亂象未休。你我立刻出宮,召集你部所屬人馬,前往浙南,浙南郡邊軍主將是你韋家舊部,曾得你救命之恩,向來對你忠心耿耿。你攜部屬,帶著傳國玉璽和莊宗皇帝遺旨投奔他,以皇帝無道之名,請他和你另扶新主,共謀天下,許他事成之后王侯之封,他定然心動。浙南富裕,為天下糧倉,水路樞紐,掌此一地,便可扼住朝廷咽喉,天下必亂。到時候進可攻退可守,我再以大慶之兵呼應,天下,最終還是我們的!”

    韋國公聽得眼睛一亮,他原無反意,卻因為皇后遭遇而疑心皇帝要對韋家下手,不得已鋌而走險,如今韋家子弟已經在京城作亂,宮中風云突變卻又是陛下早已謀劃的一出局,眼看擁立新主的大功成泡影,轉眼就有抄家滅族之禍,正想著趁亂逃命,不想此刻沈夢沉依舊能為他指出一條看似美好的前路,原本絕望的心,頓時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沈夢沉看他意動,微微一笑,“國公,你我已在一條船上,事到如今唯有拼死一搏,向前或許還有錦繡前程,無邊天下;向后可實實在在一條死路,你斟酌吧。”

    韋國公垂下頭,半晌一聲嘆息,“老夫愿隨陛下驥尾,但望陛下不要臨難拋棄老夫。”

    “那是自然。”

    沈夢沉一笑,又輕咳一聲,閉了閉眼睛,隨即對毒人手一揮。

    毒人躍過高墻,高墻之下就是百官齊聚的上諭處,她落在屋頂上,底下侍衛發現她,立即拉弓待射,毒人單腳重重一跺,轟隆一聲屋瓦碎裂,她已經直直落了下去。

    隨即殿內便爆發出一陣慘叫和驚呼,還有侍衛的高呼,“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不得混亂……”話還沒說完又是一聲慘呼,隨即里頭轟然嘶叫聲起,沸油遇冷,熱鍋炸開,殿門砰然一陣響,百官瘋狂地又奔了出來。

    百官一逃,沈夢沉立即帶著自己殘余的部下跟了上去,毒人緊緊追著百官,攆著他們直奔宮前廣場,她身上粉色煙氣忽濃忽淡,百官知道這東西毒到可怕,驚得魂飛魄散拼命前逃,他們潮水一般涌上廣場,再潮水一般卷過,留下一地臭靴爛襪,潔白的廣場瞬間成了垃圾場。

    他們被毒人趕得在廣場上亂竄,沈夢沉悠然跟在身后,再后面是數千侍衛,因為百官在前,也不能放箭,毒人在側,也不能靠近,只能緊緊在后面跟著,看起來倒像是大燕護衛,在給大慶皇帝保衛護法一般。

    納蘭君讓乘輦趕來,臉色鐵青,“讓他們散開!”

    “散開!散開!”侍衛們一陣大叫,有些官員聽懂了,連忙四散逃開,向宮道各個方向躲避。

    這下沈夢沉不能再用百官做擋箭牌了,但宮門也已經在望。

    黑白人影連閃,納蘭述君珂的護衛也到了,趁著納蘭君讓侍衛被沈夢沉吸引注意力的時候,他們悠哉悠哉跟在后頭,也逛了逛大燕皇宮正殿廣場。

    宮門前也堵得水泄不通,此刻韋揚帶著他的五千精兵,包圍了通往前宮正殿的太宰門,正如宮里的人還不知道外頭的消息,宮外的人也不知道宮內的風云詭譎,眨眼之間皇帝都換了兩次。

    韋揚神色有點焦躁,不住地看天——里面怎么還沒抵抗?宮內還沒得手?算算時辰,太皇太后早該掌握局勢,派人來接應他接管宮城了啊。還有,弟弟帶領的九蒙旗營怎么還沒到?現在文武百官都被控制在宮城內,京城中群龍無首,宮內命令傳不出去,五城兵馬司、都督府、驍騎營,乃至燕京府皂隸馬壯無法擅自出動,弟弟出入燕京應該暢通無阻,為何耽擱這許久?

    他這么想的時候,忽然隱隱聽見一陣梵唱之聲,鼻端嗅到點清越莊重的檀香香氣,他愕然轉頭,四面依舊兵戈洶涌,人聲嘈雜,這聲音和香氣,是怎么傳來的?

    此時天將黃昏,原本有點陰沉的天氣,日光毛糙糙的,忽然就出了晚霞,錦帶曳空,潑彩蒼穹,滟滟千萬里,人們的臉都被那般的霞光照亮,醉酒一般的泛出水潤的酡紅。

    那霞光竟然像是層次遞進的,一層層落于人群中央,霞光所及之處,人們不由自主愕然抬頭,為這天上異象所驚,慢慢安靜下來。

    這一靜,梵唱之聲越發清晰,韋揚轉頭,看見宮城之外寬闊筆直的朱雀大道上,走過一隊衣冠肅穆的僧侶,執著全套法器,穿著最隆重的袈裟,緩緩行走,向城西方向而去。

    在僧侶之后,還有無數百姓,合十閉目,默然跟隨,有些人甚至一步一跪,喃喃禱頌之聲,如一道低沉的旋風,卷過長道。

    韋揚驚得呆在那里,此時他才發覺,剛才還喧囂紛亂,一片人間慘景的燕京,忽然便安靜了下來,嘶喊不再,啼哭不再,紛亂不再,燕京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肅穆的安靜,仿若真空。

    此刻這是一座輝煌近乎圣潔的城,深紅晚霞自天際一瀉而下,重檐斗拱,飛角宮墻,都閃著淡金銀紅的四射的光,梵音高唱,檀香彌漫,全城花開無聲,人們在這樣沉靜而壯麗的天地中不由自主沉默,無數人眼底泛起晶瑩的碎光。

    這樣的沉默擁有無限的力場,卷入其中的人都沉入安靜。暴戾和兇蠻的因子瞬間滌蕩。

    韋揚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隱約覺得,一件足可以影響韋府,影響燕京,乃至影響整個大燕的大事,即將發生了。

    宮門前的廝殺停止,全城的驚亂也在慢慢停止,從城西開始,靜默如水暈一層層暈開,所經之處,波平浪穩。

    全城所有寺廟山門大開,所有僧侶捧法器而出,直奔城西。

    被流民驚擾,奔逃的百姓停住腳步,抱緊啼哭的孩子,默默往城西。

    四處亂竄,燒殺搶掠,意圖發泄心中狂亂憤懣的流民,傻傻仰頭看著城西方向,聽著百姓們高呼“圣僧梵因,示期坐化,天下信徒,皆浴佛光”。慢慢瞪大了眼睛。

    這些耽于窮苦,顛沛流離,一生最大夢想就是能過上有吃有穿,安定飽暖生活的百姓,瞬間被那幾個字擊中,腦海一清,又一昏,人間最美好的想望,忽然就靠近了眼前。

    沐浴佛光,得圣僧祈福,修今生福祉,得來世美滿!

    “拜圣僧去!”不知是誰一聲高呼,流民群中就像刮過了一陣風,那些衣不蔽體光著赤腳片子的流民,丟下隨意撿來的棍棒鋤頭,松開拉扯住的百姓衣服,放下搬起準備砸人的石塊,撣撣滿是塵灰的衣服,奔往城西!

    奔往宮城的韋振及其手下,也聽見了梵音,注意到了從暴亂中漸漸安靜下來的城。

    那個消息讓韋振在馬上晃了晃,一時覺得昏眩。

    梵因示期坐化……天哪。

    燕人信佛,士兵中也有很多佛教徒,聽見這個消息,人人震動,這是百年難遇的盛事,但凡信徒,怎可不親眼一見?

    “將軍。”韋振手下一個裨將見他怔在馬上,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咱們是入京清剿流民的,如今流民已經恢復安定,余下的事該是燕京府和五城兵馬司處理,咱們不該再在京中通行了……”

    韋振緩緩轉過頭去,平素轉得極快的腦筋此刻有些遲滯,被那個驚天的消息給震得反應不及,梵因坐化……韋家保護神就此逝去,更重要的是,梵因為什么會在此刻坐化?他早說過紅塵不過過客,來去隨心,韋家人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為什么偏偏在此刻?在韋家作亂,在流民入京,在燕京即將被風暴掀起的此刻?

    韋振心亂如麻,此刻流民已經安定,齊聚城西,他再要以追剿流民之名縱馬京城已經不妥,是立即和屬下開誠布公干脆反了,還是順應潮流,就此偃旗息鼓?

    他還在猶豫,驀然前方筆直的朱雀大道上,一人一騎飛馬狂奔而來,最初還是一小點,轉眼就奔至眼前,身后黃色煙塵筆直,如一柄出鞘未及收回的劍。

    韋振目光一凜,那是韋揚!

    本該在宮城前主持圍城大局的韋揚!

    此刻他竟然離開宮城,丟下自己的士兵,單人獨騎,直奔城西!

    韋振心中一慟,梵因是韋揚的長子,血肉親情,就算心中早有準備,但這一刻當真如此轟動的來臨的時候,做父親的,依舊抵受不住。

    然而此刻放棄宮城意味著什么?韋振渾身一震,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幽然的長嘆。

    “宮門怎么開了?”君珂怔怔看著前方忽然出現騷動,隨即里頭一陣歡呼,宮門大開,大開的宮門之外,露著一張張茫然的面孔,中軍都督府的士兵們,都驚愕地扭頭嗎,看著他們的指揮者,忽然瘋狂撥馬,離他們而去。

    就這么外頭茫然,里頭松懈的一霎功夫,人影連閃,粉紅煙霧彌漫,沈夢沉帶著他的人,從混亂的宮門里從容而出。

    納蘭述一直不急不忙跟在沈夢沉身后,此刻忽然笑道:“差不多了。”

    他聲音方落,天際出現幾個小點,隨即那小點越來越大,幾聲穿金裂石的長鳴傳來,瞬間到了頭頂。

    大燕御林軍抬頭,發出一陣海嘯般的驚呼。

    君珂大喜,“鵠騎!”

    身后姜輝笑道,“皇后,鵠騎換代已經結束,這是訓練出的第一批,我們怕引人注目,只帶來了十只,晝伏夜出,潛藏在燕京附近,如今可來了。”

    君珂心中歡喜,有了這鵠,出大燕自然易如反掌,她原本有恃無恐敢來大燕,就是算著鵠騎近期應該可以用了,臨行前就囑咐姜輝及時帶鵠騎接應,果然沒有耽誤。

    頭頂上,展開雙翼足有丈許的巨鵠,呼嘯而至,鵠上騎士一個俯沖,直沖宮門前的都督府精兵,都督府精兵一抬頭,就看見灰白的巨大的鵠腹,深褐色鋼鐵一般的鐵爪,爪上黑色的指甲彎彎長長,比彎刀還尖銳鋒利,哧一聲似要刺破空氣,一卷一彈之間,便在人的背脊上犁開一道寸許的深溝!

    血花爆濺,鵠騎一路俯沖而過,生生開了數十人的背脊,人群像被分開的血海,被巨爪和雄壯的翅膀煽飛出丈外。

    濃郁的血腥氣沖來,君珂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嘔兩聲,此時納蘭述似乎也有點心神不屬,沒有聽到。

    “納蘭!”君珂實在耐不得這樣的血腥,抓住納蘭述的袖子,“讓它們接我們走便是了,我們快走。”

    納蘭述回過頭來,臉色有點白,笑了笑道,“好。”

    巨鵠滑翔而來,君珂和納蘭述躍上最大的一只,君珂正準備讓巨鵠騎士掉頭,一轉頭驚咦一聲,“幺雞!”

    幺雞鵠騎士瀟灑地一撥眼前白毛,架勢著它的新飛機,看也不看君小珂一眼——它很忙,很忙。

    大燕侍衛何曾見過這樣可怕的東西?雖然以前聽說過,也以為不過無稽之談,此刻親眼得見,才知道鵠竟然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大些。

    “放箭!放箭!”石沛帶領屬下趕過來,大聲吩咐。

    皇城四側箭樓軋軋轉動,勁弩上弦,幺雞一拍身下鳥兒的脖子,巨鵠展開雙翼沖天而起,底下的箭落在它的羽毛上,紛紛滑落,巨鵠半空一個盤旋,身子一斜,轟然一聲一座箭樓被撞歪,鵠爪一抓,吱吱嘎嘎一陣瘆人的金鐵斷裂之聲,弩機竟然生生被巨鵠抓起,隨即爪子一松,半空中沉重的弩機翻滾而下,正對著底下趕來的納蘭君讓御輦。

    “護駕!護駕!”石沛瘋了一般上前,不顧一切將納蘭君讓一推,納蘭君讓從御輦栽落,弩機轟然一聲,砸在御輦之上,寶頂金輪,俱皆粉碎。

    落在地上的納蘭君讓不顧疼痛,霍然抬頭,前方半空之上,巨鵠一個盤旋,鵠背之上長發微散的女子,正俯身低頭看他。

    他于御輦碎片之中,她于蒼穹半空之上,剎那間目光交匯。

    或有憤恨、疼痛、牽念、不舍……人間種種難言情意。

    或有無奈、酸楚、決然、放下……剖腹初遇、小村被擄、崇仁交心、燕宴沖。

    突、城門決裂、赤羅相救、皇陵共難、三年相伴……兜兜轉轉近十年,在此刻畫下句點。

    或許從來就是這樣,多年前她自天降,多年后她自天遁,這許多碰撞交集,到頭來不過煙光軌跡,轉瞬無痕。

    目光相交不過一瞬,隨即君珂轉頭,挽住了身邊納蘭述遞過來的手,納蘭述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么話,她微微笑開,下頜向后輕輕一仰,下巴圓潤如明珠。長發被風卷得呼啦一下散開,緞子似拂在納蘭述面上,納蘭述伸手兜住,微笑一吻。

    巨鵠猛然振翅而起,蒼黑的巨翅遮住了落下的溫柔唇角,和她含笑對他人凝睇的眼神。

    那是納蘭君讓,今生見君珂,最后一眼。

    起于燕京之會,終于兩國之分。

    “納蘭……”巨鵠之上風大,將兩人長發卷起,看不清彼此臉容,君珂依靠在納蘭述懷里,輕輕道,“咱們跟著沈夢沉,去把咬咬母女救出來么?”

    “嗯,杏林被看守在燕京城外,我已經著人將他救出。沈夢沉重傷逃竄,在大燕步步艱危,沒心思再對咬咬母女不利,跟著他,就有機會救回她們。”納蘭述聲音很低,“不過在此之前,我想給大燕留點禮物。”

    君珂直起腰,此時才看見鵠背上,整整齊齊用鐵筒封住的東西,那些鐵筒被鐵條緊緊捆扎,還打制了專門的木架,每個筒都固定在木架上,看起來十分小心。

    君珂倒抽了一口冷氣,聲音都變了,“火藥?”

    環顧另外十頭鵠,每只鵠背上都帶著不下數十只小鐵筒。

    “火藥。”納蘭述聲音淡淡,“巨鵠之下,何來城防?當初擋住咱們逃生之路,令正儀身死的那道墻,如今可以撤去了。”

    “你要炸毀燕京城墻?”君珂心中一跳。燕京城墻一毀,大燕……只怕從此就要陷入永遠的戰亂了。

    “沈夢沉宮中作亂失敗,是因為他畢竟能帶進宮的人手有限,一旦納蘭君讓沒有被制,指揮宮中侍衛反撲,他力量不足,只有退走。但他既然拉韋家下水,怎么會就此放過?韋家是開國名將之后,歷代國公都自幼入伍,掌過兵權,在大燕各地都有軍中故舊,其中離燕京最近的浙南郡浙南大營主將就是他的老部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沈夢沉必然是要帶韋家兵馬南下,和浙南軍匯合,以傳國玉璽和所謂遺旨舉起反旗,浙南位置重要,扼守燕京咽喉,如果能占據這一塊內陸,大慶就可以出兵魯南,和浙南呼應,他的皇帝夢,還是可以做一做。”納蘭述語氣淡淡,將沈夢沉的打算一一分析,“他要亂大燕,我樂見其成,如今他出燕京有點困難,我便炸了燕京城墻,助他一助,燕京城墻一旦不在,大燕中心袒露于天下之前,臨近幾郡須臾之間就可以引兵倒灌,到時候浙南一起事,各地邊軍將領又怎么不會蠢蠢欲動?大燕,危矣!”

    君珂聽他語氣越來越低,聲音有點含糊,擔心地握住他的手,“不舒服嗎?是不是覺得冷?”

    “沒事。”納蘭述一笑,偏臉指著底下燕京,“小珂,你看,燕京城墻一炸,各地邊軍一亂,浙南之地立即困于四面包圍之中,沈夢沉到時要想出大燕,談何容易?”

    君珂仔細一推算,越想越心中凜然,確實,只消納蘭述這一炸,剛剛燕京內亂的大燕首當其沖,隨后亂了的大燕也會打斷沈夢沉的計劃,納蘭述的打算,果然都是絕妙好棋。

    卻也是絕殺亂世棋。

    君珂從鵠背下望,鵠的陰影籠罩著燕京連綿的民居,人們驚恐且好奇地仰起頭,指指點點,尚自不知危險即將來臨。

    只消這么一炸,手指輕輕一推,那些黑黑黃黃的小東西,就會突然凌空而下,落在那些大燕巍巍城墻之上,也等于落在那些懵然無知的百姓頭頂,從此后,戰亂、軍馬、殺戮、血腥……將長長久久伴隨著這巨大的城,乃至這片她降落的國土……

    君珂眼前忽然閃過八年前的燕京絕滅夜,血火呼號,殘肢斷臂,沖鼻的血氣撲面而來,她心中一緊。

    身邊的納蘭述,不知何時也陷入了沉默,靠著她的肩,靜靜低頭看著底下這片也屬于他的家族的國土。

    這一低頭,才發現想象中的燕京城的紛亂,已經止了。

    整座城市,現在除了宮中那一片紛亂,其余區域都呈現一種詭異的寂靜,寂靜中,城市的血脈依舊在緩緩流動,那些黑壓壓的人群,從四面八方的巷陌之中,涌向一個固定的位置。

    那位置正在此刻巨鵠腳下,底下隱隱梵唱,悠悠檀香,大群大群的僧侶合十而行,僧袍反射著艷美的霞光。

    所有人都向著一座小院行去,君珂一看那小院四周風物就覺得眼熟,隨即想起,那似乎是梵因的閉關之所。

    那里她曾經去過一次,就是那次無意中倒灌了沈夢沉的內力,之后被梵因當街攔轎救人,將她帶回了自己的小院,那一夜君珂陷身火焚似的煎熬里,自己都記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從此以后,體內也多了梵因的內力,并助她最終壓制了沈夢沉的內力,沒有走火入魔。

    此刻居高臨下,看見小院門外,無數人頂禮膜拜,而院后,有一群手持刀劍的人,正倉皇跳墻而去。

    那些人是沈夢沉屬下,原本受命鉗制梵因,以防他出面阻止韋家作亂,誰知道示期坐化消息一出,全城都涌向城西,這些人眼看人越來越多,再軟禁梵因,只怕難免被憤怒的人群撕碎,只好跳墻逃走。

    燕京恢復了安靜。

    滿城檀香,梵音高唱,流民拜服,九蒙收劍。

    一個人的力量,安定一座城。

    君珂心中有些不安,拍拍巨鵠,命令它降低一些,忽然一幅黃色絲絹悠悠飄來,君珂順手一撈。

    待到看清上面的字,她驚得險些從鵠背上落下來。

    “梵因坐化……怎么可能!納蘭!”她轉頭剛要和納蘭述說起,驀然眼睛一直,“納蘭!納蘭!”

    納蘭述依舊靠在她的肩上,卻臉色蒼白,額間有汗,手緊緊按在腹部,聽見她呼喚,勉力抬首一笑,卻是一個疼痛的笑容。

    君珂心底轟然一聲,像巨雷炸在了肺腑里,剎時血肉橫飛,連魂魄了蕩了出去。

    難道……復發了?!

    冒險手術,精心調養,眼看著過了三年,一切安好,難道便因為三國之戰爆發,他殫精竭慮排兵布陣,一手掌握數地戰局,又千里追出國境之外,為她深入大燕,入燕宮算計兩國帝王,終究勞心勞力,舊病復發?

    痛悔如潮水涌來,沖擊得她也搖搖欲墜——該怎么辦?怎么辦?找到柳杏林急速回國再次手術,來得及么?

    此刻身側無人,幺雞傻傻地望著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君珂忽然就死人一樣臉色慘白。

    君珂手指發抖,顫抖著抱緊納蘭述,似乎怕手松上一松,懷里的人就會化風逸去,高天之上的風那般凜冽的穿了來,如刀如劍,如錘如杵,她只覺被穿透、捶打、分裂……轟然散在天地間。

    混亂的視線忽然一凝,落在了那些小鐵筒上,還有一捆捆一扎扎的投槍。

    她此刻滿腔痛恨,卻不知是恨天恨地還是恨自己,一眼看見那些剛才還不忍看見的東西,心底忽然涌起暴戾嗜血的情緒。

    天地待我不仁,我何必憐憫蒼生!

    一聲呼哨,周圍的鵠騎聞聲聚攏,君珂抱緊納蘭述,一指鵠背上的火藥,正要發布炸城墻的命令。

    納蘭述如果病發,就不能再騎鵠夜行飽受高天風吹,她要炸了這燕京城墻,使大燕無暇追擊他們,才好就地在大燕給納蘭述治療。

    手一松,黃色絲絹飄起,在風中獵獵一卷,蒙上了她的臉。

    君珂一手將絲絹扯了下來,看到上面的字,心中一慟的同時,忽然有靈光閃過。

    天下所有內功,其實都有強身健體,消炎抗病的功效。而佛門的功法更以清心自療為主,她當初被沈夢沉毒功所侵,也是梵因的大光明法,滌蕩毒性,助她更上層樓。

    大光明何等重要,君珂自然心知肚明。如今梵因可有辦法?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而且……她心中涌起濃濃悲傷,示期坐化,示期坐化,他是終于要擺脫這紅塵羈絆,回歸靈山之下了么?

    如此,怎能不見他最后一面?

    抱緊納蘭述,她做出了下降的指示,巨鵠直沖而下,人群中央,小院之內,那一襲素衣趺坐的人,緩緩抬起頭來。

    梵因抬起頭來,注視著俯沖而下的巨鵠,微微一笑。

    小院門外,韋揚正拼命拍著院門,大呼,“我兒,我兒!”

    院門忽然開啟,門外所有人慌忙下拜,韋揚怔怔立在門口,想進不敢進。

    院子里的人,抬眼看來,素衣經緯疏朗,身下落葉微黃。韋揚注視著他比平日更加澄澈的眼眸,忽覺自己一身血污,狼狽不堪。

    院門在身后掩上,空氣顯得更加沉靜,韋揚吶吶著,合起掌來。

    “父親。”梵因并沒有稱呼他為施主,一聲俗家稱呼,驚得韋揚抬起頭來,瞬間眼眸濕潤。

    “宣兒……”他抖著嘴唇,下意識地喃喃道,“韋家……韋家反了……”

    梵因靜靜注視他,淺淺一笑。

    “不。”他道,“燕京安寧,宮闈無事,何來反之一說?”

    韋揚茫然而又充滿希冀地看他,梵因對他指了指皇城,道,“大燕氣數尚未絕,三代之內雖時有亡國之慮,但三代之后,猶有中興之期。我韋氏與大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韋家雖做了糊涂事,但想來可保無事。日后將功折罪,匡扶我主,尚有可為。只是今日之事,再不可重蹈覆轍。”

    韋揚聽他口氣,如此殺家滅族的大罪,竟然不會被追究,梵因雖然幾近通神,但畢竟不掌帝皇之心,這等謀逆之罪,任何帝皇都無法忍受,就算因為他梵因,燕京沒能亂得起來,但也不夠抵那起兵作亂株連九族的大罪。韋家怎么能夠脫難?

    此時如果聽他的,不舉家逃走,留在燕京等待皇帝抽出空來,萬一興起屠刀,到時候便逃也來不及了。

    “圣僧……”他喃喃道,“事關重大,我們……”

    “無妨。”梵因微笑,對他微微躬身,“施主,今日一別,塵緣便盡,望安好。”

    韋揚的眼淚嘩啦啦落下來,連巨鵠降落君珂躍下都沒察覺,他想上前,忽然覺得眼前的人空靈遙遠,如蓬萊霧氣,靈山煙云,不應被染了塵垢的手指所污濁,他只得捂臉后退,在一懷迷茫和凄愴中,忽然靈光一閃,更咽著問,“圣僧,你難道是因為韋家作亂,才不得不示期坐化,以解救我韋家之難么?”

    梵因微微垂眼,笑了笑。

    為韋家么?

    還是為這天下?

    還是為……

    到底為誰,已經不重要了。

    自來處來,自去處去,不過紅塵應劫,結一串八寶晶心琉璃果。

    韋揚落淚如雨,退出院外,梵因轉頭向君珂頷首,“我等你很久了。”

    君珂抱著納蘭述,默默走近他,跪在他身前,輕輕道,“你要走了……”

    “當來時來,當走時走。”梵因微笑。

    “我……”君珂覺得有點難以啟齒,在這樣的時刻,提什么樣的要求,都覺得褻瀆且不近人情。

    沐浴在霞光里,反而更加清靜透明的龕里花,卻了然通透地笑了。

    “君珂。”他閑話家常似地問她,“你是愿這一心白首永不相離,還是愿那吞并天下八方來朝?”

    “大師。”君珂輕輕摩挲著他潔白的衣角,想著當年,這幅雪白的衣襟從橋上垂落,經緯疏朗,透過流蕩的白云和高遠的藍天,拂上她的臉。

    “我要的從來都是人間最簡單的幸福。天下雖大,但一人所享,終究不過一臥榻,一盤餐。床大難安眠,食多易漲肚。人間福分從來有限,太過完滿反而不易得成全。”

    “你終究是悟了。”梵因笑意欣慰,看看她懷中納蘭述,站起身來,“若你信我,先將他交給我。”

    君珂毫不猶豫地退開,梵因命小沙彌抱著納蘭述,走過長長的走廊,步聲空洞,潔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漸漸虛化,油紙燈依次點亮,庭前的一枝桐花,忽然落了。

    君珂退到階下,以額觸地,虔誠祈禱。

    昧覺忽有所悟,眼底掠過一抹悲愴之色。

    天色漸漸暗了。

    將近酉時。

    風中檀香更盛,整座燕京悄然無聲。

    紙門忽然拉開,小沙彌立在門邊,對君珂施禮,“女施主,大師有請。”

    君珂撣掉衣衫落塵,沿著長長的走廊,步入黑暗中,前方禪房已經燃起一星昏黃燈火,她靜靜走著,落足無聲,恍惚里像在走著前生后世之路,一回首已百年身。

    梵因在禪房內等她,納蘭述在他身前安睡,氣息勻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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