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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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因看起來沒什么不同,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臉色更加透明,像龕前一朵玉簪花,在煙氣中將要萎謝。
君珂卻一眼就看出,他的功力已經蕩然無存。
佛門神功,童子之身自幼修煉的大光明法,他完完全全交了出去,不留一分。
伐筋洗髓,再換新生。
此刻的他,油盡燈枯,便是不示期坐化,也難以等到天明。
君珂的心,忽然如被巨掌攥住,忽緊忽松的絞痛起來——示期坐化,示期坐化,到底是真的法駕接引,應歸靈山,還是僅僅因為算到了屬于這大燕,屬于他和她的這一劫,用命來渡化?
她知道,這一生,梵因是不會給她答案了。
“大師……”她伏在他身前,喃喃道,“從相遇你開始,直到如今,君珂承蒙你一路呵護,但君珂也從來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一路的福分?!?
靜了半晌,一只溫柔的手落在她頭頂,輕輕撫著她的發,君珂一震,卻一動也不敢動。
“相逢原本是劫數,既如此……”他低低,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也不妨拿命來贖?!?
君珂并沒有聽清這一句話,她的注意力都在頭頂,這是梵因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接觸她,她不敢破壞這最后的接近,只將臉貼在冰冷的地板,熱淚無聲地,湮透桐油的木縫。
那一年那一夜,她也曾在這禪房的地板上輾轉,那時她如此滾熱,得他平和清涼的胸懷包納,多年后她將淚水留在這里,送別他最后一程。
“十年之前,我和昧覺推演星命。”梵因聲音輕若夢囈,“他算我將有一劫,我算大燕將有十年國難,當夜忽過流星如雨,我逆天改命,擅動星盤,妄圖為天下蒼生,解這一劫?!?
君珂若有所悟。
“之后你來了,來的原本不該是你?!辫笠驕厝岬刈⒁曋昂湍阃的侨耍鞖⑵栖娯澙钦彰?,各有殺戮之憂,唯獨你命宮厚重,且左右有紫薇星照。我選擇了你,希望以此令蒼生逃脫戰火劫難?!?
天命不可改,也非他能改,他選擇一個相對較好的可能,也已經犯了天忌。也因此,他對她心存愧疚,一路照拂。
動了她的命盤,便不可避免地和她一生命運有所牽扯,一路眸光相隨,紅塵影照,清靜自在的大蓮華境里,漸漸開放了一朵不該出現的亭亭之花,這便是他的劫。
情劫。
過得去,過不去?
是耶,非耶。
“君珂……”
“嗯?!?
“這里是我自幼閉關清修之所,梵因一生,盡在此處。你可愿意為我……留住它?”
君珂沉默了一會。
她輕輕撫著納蘭述溫熱的手掌,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納蘭述似乎仍在半昏迷,唇邊有淡淡笑意,君珂俯下臉,在他唇角一啄。
梵因微笑看著,君珂也沒什么羞赧之意。隨即她深深俯下身去。
“終我一生?!?
梵因淡淡笑起。
不算最完滿的答案,但他知道,君珂已經做到了她的極致。她答應終她一生,不將戰火蔓延到燕地,留住大燕圣僧目光所及之地的民生安寧。
至于這一代之后的事情,是否還有戰火劫掠,還有國土之爭,還有天下逐鹿,就看后來人的緣法吧。
這一路紅塵,至此終結,人間天上,浮云相照。
君珂抱著納蘭述,慢慢倒退出去。
雪白的絲簾悠悠垂下,隔絕了那人清朗而光輝隱隱的臉,最后一眼唇角含笑,身后生般若萬象蓮花。
遠處鐘鼓深鳴,酉時末。
小院之門悠悠開啟。
空氣里彌漫開淡淡香氣,似菊似蓮似芍藥,似檀似曇似龍涎,圣潔純凈。遠處最后一抹霞光,忽然艷光一綻,亮萬里虹霓,遠及天際。隨即斂去。
云端似有絲竹之聲,飄渺空靈,轉瞬即逝。
翹首等待的僧侶虔誠俯首,喃喃誦經;長跪于地的百姓觸額于地,誦經聲中悲聲漸起。
他們在歡喜中落淚,在肅穆中抽泣,歡喜大燕圣僧得成正果,悲傷他們從此失去了大燕保護神。
君珂命令屬下,解下所有火藥筒和投槍,堆放在小院內,隨即默默抱著納蘭述,登上了巨鵠之背。
巨翼騰空,浮云過眼,煙云霧氣疏朗純凈,仿佛那人飛舞的衣袂,君珂伸出手,想要再次于手中一挽,卻只觸了一手盈盈的濕潤,如淚。
鵠行如箭,她猶自催促,仿佛只有這樣極速的飛,才能追得及那人遠去的煙云路。
或者也不必追,他去的,她去的,彼此歧途。
君珂慢慢地坐下來,她忽然想喝酒。
“神明在上,異人在下,我在中間。正合三世之境,過去、現在、未來,機緣難得,不可不浮一大白,酒來?!?
酒來。
這一生再多美酒玉觥,佳釀美液,醉世人滔滔,吟長空之嘯,舞飛劍之妖。
終究再沒有那個人,回首,一笑。
這一去便是離別。
君珂乘鵠而行,一夜過燕京。納蘭述醒來后,身體狀況果然好了很多,君珂將當日事情和自己的承諾坦然相告,納蘭述不過笑笑,攬過她額頭親昵地靠了靠,道:“梵因拿我的命,換大燕數十年安寧,這筆帳算得過。等納蘭君讓死了,咱們再去拿他的江山便是?!?
君珂笑笑,心想到那時或許咱們也青山埋骨,將來的事,留給兒孫去辦吧。
她原本擔心納蘭述委屈,納蘭述卻道:“梵因不會拿我的命挾持你,你答應不答應,他都會救我。但他太了解你,他主動傾盡全身功力,拿命來護持了我,你怎么可能拒絕他?你本來就欠他的,再無情拒絕他,你這一生也不能安心過下去,我又怎么能令你愧疚終生?說到底,你欠他的就是我欠他的,欠人的終究要還?!?
兩人唏噓一嘆,雖覺遺憾,但看底下百姓熙熙攘攘,安居樂業,又覺得如果真炸了燕京城墻,毀了這民間安熙,也難免是件心中不安的事。
“不過,”納蘭述眉梢挑了挑,“朕不喜歡別人對你用心計,誰都不行。咱們答應他不炸燕京城墻,可沒說不掠大燕土地。朕看魯南那一處不錯,離冀北又近,還緊靠西鄂,不拿到手朕總是不放心,流花郡既然已經是我們的了,將來就拿和流花最近的魯南作為納蘭君讓對朕的補償吧?!?
君珂無語,心想某人的心眼其實真的比針尖大不了多少……
鵠行不多久,后方的消息就傳了來,納蘭君讓半路出兵攔下了韋國公,于此同時韋揚韋振兄弟也放下刀劍,長跪宮門請罪,據說皇帝原本是要治他們的罪的,但當他趕到梵因坐化之所,看見那一院子的火藥,又看見已經安靜的燕京流民和退出城外的九蒙旗營后,默然良久,終究對小院一躬。
納蘭君讓不是傻子,已經明白,是梵因力挽狂瀾,不惜示期坐化吸引流民及士兵朝拜,以一人之力,護佑了燕京。
更重要的是,他和君珂的最后一面,救燕京于無邊災難。
納蘭君讓一想到那巨鵠背上,投擲下無數火藥,燕京城在那樣無法抵擋的攻擊下慘號崩毀,化為廢墟,便禁不住一身透汗,對梵因感激涕零。
如此功在社稷,為大燕,也為韋家免罪,納蘭君讓心知肚明,所以韋國公很快“因病致休”,韋揚韋振降職調任詹事和御史,都是文官系統,和韋家交往密切的將領開始換防,黜的黜降的降,納蘭君讓終究趁此機會清洗了朝廷,韋家的煊赫也受到了影響。終他一生,果然外戚再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但斷了一臂的韋皇后,依舊被接回宮中,坐鎮中宮。終納蘭君讓一生,她后位不替,穩如泰山。
而君珂納蘭述,現在的目標,是沈夢沉。
堯國帝后對大慶皇帝,在大燕土地乃至慶國本土之上,雙管齊下的復仇追逐之戰,開始了。
納蘭述身體未愈,君珂近期精神也不佳,兩人商定,不必急在一時,要將沈夢沉一路追逐,追到他窮途末路,追到他精疲力盡,追到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出任何幺蛾子,一直追到整個大慶,回到納蘭述手中。
鵠騎兵在空中傳遞信息,由納蘭述在途中進行指揮,除了布置在諸海關和流花郡,用來防備大燕的守軍外,納蘭述直調鐘元易的南方軍團,連同鐵鈞的天語營,以及在堯國的所有堯羽衛,兵分三路,合攻定凌關,同時云雷鐵騎南下,自西鄂穿過,經過已經被堯國占領的流花郡,一路滌蕩血火,犁庭掃穴,從魯南直穿大慶都城天陽。
九月二十九,大燕浙南濱??h,納蘭述君珂追上沈夢沉,雙方交戰,沈夢沉中一劍后逃逸。
九月二十九,堯羽衛夜襲定凌關,在定凌城下以細作設伏,大敗定凌守兵,定凌關守將戰死,副將逃逸。
九月二十九,丑福率領三萬云雷軍過魯南湖平縣,這批云雷軍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初在魯南招募的孤兒兵,對魯南地形十分熟悉,他們以騎兵三百伏擊湖平守軍,夜作營嘯驚亂駐扎在附近的湖平大營,奪湖平城,隨即筑墻壘基,做長期戰斗之狀,引得湖平附近的魯南首府臺東城守軍一萬五千來救,結果云雷軍聞知援軍到來,立即棄城而去,轉而在地形險要的十里溝伏擊援軍,大敗大燕援軍,奪走燕軍輜重,轉而炮轟湖平城。
十月初一,大燕道州四野山,納蘭述君珂再次不急不慢堵住了沈夢沉,沈夢沉以身側十名侍衛代死,逃得一命。
十月初一,堯羽下定凌關,誘駐兵在興嘉城的五萬紅門軍主將決戰,初戰詐敗,將對方打頭陣的一萬騎兵陷入附近泥淖山谷,利用山谷中的凍風,以巨毛竹筒引冰冷山泉澆灌,陷入泥坑的騎兵被凍僵,不得不脫去鐵甲武器,隨即被俘,騎兵統領毛壽被斬陣前,堯羽穿上大慶騎兵裝束,回頭叫開興嘉城門,一戰定興嘉,殺紅門軍一萬三千,俘虜一萬。
十月初一,云雷軍以三千軍包圍臺東城,臺東是魯南首府,越過臺東就是浙南水師,接近內陸心臟,大燕朝廷急調浙東、浙南、晉西三地邊軍來援,并令驍騎營出京圍截。丑福以云雷騎兵截斷敵軍后路,前鋒連斬三地十將,牧野原上大敗驍騎營,殺驍騎營副將王正一,參將李定,余者投降將官全部斬首,擊潰三地邊軍,奪寧嘉、泰城、萊臺、泗洲,將西鄂往原冀北一線道路打通。
十月十一,大燕晉北臨泉縣郊外,君珂納蘭述第三次堵住了沈夢沉,沈夢沉以自己和毒人雙雙中劍重傷,再次逃得一命。
十月十一,鐵鈞率領堯羽、天語營和南方軍團二十萬人攻入大慶內陸,先后占領九山、五權、連夏、丙安諸城,連山守將劉嘉成獻城,五權縣令路知安聞風逃逸,連夏指揮使文中友、丙安參將陳寧戰死。堯羽連下十城,勢如破竹,越往內陸,慶軍越無心戀戰——沈夢沉當初占據冀北,措置兵力,將自己的嫡系紅門軍一部分派往邊境,一部分留在國都天陽拱衛京畿,原先的冀北軍打散后,駐防次要一等的內陸,此時堯羽打回老家,這些原身是冀北軍的士兵,哪里還有打仗的心思?到了后來,幾乎是一日一城,那頭堯羽的旗幟剛剛出現在地平線,這頭士兵就砍翻將領升起白旗。
十月十一,云雷軍穿過魯南,占據魯南最靠近大慶邊界的道州,在那里展開了一場陣地野戰。這是云雷軍第一次正面對戰,大敗集結而來的燕軍,也是騰云豹騎兵第一次在慶燕戰場上展示它的威力。是日,連韁飛鞚,煙云塵擁,灰黃的平原上怒馬奔馳,似一枝枝離弦的箭,飛、掠、驚、電、嚓然疾響,刺穿這平靜大地昏黃的日色,濺開一輪血色的紅月,那些驚呼與慘叫,逃奔與潰散,奏響亂世一曲長笳挽歌。
如果此時將所有流動的兵力和兩國帝王的動向繪圖,那將是一副色彩繽紛麻花般糾結的示意圖,白色的堯軍和紅色的慶軍,似龍蟒糾纏,整個堯國和大慶的邊界一線,都被白色的箭頭咄咄包圍,似漫天雪花突降,桎梏了大慶疆土;而另一股黑色的云雷軍,則像一個粗大的拳頭,惡狠狠自云雷高原出,一拳便越過西鄂,打進魯南,那只拳頭還十分狡獪詭異,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看起來毫無章法,卻將燕軍拖得疲于奔命,總在后頭歡送。
又或者過不了多久,白箭頭和黑拳頭的戰法來個對調,前者變得兇猛直接,后者變得輕盈詭異,但無論怎樣變,結果不變——戰!斬!
而在大燕本土之上,還詭異地追逐著兩國戰役的最高領導人,也似兩道黑白飛劍,追躡不休。
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引起了天下各國的關注,而堯羽和云雷近似卻又截然不同的作戰風格以及戰后處理,更讓各國驚異。兩軍都戰法靈活,單兵作戰能力驚人,團體配合作戰同樣可怕,并且武器精巧詭異不走常路。堯羽的“快箭七星陣”和云雷的“砍頭四人組”在接連不斷的戰役中,令敵人聞風喪膽。但堯羽快進快去,從不窮追猛打,喜歡俘虜高級將領用以攻心;云雷作風兇暴,最喜圍城打援,允許士兵投降,卻從不接受將領投誠,所經之地,各級將領少有活命。
無論作風區別大不大,最少有一項沒有區別,那就是戰力,驚動天下,所向披靡的戰力。堯國對大慶的戰爭推進越快,兩軍聲名越響,一個名號,已經迅速地在三國土地上流傳開來,“絕世雙軍”!
堯羽云雷,屬于大堯帝后各自嫡系力量,在多年之后的復仇之戰中,終于真正展現了他們雪亮帶血的獠牙。
蒼茫大地,鐵蹄掠影,舉世無雙的騰云騎兵,詭異莫測的機關戰隊,三國之域,無有敵手!
而乘鵠而行的堯國帝后,公然在大燕的土地上追捕他們的仇人,大燕不是不想攔截他們,實在是沒法攔截,沒有什么武器可以傷到本該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空軍,沒有什么快馬能夠比得上巨鵠的雙翼,這只飛機還是不用加油的,幺雞機長只要自己吃肉的時候順便塞點給小弟就行。大燕就算糾集大軍,也不過是給堯國帝后準備儀仗隊而已。
大燕也沒有試圖圍剿沈夢沉,三國的糾結敵對狀態,導致他們之間出現一種矛盾的內耗,誰都是敵人,誰都希望敵人打倒自己的敵人,卻又怕敵人打倒敵人之后壯大成更大的敵人。當納蘭君讓還有余力處理國內的戰事的時候,他想讓沈夢沉納蘭述齊聚燕京,然后一起留下他們,或者讓其中一個牽制另一個,但當形勢不利,堯國兵利甲于天下,堯國帝后無法擒獲時,納蘭君讓只好選擇不作為。
就像納蘭述放沈夢沉出燕京城,想給納蘭君讓制造麻煩一樣,納蘭君讓現在也想放沈夢沉出大燕,好多支撐一陣子,給納蘭述多添點麻煩,最好耗得他再也無力照顧大燕。
十月十一,定州,大燕和大慶邊境。
定州原本不是兩國邊境之城,但當魯南幾乎被云雷軍占領,原先的國境線已經改變,現在,定州已經成了大慶直對堯國的邊境之城,駐軍道州的云雷軍幾乎近在咫尺,而逼近大慶內陸的堯羽,已經和云雷軍形成犄角,只要沈夢沉接應的軍隊一動,兩軍立即便可以將其包抄。
氣氛開始緊張起來,各地斥候往來如風,糧草輜重戒備森嚴,誰都知道,最后一戰,已經將要到來。
離定州三十里,道州大營,現在的云雷軍駐地。
一大早云雷軍統領姜輝就帶著副統領何山,以及幾位參將等候在轅門之外,翹首望著天際。
姜輝是前一日趕回來的,他不在的期間,云雷的仗打得有聲有色,絲毫沒受影響。納蘭述和君珂管理軍隊,從來都注重戰士個人素質和團隊精神的培養,以及中下層軍官的管理指揮能力,可以說他們的堯羽和云雷兩軍,少了一兩位將領沒什么關系,每個人分工職司都極其細密,并且負有全責,納蘭述和君珂,都深知戰爭之風云詭譎,變化多端,應該給予將領全權處置之權。帝王在后方不知戰局,胡亂指揮導致前方潰敗的白癡事情,是不會發生在這對開明而大膽的帝后身上的。
云雷諸將遙遙期盼,眼看天際出現一片小黑點,歡聲雷動。
“來了!來了!”
黑點越來越大,在十丈之外斂翅,一個滑翔,落在一丈之處,看得出來,這名巨鵠滑翔機駕駛員,技巧十分牛逼。
巨鵠停穩,一道白影先彈射而出,半空中一撥亂糟糟的毛,顧盼生姿。眼見一大群高級將領等在一邊,歡喜而傲嬌地迎上來。
將領們歡喜地迎上去……和它擦身而過。
幺雞維持著揚尾撅腚的姿態,僵在那里,半晌悻悻轉頭。
哼,哥稀罕么?
納蘭述和君珂自鵠背而下,后面還跟著柳杏林,在燕京郊外他們就接上了柳呆子,一路都由他照應納蘭述身體,君珂十分不放心,再三問他納蘭述的身體如何,柳杏林再三保證納蘭述現在的狀況比前幾年都要好很多,梵因一身最純凈的佛門功法,對他的好處一時還不是最明顯,但隨著時間推移,絕對是最好的良藥,甚至還幫他調整了自身那不太適合體質的冰紋功的弊病,伺候永無走火入魔之虞,君珂這才松了口氣。
君珂也知道,中藥治療對癌細胞的抑制很有效果,他們找到的舞茸對癌癥尤其有奇效,以堯國傾國之力和納蘭述多年練武的好底子,應該沒那么容易復發,不過現在也無從查考,她也不想去求證,只要納蘭好好的,其余還有什么重要的呢?
平原上帝后衣袂飄飄而來,男子秀朗,眉目如畫,幾年疾病未曾讓他衰弱,只略略瘦了些,反多了幾分少年時不能有的清逸;女子纖巧,無暇若雪,少女時有些凌厲的眸光,如今也越發圓潤柔和,含笑亭亭。
兩人相伴走來時,令人想起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
云雷將領們含笑拜倒,被兩人攙起,那般微笑相對時,忽然想起當年那一路磨折血火,到得今日,晴空之下,家國之前,終于可以將一切終結,都覺愴然而歡喜。
幺雞蹲在一邊看著兩人雙雙對對走過,狗眼里掠過一絲羨慕,揚起下巴,看向天際。
一晃近十年,自己也快成老幺雞啦,這些年雖歷遍美色,開枝散葉,但終究沒有找到另一只母幺雞,臨到頭來,看人家雙雙對對,忽然覺得寂寞。
狗也會寂寞啊……
擁有一切的幺雞,在邁入中老年之后,終于后知后覺地感覺到狗生寂寥,并因此想起那久違的主人。
快十年了,太史主子,你在哪呢?
聽說你在南齊,南齊,南方嗎?
不得不說幺雞確實有點老了,老年癡呆癥的一個重要癥狀就是記性不好遇事糊涂,它已經忘記當初君珂和它說的南齊的概念,直覺南方就是南齊,忽然便涌起一個念頭——向南走,看看主人去,如果運氣好,說不定主人那里有個母幺雞。
幺雞想到就做,打算去給君珂打個招呼,又想要帶點干糧,于是拱進一個帳篷偷了點干肉臘魚什么的,偷完之后它老年癡呆癥發作,忘記了給君珂打招呼這事,爬上自己的專機,拍拍鳥脖子,向南一指,飛了。
君珂可不知道她的幺雞哥居然會在這時候,突發奇想,乘鳥飛去,其余人也沒在意,幺雞經常乘鵠打獵,一走兩三天,它是堯國神獸,地位崇高,這天下誰敢管它?而誰又能傷到能飛的幺雞哥?
那邊君珂納蘭述直入主帳,看完最近的所有軍報,到了此時,一切歸結于最后一戰,兵力集結,戰報已經相對簡單,納蘭述看完,淡淡道:“沈夢沉看樣子也耐不住了。”
“陛下,我們已經派出斥候,在道州附近所有道路上梭巡,務必攔截沈夢沉,不讓他和他的軍隊匯合。”
“你攔不住的?!奔{蘭述搖搖頭,“沈夢沉繞了這么大一個彎子,就等著這一戰,朕也希望,就在這天陽城不遠處,我冀北家門之前,堂堂正正和他展開決戰,將這殺我父母,毀我家門的巨仇,徹底解決!”
十月十七,夜。
堯慶定鼎之戰,定州大戰爆發。
在大戰爆發之前,堯國又飛來了一批鵠騎,這幾乎是一個讓人絕望的消息,比野戰,天下無人及得騰云豹騎兵,如今又來了鵠騎,城防戰也不再存在意義,再武裝到墻頭的城防,都會成為巨鵠肚皮下完全敞開的空城。
到了這地步,還有什么打的必要?
但大慶那邊卻鎮定如恒,重傷的沈夢沉,被他的部下拼死救回了定州大營,隨即定州緊閉城門,加固城防,開始備戰。
相隔十里之外就是堯國大營,大營連綿數十里地,包圍了整座定州城。
定州城頭,沈夢沉手據城墻,淡淡看前方營地,三十里營帳燈火瑩瑩,望去如天降萬顆繁星。
入夜風緊,他的衣袍和長發獵獵飛起,在深黑夜幕里騰空作舞。
披風舞得狂亂,面容卻沉靜至冷漠,星光淡淡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幽魅如夜曇。
大慶皇帝,此刻并無千里被追,窮途末路的惶然,那雙流光瀲滟的眸子,乍一看平靜沉凝,仔細看來,卻閃動微微瘋狂和興奮的光。
“都準備好了?”
“是。”一員將領在他身后恭聲答應,隨即有點疑惑地道,“陛下,我等已經集結主力在此,未必沒有一戰之力,為何不與堯國拼死一戰……”
“然后將實力全部耗光,再被對方援軍中隨便一個小兵殺死?”
那將領垂下頭去。
“有那怪鳥在,依城作戰永無勝算?!鄙驂舫恋?,“所以蓄勢待戰的定州只能是餌,讓納蘭述以為我也被追煩了,打算在這里一并解決,但實際上……”
他笑了笑,沒說下去。
實際上,定州只不過是他打算拿來埋葬堯國巨鵠騎兵隊的墳墓而已。
去掉可怕的鵠騎,退走往青陽,山多崎嶇的青陽郡,才是最適合他的戰場,山區不適合騰云豹騎兵,堯國兩大最強戰力就此折翼,而他的教徒戰士,多半來自青陽,熟悉地形,依托山脈作戰,時時可以繞到敵后偷襲,敵追則逃入深山,足以拖垮補給線過長的堯國追兵。
青陽,是他長大的地方,他的養母,是當地很有名氣的神婆,窮山惡水最多神鬼之說,當地教派盛行,他的養母就是一個小教派紅門教的圣母,他自幼入教,在教中如魚得水,很得教主寵幸,后來這個教派被朝廷圍剿,還是他提前發現端倪通知,助教中殘余逃脫,但教主被官兵弩箭所傷,臨終前,只有他在場。
他葬了那不肯死的教主,也得了他的一系列用以蒙蔽窮苦百姓的“術法”,但最大的收獲,還是一種奇特的“獻祭”,似武功非武功,以莫大的犧牲,過生死之關,獲非凡的神通,控人心神,毒功修煉,天下獨步。
他當時以為無稽之談,而且自己也沒有那修煉的體質,便棄之一邊。之后回到沈家,無意中得知身世,無意中被刺傷,被放逐,在渦山山洞中,苦捱那生不如死的五年,五年里學會武功,也因為毒物浸淫,悄然改換了體質,五年里日日夜夜,蝕骨磨心,都是這人間的恨,那么深,那么深。
他終于取出了當年的那個匣子,賭上自己的命,去換一個渺茫而野心萬丈的希望。
他成功了,地獄般的痛苦之后,是一顆琉璃之寶,是天下毒宗之祖,是永不老去的容顏,是注定不能長壽的人生。
聚集殘余的紅門教徒,重新以毒術控制出更忠心的教徒,他十五歲入仕,十六歲在晉西溫嶺任縣令,那里正靠著青陽郡,在那段時日內,成就了他的紅門教。
來自青陽,回到青陽,青陽郡緊鄰斡羅國,國小勢微,國內戰亂年年不休,只要他愿意,隨時還可以帶教徒占領斡羅。
這是后路,他沈夢沉任何時候,都不會讓自己真正走上絕路,然而后路雖然謀劃完全,也要有命去一步步走下去。
沈夢沉捂住胸,微微咳了兩聲,咽下了喉間一股淡淡的腥甜。
強弩之末,不能穿縞。數十年籌謀,心血或已將耗盡,到得此刻,走下去似乎是本能,依舊謀算似乎也是本能,但內心深處,卻似乎只剩下了疲倦,浪潮來去,卷過寂寥的沙灘。
從那日大殿之上,坐上那寶座開始,從一生怨恨的母親,死在他懷中開始,那一直追逐的,渴求的,執念的,覺得非死不足以贖的一切,忽然便成了幻夢空花。
如果他們能追來,敢追來,如果他真的實在不能支撐下去,那么路上……
沈夢沉笑笑,抬頭看看天色,今夜無星無月,真是個偷襲的好天氣。
他走下城樓,步伐悠悠。
一群士兵在打水,十月的北地,已經很冷,夜間尤其滴水成冰,一桶桶的水擱在那里,毒人在洗手。
每個桶她都洗一次手,洗完之后的水泛出一股粉色的桃花霧氣,但很快就恢復清亮。
這些水被士兵悄悄運上城,輕手輕腳潑在每個蹀垛上,和所有塔樓弩機上,那些被潑上水的地方,很快就結了一層青色的冰。
將領瞠目結舌——蹀垛澆冰還可以理解,讓人爬不上來嘛,但弩機塔樓哨臺也潑水,那弓箭還怎么射?
沈夢沉卻不解釋,只笑道:“后半夜會有偷襲,你們且安睡前半夜。”
這古怪的命令驚得屬下將領瞠目結舌,他不過笑笑,懶得解釋。
納蘭述,你今夜會偷襲,你也知我今夜知道你會偷襲,但你依舊會偷襲。
因為就我這一路觀察看來,這些鵠夜間視線比白天更好,而且訓練得不錯,飛起降落聲響不高,但畢竟年幼,載重有限,在載人和載武器,并為了保護腹部還在腹部綁上鐵甲護心之后,這些鵠已經飛不太高,一旦需要低飛入城,弓箭雖不能傷,但如果對方有準備,利用火器,卻容易射到它們。巨鵠是你的寶貝,殺一只少一只,所以你必然不會冒險白日進攻。黑色的鵠黑夜悄然逼近,戰士視線不清,準頭比白天差,對你鵠的傷害會降到最低,等它們降臨城頭,你就勝了。
是勝了嗎……
沈夢沉笑了笑,步下城樓,步子很慢。
戰斗果然在午夜打響。
定州城頭的哨兵,雖然皇帝說了必有偷襲盡管安睡,但哪里還敢休息,一直睜大眼看著前方動靜,凌晨時分,最黑暗的時候,四角望樓的士兵,忽然都覺得眼前視線出現了一大塊一大塊的花斑。
乍一看以為自己眼睛瞪久了發花,再一看以為是烏云,還在猜測到底是啥,那大片大片的東西已經到了眼前。
“怪鳥來啦!”驀然一聲怪叫,士兵們不知鵠的名稱,但已經明白,傳說中的殺神來了!
鵠騎三百,三層劍鋒陣型逼近,飛得最高的三只,左右拱衛,中間那只毛色微金的巨鵠上,英風夭矯的男女,微微探下頭來。
“昔我冀北門戶,豈容奸賊竊居?”鵠背上男子聲音清朗,直傳數里開外,“沈夢沉!竊國八載,今朝索還,鐵騎所向,踏骨蹄底!”
“鐵騎所向,踏骨蹄底!陛下萬歲!大堯永在!”底下大批騎兵狂馳而來,嚓一聲齊齊拔出腰刀直豎向天,雪亮的刀光伴同激越的歡呼,共同刺上云霄。
“射!射!”定州在短暫的震撼之后,沉寂的城頭立即熱鬧起來,一大批將領涌上城頭,厲聲下令。
與此同時對面也展開了沖鋒,騎兵來勢極快,幾乎煙云剛剛騰起,前鋒已經到了城下,并沒有使用重騎兵,一律是攜帶著沙包木板的輕騎兵,奔到護城河前駐馬,手臂一揚,沙包雨點般落下寬三丈的干涸的護城河,轉眼就填了三分之一。
一大批慶軍撲上蹀垛,開始對底下射箭,一窩蜂箭、群鷹逐兔箭、火弩流星箭、長蛇破敵箭,四十九矢飛廉箭,亂下如雨。
還有一批弓弩手,分成三排,穩穩跪在城樓上,重弓拉滿,對準天上的鵠。
每個人的目標都是鵠無法護及的頸部和眼睛,只待它們降得更低一些,便一舉射殺。
不過射手們也有點郁悶——那群鵠太坑爹了,一色的灰黑,連肚皮都是黑的,護甲還是不反光的那種,從黑漆漆的夜里飛過來,在五丈之外根本看不清,無法遠射。
那就等它到了近前,總歸能看清吧?
底下輕騎馳騁,黑色的云雷騎兵來去如風,一批投完沙包便退后,再上一批,又是一陣落下如雨,越往后那些騎兵膂力越驚人,沙包投得又穩又準,壘成堅實的魚鱗形,交錯替換,轉眼護城河已過一半,上頭的熱油滾木壘石轟隆隆滾下來,云雷騎兵卻早已退了下去。換上身形靈活的堯羽,騷包的堯羽,大晚上偷襲攻城戰居然還穿白,閃過那些致命的殺手,直奔定州城門。
巨鵠此時已經逼近城頭,一個百長緊張地盯著那些黑色的大鳥,喉結上下蠕動,眼看著目標逼近,正要開口大喝,“射——”
“開燈!”
清脆的命令,來自最上層巨鵠上的君珂。
“唰唰”連響,巨鵠之上,忽然亮出一大片燈光,那些燈光柱不過巴掌大小,光線卻十分強烈,而且似乎可以移動,被鵠上士兵拿在手里一陣瘋狂亂晃,每次晃動都對著弓弩手的眼睛。
“哎呀?!弊罹o張的時刻,忽然被晃動的燈光刺到眼睛,那些弓弩手猝不及防,有的一跤向后栽倒;絆倒了同伴的弓,有的手一松,弩箭射入空處;更多的箭身偏斜,射入人群,那些鋒利的弩箭咻咻穿透胳膊大腿,頓時慘呼一片,鮮血淋漓,城頭之上,亂成一團。
“哈哈哈哈。”鵠背上有人狂笑,“手電筒,我造出來的新式手電筒喲!皇后的東西就是好用,啊哈哈哈哈哈?!?
“死小子,閉嘴!”底下帶領步兵沖過來的鐘元易,生怕寶貝兒子得意忘形成為箭靶子,暴跳如雷地吼。
“拉燈!”君珂眼見簡易版手電筒果然發揮了效用,下令。
啪啪連聲,手電筒關上,這手電當然不是當初君珂那個多功能版的,這個時代的材料和技術也不夠支撐那樣的高科技,但以鐘情的能力,選擇適當的材料取代,搞個木頭做的簡易版本,以火燧激發產生光亮,能達到閃瞎別人的效果也就行了。
這主意當然是君珂想出來的,現代那世用手電晃人眼睛使對方無法捕捉目標乃至失去戰斗力的伎倆,和古代灑石灰也差不多,對這群針對巨鵠要射殺的弓弩手來說,再合適不過的殺手。
這么一耽擱,城頭一亂,巨鵠降落。巨鵠一旦降落,這個城就等于在大軍之前敞開。底下堯羽在毀壞吊橋機關,以他們的本事,放下吊橋也是手到擒來的事,上下俱失手,定州的命運也就決定了。
君珂微微松口氣,眼看巨鵠紛紛降落,按照訓練習慣,它們會先毀去哨塔炮樓箭塔之類的殺傷力強大的部位。正想著是不是單獨一鵠偵查一下柳咬咬母女在哪里,忽然聽見底下驚呼。
君珂低頭一看,神色一變。
巨鵠降落,剛青色的利爪或抓上蹀垛,或抓向哨塔箭臺,爪尖剛剛抓下,吱嘎一聲裂響,碎冰濺玉四散而開,利爪抓不住滑冰,巨鵠的身子就失去平衡,帶著背上的士兵向后仰栽降落!
便在此時,一隊一直埋伏在城樓蹀垛和陰影之下,身形特別矯健的黑衣人,忽然暴起!
這些人埋伏在陰影處,一直巋然不動,哪怕弓弩手遭受毀滅性打擊瞬間死傷過半,哪怕堯羽已經打開吊橋,城樓上士兵急得大吼,拼命往下推滾木擂石也無動于衷,他們全部的精神和注意力,始終緊緊盯在巨鵠身上!
黑影暴起,半空中一個齊整的轉身動作,腰肢一轉,一道牛皮繩索已經從腰間飛起,霍霍兩聲便纏住了巨鵠的脖子!
此刻巨鵠爪尖不能攀住身下物,身形不穩正向后仰倒,鵠背上士兵臨危不亂,拼命發令讓鵠振翅飛起平穩身形,只要有剎那功夫,巨鵠也就脫離了危險,然而此刻,它們身子正向后仰,繩索往脖子上一纏,頓時形成拉扯之力,那些黑衣人手一抖,繩索顫顫筆直!
巨鵠發出嘶啞的嗚咽,喉骨隱約有格格之聲,眼看就要被勒死!
最上頭納蘭述君珂大驚,兩人同時跳下鵠背,借著還沒落下的巨鵠的身體,一邊下滑一邊大喝,“飛刀!”
士兵醒悟,連出飛刀割斷繩索,巨鵠卻在此時嗚咽一聲,萎縮下去,爪尖呈現深紅之色,身上羽毛紛紛掉落,很明顯是中毒了。
君珂又急又奔,直奔城墻,連出幾刀割斷勒住巨鵠脖子的繩索,她身后費亞紅硯帶同保衛她的鵠騎隊伍直沖而下,君珂落在一處哨塔上,一腳踢翻那揮刀砍來的哨兵,正要下令讓人迅速接柳杏林前來給鵠解毒,忽然目光一轉,看見了城內異常的動靜。
城內并不如想象中的士卒紛涌,紛紛趕來守城,相反十分安靜,整座城幾乎已經是空城,而在城北的某個方向,一大批軍隊正狂馳而去。
沈夢沉城頭抗拒是詐,他根本沒打算戰,他已經出城!
城北周圍納蘭述依舊布置有軍隊,是鐵鈞率領的天語營,但沈夢沉全部主力要出城,必然拼命猛攻,敵眾我寡,難以抵擋。
好在每軍都留了一只鵠作為信使,通知起來很快,但等援軍趕往北城門去救,只怕也要遲了。
眼光一閃,君珂忽然發現,那大群軍隊中忽然分出一小隊,繞了出去。
那一小隊動作更快,而且其間似乎還有一輛馬車。
君珂站在高處,她又是一雙神眼,看得比常人遠上很多,但也無法辨明到底是什么隊伍,但這個時候,這個方向,這種鬼祟動作,不是沈夢沉還是誰?
他以主力猛撲城北,自己借助城中早已挖好的地道迅速出城,再和主力匯合,然后逃往……君珂想了想,附近哪里適合他去的?
青陽!
還有那輛馬車,是不是柳咬咬母女?如果是她們,這樣亂軍之中擄來擄去,難免要受傷害,必須盡快救回。
現在只有自己看清了沈夢沉遁走的方向,此刻要再派軍隊進城去追,進城后道路不熟,哪里還來得及?
“納蘭。”她立即叫道,“沈夢沉有詐,要從地道出城,咬咬可能也在隊伍中,給他走掉就麻煩了,我帶一隊鵠騎去馳援!”
“不要靠近,追著他的行蹤便可!”納蘭述高聲關照。他此時不方便離開,以免墮了軍心,好在城破就在頃刻,稍后也就能抽身。
“得令!”君珂一笑,喊得太高,忽然覺得胸臆間又一陣翻騰,還微微有些暈眩,忍不住皺皺眉。
她喚來自己的鵠騎,剛才那一批鵠受損,此刻不能再戰,好在堯國帝后有自己的鵠騎衛隊,那七只鵠沒有受損,由費亞和紅硯帶領,跟隨她飛往城中。
沈夢沉的主力還在往北城門而去,君珂派一只鵠騎去通知,她自己尋找沈夢沉的蹤跡,就這么一耽擱,地面上已經看不見那只小隊伍,不過堯羽衛中精通痕跡的衛士在,按照君珂所指的方向,很快確定了沈夢沉地道通往的大概方向,果然是在城外,從城外清溪下游出。
“陛下,看慶帝逃跑的方向,很可能是想穿過附近的淶源山,直下青陽郡。”那堯羽衛推算著路線,“淶源山勢雄奇,一旦入山,咱們便不能乘鵠去追,是否現在停下,等候后軍?”
“不了?!本媛砸凰家r,覺得還是不能耽擱,沈夢沉狡計多端,夜長夢多,還是追上去才能放心。
“跟他進山?!?
此時天色將亮,君珂遠遠在后頭吊著,看著沈夢沉一行不過三十人,果然從清溪下游的一個石板橋下出現,在河邊喝了水,隨即便往山中去。
君珂看著那群人,眼睛忽然一亮——那抱著小孩,被人左右看守著的,精神懨懨的婦人,雖然改裝過,但體態身形,可不正是咬咬?
“下降!”君珂立即向后頭做出手勢,“不能再飛了,很容易被發現?!?
“陛下,我們不等后頭軍隊來么……”紅硯跟在她身后,她精擅鵠騎飛行,自然要跟著君珂。
君珂搖搖頭,下了鵠,讓輕功不行的紅硯留在山口等著接應后軍,自己帶著輕功不錯的十個侍衛進山。
淶源山不高,但勝在峭拔險峻,奇石怪松,處處皆有溪流轉折,時時忽覺絕崖懸頂,景致俊奇特異,只是前行的和后追的,此刻都無心欣賞。
沈夢沉似乎對這座山十分熟悉,穿山走道,毫不猶豫,只是時不時停下來,步伐也有些澀重,似乎體力不濟。
君珂卻知道,沈夢沉傷重,他在燕京本就重傷,一路追逐未得一刻休息,還屢屢受創,納蘭述對他的生死大仇毫不容情,竭力消耗他的體力和內力,此刻的沈夢沉,無論如何能力通神,必然也是強弩之末。
沈夢沉又走了一陣,終于停了下來,此時隊伍位于一處山崖之下,那處山崖頂如冠蓋,斜斜凸出,將一線陰影打在狹窄的山道上。
沈夢沉靠著山壁輕輕咳嗽,越咳臉色越白,越咳腰越彎,身邊的侍衛走過來想侍候他喝水,他煩躁地揮手令他離開。
君珂屏住呼吸,遠遠地看著,她和他曾經是同脈之體,自然看得出他現在的狀態,很糟糕很糟糕,也許不用大軍追捕,也不用出手動武,他走上一陣子,自己就得倒下。
那人倚著斷崖,青黑石壁襯得他臉色蒼白,眉宇間泛出淡淡青色,眼角卻淺淺發紅,那種微帶詭異的色彩,反令他看來更多幾分艷,依舊午夜宮廷華筵,牡丹金粉迷離,只是筵席終將散,花開已半殘。
君珂心底涌起一陣復雜的感受。眼前這人,似乎是她的仇人,相識近十年,被他傷害過,折辱過,關押過,追逐過,然而他畢竟沒有真正對她下過殺手,到得今日,殺場相見,一切終結之前,忽覺悵然。
這么多年,見慣他風雨不驚,長袖善舞,含笑之間撥弄人心天下,此刻見他憔悴、戰敗、逃亡、生死頃刻,不由淡淡蒼涼。
美人遲暮,梟雄末路,人生之哀。
沈夢沉咳嗽半晌,喘息越烈,君珂捂了捂心口,她也有點暈眩難受,心中不由一驚——難道兩人同脈之體還沒完全解開?可是柳杏林曾說過,她的大光明法已有大成,已經將最后一點同脈解開了啊。
沈夢沉似乎終于耐不住傷痛,招招手,示意毒人過來,毒人聽話地邁著她那有教養的優雅步伐,行到他身側,沈夢沉避到一邊的石縫里,示意毒人也跟進去。
君珂頓時大喜。
看樣子,沈夢沉支持不住,終于不得不在半路以毒人攻毒,療治他的傷勢了。
毒人被調走,此時救回柳咬咬,才是最好時機。不然就算大軍涌上,在毒人之前,也難免大批量受傷中毒。
君珂還怕有詐,多等了一會,眼看那兩人走進石縫,用藤蔓遮掩,并命四面侍衛層層守衛,隨即雙掌相抵,開始運功。
君珂察看地形,此處絕崖之下,前后道路狹窄。后方不遠處有樹林,前方則是較為平坦的道路,自己得手可以帶領柳咬咬退入樹林,馬上援軍就可以到達。
而沈夢沉身在石縫,行動不便,外頭還布置侍衛層層保護,也無法第一時間追出,自己去搶柳咬咬,絕對沒有問題!
想到就做,君珂出手!
剎時人影一閃,恍惚一道飆風,自暗處剎那卷出,身形過快,卷起騰騰枯黃落葉,卷上半空,霍然停頓,隨即唰拉一聲,漫天紛降!
降落的金黃碎葉里,那條青色纖細身影已經到了被三個侍衛看守住的柳咬咬身邊,一腳踢飛一個侍衛,另兩個侍衛撲上來,那身影騰地一個翻身,落下時左右肘拳,砰砰兩聲悶響血花飛濺,飛濺的牙齒里兩顆頭顱詭異地歪到了一邊,兩個身子猶自保持前沖姿勢,那青影當真化成了一道影子,從交錯倒下的兩個身子之間輕松穿過,一把拉住了柳咬咬的手。
精神懨懨的柳咬咬,霍然瞪大了眼睛,雖然沒有力氣,依舊反應極快的站起來。
君珂沖出到出手不過一瞬間,拉到柳咬咬的手那一刻,她心中大定,眼角一瞥石縫那邊,護衛剛剛扭頭,沈夢沉剛剛撤掌。
“走!”君珂不打算和沈夢沉對上,一把扛起柳咬咬就要跑,腳步剛動,忽然頭頂轟隆一聲。
那一聲聲響之巨,難以用言語形容,就像一萬噸的巨雷在頭頂炸響,又或者天嘩啦一下就塌了,柳咬咬給震得向后一倒,君珂手一松,只覺得眼前一黑,腦子一片空白,一瞬間什么都聽不見,天地靜默。
安靜,如此詭異的安靜,柳咬咬在身側暈倒沒有聲音,四面詭異望過來始終不動的護衛張大嘴沒有聲音,遠處飛過來的巨鵠和鵠上的人沒有聲音,石縫里悠然站起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講話的沈夢沉也沒有聲音。
世界像忽然成了黑白默片,窒息般的安靜,她渾渾噩噩抬起頭——本來已經發亮的天,忽然黑了!
天怎么忽然會黑?
天塌了!
又是轟然一聲,好像天地忽然開了閘,默片忽然配了音,堅冰被打破,巨鼓被擂響,一瞬間天地間各種聲音全部解封,呼啦啦涌入她的耳膜。
仿佛是沈夢沉的笑聲,“納蘭述,請君入山……啊你是小珂……混賬!納蘭述,君珂懷孕你竟然還讓她……”
仿佛是紅硯的驚叫聲,“主子——”
仿佛是納蘭述在更遠一點的撕心裂肺的呼叫,“小珂!”
仿佛是柳咬咬近在咫尺的驚呼,“君珂!”
仿佛還有熟悉的嗷唔聲,以及幾個應該很熟忽然又覺得很陌生的聲音……
太多的聲音在一片靜默里突如其來,亂糟糟全部灌進了她的腦海里,君珂從來不知道聲音也能這么可怕,可怕到她眼前發黑,腦中混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聽不清楚,只一轉頭看見柳咬咬驚怖欲絕,掙扎欲起的身形。
“得逃出去……”她迷迷糊糊地想,一把拎起柳咬咬就想跑,忽然胸臆間一陣翻滾,難受得翻江倒海,她嘔出半口酸水,手上便失了力氣,再也拎不動咬咬母女,耳聽得風聲越烈,黑暗越近,只得埋頭狠狠一撞。
砰一聲悶響,柳咬咬被她狠狠撞了出去,滾出好遠,撞在一處凹陷的泥坑里。
君珂這一撞用盡全身力氣,瞬間脫力,眼前一黑便要暈去,天旋地轉的意識里,頭頂聲響越烈,地面空氣都似乎在被壓縮,呈現一種詭異的靜止——那是萬噸重物墜落時,所造成的力場。
頭頂早已埋伏了數百斤炸藥,并著人鑿洞炸開的崖面,只等著跟來的人自投羅網,那數萬噸的巨石泥土,是沈夢沉留給納蘭述的禮物,卻被君珂搶先領受。
巨石未至,碎泥已下,噼噼啪啪地砸下來。
“想不到這輩子竟然被山崖砸死……”君珂在最后一刻,終于明白自己的處境,腦海中迷迷糊糊一閃。
忽然身邊氣流一涌,恍惚里人影一閃,一人游魚般滑過重重保護的侍衛狂奔而來,快如驚電,手臂一抄已經將她抄在臂中,順手將她向外一甩,隨即向后狂退。
“別想逃——”又是一聲尖呼,仿佛是紅硯的聲音,唿地一聲尖哨,巨翅拍空,重重拍在已經將要逃出巨石陰影的那人的背上。那人一個踉蹌,被生生拍得一個旋轉,竟然轉回了在半空分解墜落的巨崖之下!
“哈哈哈哈,我殺了他!我殺了他!竟然是我殺了他!大個子我終于替你報仇啦……”紅硯近乎瘋狂的尖笑哭泣響徹天宇,呼啦一聲又一匹巨鵠俯沖而下,鵠上的人一把將她拉離一塊墜落的巨石之下,啪地甩了她一個巴掌,“瘋婆癡(子!)找思(死!)”!
笑聲戛然而止,巨石轟然墜下,四面都似因此靜了靜,忽然彩袍一閃,粉紅霧氣曳開一條淡淡的錦帶,毒人在巨石墜落之前的最后一刻,滑入了那道巨大的陰影之下……
“轟!”
巨石紛落,地面大震,整座山都似乎跳了一跳,人們被震得心口劇痛,仿佛心臟都要被震跳出了咽喉,這一大震之后,不堪摧殘的山體再次出現余震,大片大片的山石再次墜下,相互撞擊,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下呼嘯飛旋,每顆碎石都如同炮彈,正迎上剛被甩出,還在山石落體邊緣的君珂!
“小珂!”
“君珂!”
“皇后!”
“主子!”
各式各樣的驚呼聲響徹天際,但趕來的人此刻都在山西側,被巨石雨擋住,別說沖不過來,沖來也是被砸死的份。
君珂此時神智昏眩,被拋得暈如身在風暴中心,半空之中無力逃脫,一枚尖石呼嘯如泣,直射她眉心!
“下!”
驀然一聲仿佛如在夢中的冷冷清喝,利劍一般劈裂這煙塵灰黃的天地。
喝聲里巨翅鼓動聲響,一道灰黑色巨影電射而來,一個壓得極低的俯沖,唰一下從君珂身邊掠過,掠過剎那鵠背上伸出一條手臂,閃電般將君珂拎起,臉朝下往鵠背上一摜。
“起!”
歡快的一聲“嗷唔”接令,毛茸茸爪子一揪,巨鵠一聲長鳴,霍然抬升,擦過簌簌而落的碎石的間隙,蕩出一個拋物線的流利弧度,直上云霄!
宛如一個完美而驚險的低空俯沖援救,漂亮得四面靜默,隨即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歡呼。
歡呼聲里,君珂臉朝下趴著,默默看著底下,那里碎石依舊紛紛而落,越積越高,漸漸壘成了一座小山。
那座憑空生成的小山之下,埋葬了一個人。
那個人自私、狠毒、無情而狡詐,他無數次將她欺騙于股掌之上,無數次令她狼狽無地窘迫萬分,那個人傷她辱她也傷辱她所愛的人,那個人還一心想著奪取她奪取國土奪取人家天下……然而最后一刻,那個壞事做絕的人,竟然做了他一生從來不會去做的事。
那個原可以遁走,繼續他的大業,繼續他的奪國前路的人,沖進墜落的巨石之下,沖進死亡的陰影里。
為了救她。
最后一刻天地顛倒,亂石如雨,電光火石瞬間他沖進來,抓住了她的腰,那么混亂的情境,那么危急的時刻,她當時什么都不記得,此刻卻仿佛清晰地看見,他低頭,看了她一眼。
那般深切,深如落雪之淵,他向她俯下的臉如玉如雪,依舊似笑非笑若噙花的風流唇邊,過去種種癡嗔恨怨,在這一刻凝固成了三寸眸光,一寸天堂,一寸地獄,她在中間。
仿佛還是那年,黑色轎子里有美畫眉,她隔著轎簾窺看,他敏銳抬眼,剎那間鋒銳如電,越轎簾、黑暗、人群、抵達她的視野。
那一夜有美伏膝,提筆婉轉,那一夜糾纏之始,萬里烽煙。
再一眼,已過了千山萬水,隔了生死陰陽。
只這一眼,再無一言,一生恩怨,最后相見。
到得頭來,她在此刻云端之上回憶這一眼,忽然又覺得恍惚,仿佛那不過是個夢境,倏忽夢醒。
如他這一生。
一朝大業,無邊雄心,都在這雷霆一炸之下,化為碎土一堆,來年此處有新山,山上生碧草,來來往往的人走過,當作一條新辟的道,誰知道那山石之下,黃土之中,曾有一人,傾盡風流,絕艷天下。
縱使千年鐵門檻,終究一個土饅頭。
君珂緩緩閉上眼睛,將臉埋在巨鵠溫暖光滑的羽毛里。
三千里繁華一朝盡,諸國中煙花從此散,滟滟宮廷,沉沉如夢。
“這女人嚇傻了?”迷迷糊糊里,有人不客氣地摸她的臉,“還這么迷糊,皇后怎么當上的?騙來的?喲,皮膚手感真好!”順手嫉妒地擰一把。
“讓開!”冷冰冰的聲音,啪地一響,仿佛有人挨揍了,“我要問她,幺雞為什么老了?”
“嗷唔!”幺雞也不知道在表達什么,聽起來有點不滿。
“你們兩個真混賬,沒聽見剛才那誰喊,小珂懷孕了?”又插進來一個甜糯如蜜糖的聲音,責怪起來也像在哄小孩,隨即一塊微甜的東西塞進嘴里,“來來,不要理那兩個,孕婦最大,吃糖!吃糖!”
“?。 ?
君珂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仿佛將一生的力氣都在這一刻叫了出來,刺耳驚悚,戳破青天,叫得那三個拼命蹂躪她的貨嚇了一跳,齊齊縮手。
君珂猛地蹦起來,卻忘記此刻自己還在鵠背邊緣,這一蹦身子一斜,呼一下便掉了下去。
“救命?。 本媸治枳愕?,毫無形象地呼救。
她不想死,最起碼現在不想!
“來了!”霍然身子一沉,落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那個懷抱有點霸道,雙臂收緊的力度似乎想將她勒死,卻又顯得小心翼翼,讓開了她的腹部,抱住她的那刻,先伸手把了把她的脈,隨即冷冷地哼了一聲。
她有點難受想掙扎,眼前一黑,溫熱的唇已經決然而不容違拗的,咬住了她的唇。
“小混蛋……”他膩著她的臉,舔著她的唇,恐懼而又驚喜地一遍遍埋入她的肌膚,嗚嗚嚕嚕地道,“罰你三個月不下床,納蘭蘇菲她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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