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1991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第(2/3)頁

    “不錯個屁,那方案是給內陸碼頭用的,我們是海邊,我們得考慮空氣較高腐蝕性,還有臺風。B方案是我從市氣象局拿來歷年氣象資料,根據五十年一遇臺風最大瞬間風力設計的,A那種花架子有什么用?”

    “這問題說起來我得批評你,你這單槍匹馬個人英雄主義的作風要不得。你有想法,有好的想法,為什么不拿到工作會議上討論?現在你做一套,老黃做一套,眼下這么緊張的收工時期,你們怎么能如此浪費人力物力?”

    “好,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老趙憤憤地把車子停到路邊,才有可能騰出腦子好好說話,“你怎么知道我沒跟大家討論?為什么你這么肯定?那是因為你們心中都有成見,都以為我沒上我心中有疙瘩肯定要反老黃,不僅你這么想,碼頭誰都這么想,我現在做人有多難你知道嗎?我說什么都有人猜測出另一層意思,懷疑我對老黃心懷不軌。那你說,我們還怎么坐下來研究討論,彼此取得諒解?”

    宋運輝聽了不由“哦”了一聲,心說倒是有理。接過老趙遞來的香煙,兩人各自點上,悶了一會兒之后,宋運輝才道:“彼此彼此,你、老趙和其他人也一樣這么看待我這個一向比馬廠做更多事的人。事情非到自己頭上才知苦痛。”

    老趙愣住,再次無言以對。對,他幾乎與宋運輝的處境一樣,都是技術強悍的老二,都是被工作追得沒時間婉轉態度的老二。他以前怎么對宋運輝,今天他就沒資格喊冤,他沉默上路。

    宋運輝也不說,兩人一直悶到東海。等車到辦公樓下,宋運輝才拎起皮包,推門下車,順口說一句:“這車你暫時用著,我不在你只能在廠里開,別開出去,你沒本兒。”

    老趙愣了一下,看看手中剛拔出來的鑰匙,再看看關門而去的宋運輝,繼續無語,這一刻他的忠心發生動搖。

    宋運輝回到辦公室,秘書告訴他金州的水書記曾打來電話,宋運輝明白,水書記回到家了,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他忙打電話過去,水書記精神還挺好,電話那頭笑嘻嘻地道:“小宋,我沒看錯你。以前你有篇寫給部屬報刊的文章說,要把金州的寶貴經驗在系統內發揚光大,你做得好啊!我看著都替你非常驕傲。”

    宋運輝笑道:“那都是水書記一向對我從嚴要求,不過我也只敢到現在才請水書記過來看看,早先還擔心挨水書記批評。”

    水書記聽了這話異常欣慰,笑道:“不要那么謙虛嘛。不過小宋,有一件事我要批評你,你現在雖然已經坐上主要領導位置,可在金州時候的工作作風還沒改變,我在你辦公室看了三天,看來你還沒掌握領導技巧。你不能什么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啊,你要發動部下,激發他們的積極性,同時呢,那也是讓他們獲得成就感,說白了就是讓他們感覺到自己做出讓領導看在眼里的成績了。你不行,你得放手,不要搞得跟諸葛亮一樣鞠躬盡瘁,什么都抓自己手里,你這樣下去,自己累死,手下人無法提升境界,無法培養出一個強有力的管理團隊。”

    宋運輝沉默了一會兒,道:“是,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為什么我做主要領導會做得這么苦,如何才能學得跟水書記的一招半式。果然水書記看出癥結所在。可問題是,我現在無法放手,碼頭一塊都還不聽我的。”

    “那也才碼頭一塊嘛。小宋,你現在是老二,你現在還無法全面掌控局勢,這都不是理由。我喝口水。”水書記大概是心中又回到金戈鐵馬的年代,心情激動了,說話飛快,嗆了喉嚨。宋運輝則是一顆心愣是被吊到嗓子眼上,不知道水書記接下來會傳授什么真經給他。他趁此間隙不由想到當年在金州的時候水書記一沒技術,二沒名正言順的權力,可水書記憑什么趕走費廠長,令劉總工屈就呢?

    水書記好不容易才笑道:“我怎么跟說書的一樣,還非得賣個關子才行。小宋啊,你這時候應該大聲喝彩才對,我這才有勁說下去啊。”

    宋運輝不由笑出聲來:“水書記,我怎么就學不會您的收放自如呢?”

    “那要靠修煉,你別好高騖遠了。我之所以不肯照你的安排好吃好玩,非要跟你在辦公室看上三天,你看,讓我找到問題癥結了吧。你有些小清高,還想裝作一碗水端平。可我告訴你,作為一個領導,無論多大多小,都要有意識地明確表現出一定的傾向性,你有傾向,你手下的人才會明確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從你手里得到好處。你不要做得太隱晦,考驗手下的智力。只要你表現出傾向,你不用指揮,事情自然朝著你希望的方向發展。誰都追名逐利,你不如亮出大蘿卜前面掛著,讓大家朝著那個方向走。你自己呢?省心省力。不用顧忌什么,你現在做都已經在做了,不如做得更徹底些。”

    宋運輝聽了不由沉吟:“傾向性……”

    水書記笑道:“呵呵,是你以前挺瞧不起的奸猾權術。”

    宋運輝一時異常尷尬,沒想到以前他對水書記的權術不滿,水書記全都看在眼里:“水書記,我以前不懂事,請您諒解。”

    水書記又笑:“我又有什么不能諒解的?你比我兒子還小,又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差不多也拿你當自己孩子看啦。你請我去你那里參觀,又對我坦承布公,我很高興。小孩子嘛,誰沒懷疑一下大人呢?”

    宋運輝放下電話,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不過也在這一刻,他知道該怎么處理老趙這個人了。下班之前,他知會了一下老馬,以黨組會議的名義下發通知,任命老趙為碼頭黨支部書記,與黃工并級。同時明確通知碼頭,施行B方案。

    老趙徹底站隊。

    但是宋運輝暫時無法下放工作。全面開工在即,事事都需限期完成,沒有糾錯的時間,他只能繼續親力親為。再說,兩年下來,東海大權基本掌握在手,他想,他應該有所行動了。

    因此開工典禮的事,他也主抓,不讓老馬他們插手。可以說,自從聆聽水書記的指點之后,他有點變本加厲地將老馬排斥在外。同事們或許是已經習慣這種一人獨大的局面,也或許是聰明地接受到宋運輝的暗示,大家都順著宋運輝的心意做事,包括碼頭也沒作亂。而黃工,則是跟著老馬一起被架空了。老趙好幾天面色不自然,脾氣也大,但宋運輝當作沒看見沒聽見,隨便他別扭去。宋運輝推己及人,他當年對待水書記的時候,何嘗不曾別扭過,或許現在登高看遠了,他能體諒并理解一眾人的心理,也更能順勢而為。

    典禮當天,上面來人是免不了的,宋運輝又請來水書記,當然也請了丈人和閔廠長。毫不意外地,他看到水書記比正當令的閔廠長在典禮儀式上混得更好,到處都是水書記的熟人。而水書記則是非常活躍,全沒了過去指揮若定的含蓄。

    丈人程書記自然是更關心女婿。晚宴之后,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女婿安頓好官員們,他跟著宋運輝上車去女兒家。翁婿兩個相談甚歡,但程廠長提著一顆實地考察女兒境況的心。等到女兒家,見女兒沒睡覺還等著,聽見汽車聲早早飛了出來迎接。兩個老親家也跟了出來,大家臉上露出的都是由衷的高興,程廠長看得出來,他總算放了一半的心。回頭,他暗中囑咐女兒多多打電話回家報告近況,反而程開顏不以為然。

    招待了兩天爸爸,程開顏就有點想偷懶了。但程廠長不在乎,自己女兒什么德性他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他自己慣出來的。等爸爸一走,程開顏就忙打電話向丈夫匯報,說爸爸老是看著她的文眉皺眉頭,就跟宋運輝最初看見她文眉的時候差不多。還說她現在真后悔,很想洗掉它,可又有點怕怕的。宋運輝聽了真是哭笑不得,他現在已經看慣程開顏的熊貓眼,早見怪不怪,沒想到程開顏心里卻一直惦記著他曾經的厭惡。

    所謂功夫在詩外。典禮只是一個儀式,而儀式背后,卻是花樣百出的人與人。宋運輝有自己熟悉的人,又認識了幾個水書記的老友,而更讓宋運輝意外的,是一個高層帶來的兩個日本客人,是業內有名的設備制造商駐北京辦事處人員,還是宋運輝以前見過一兩面的老相識。典禮的時候人多,宋運輝只拿出當年陪程開顏學日語還記得的幾句招呼語跟日本人打個招呼,到典禮后第二天,才有時間坐下來接觸。

    但宋運輝事前還是悄悄問了上面領導,難道國外的禁運開禁了嗎?領導說,具體開禁不開禁還不好說,但去年下半年起,日本已經恢復對華貸款,有些事,現在可以慢慢做起來了。宋運輝立刻領會到領導的意思,但還是追問一句,東海二期,可不可以申請外匯,進口國外先進設備?領導笑瞇瞇地沒肯定沒否定,只說開始著手準備起來也好。宋運輝這才放心,跟日本客商就目前最新技術展開交談。

    終于等來這一天了。

    05

    楊巡雖然配了好馬,可自從見了國托員工的陣仗,再不敢貿然上門毛遂自薦。唯有四處找人引見,可他認識的人大多要么比較基層,在國托那兒可能說不上話,要么關系不鐵,即使說上話也不夠分量。好在還有宋運輝,楊巡接到宋運輝秘書通知,讓提前三天準備起來,跟國托總經理吃飯。楊巡第一次接到宋運輝如此鄭重其事的通知,考慮之后,覺得宋運輝的暗示有道理,既然他要借車顯示自己的實力,那么,他吃飯時候的穿著自然也必須展示實力。他立馬拖上尋建祥一起去上海買衣服,好車配好鞍。兩人錢多人傻,在上海被柜臺奶油頭師傅譏諷得滿頭包,可好歹形象大變。

    宋運輝看到打扮一新的楊巡,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成天嬉皮笑臉的小子穿戴起來也挺有人樣。看著這樣的楊巡又是順眼,又是不習慣。以前的楊巡似乎隨時都可以伸手摸一把頭皮,這般登樣的楊巡卻有點陌生。

    可楊巡換了張皮,里子一點沒變,看到宋運輝看他的目光充滿怪異,立馬笑道:“宋廠長,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楊巡心啊,呵呵。”

    宋運輝忍俊不禁:“不錯,不錯,不過嘴巴也得關嚴實點,到時候別嬉皮笑臉。第一次見面,得給人留個有實力的印象,畢竟那總經理現在還掛著市計經委副主任的頭銜。”

    楊巡不由奇道:“可那些當官的都吃我那一套啊。啊,對了,這回是要借錢,我自己得先擺出大亨樣。”

    宋運輝原本只是感覺楊巡應該裝正經,倒沒想到為什么,被楊巡這么一說,才恍然點頭,心說楊巡這人聰明,一點就透。可看到楊巡干咳兩聲,裝模作樣挺胸凸肚做沐猴而冠狀,又忍不住笑,不由開口指點了幾招,楊巡連忙牢牢記在心里。旁邊尋建祥也是煥然一新地跟著。

    楊巡第一天桌面上認識國托總經理,第二天上國托辦公室拜訪,第三天趁星期天,自己開車上門帶著國托總經理一家女眷出去玩,雖然總經理自己沒去。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總之就像楊巡自己夸口說的,什么人,只要他楊巡有機會搭上第一次,以后那人就跑不掉了。隨著與總經理個人感情的升級,隨著國托總經理夫人越來越離不開楊巡的幫忙,楊巡一步步在心中提高借錢的數額,順便地,他開始認真考慮,多方討教,選取新的投資方向。

    06

    雷東寶沒想到,這世上沒腦袋的人還真多。小雷家魚蝦吃豬屎、肥豬吃死魚的傳聞竟然傳得一發不可收拾。一下子,忠富辦公室門口門庭冷落車馬稀,豬場倒是每天還有幾頭豬出欄,反正豬腦袋上又沒刻著“小雷家”三個字,拔毛殺了,誰也認不出是小雷家的豬。可是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名氣太大,以往市面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滿城盡是小雷家,因此一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吃豬屎,誰都不敢買著吃,別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沒人要,其他家的再改頭換面也依然沒人要,魚蝦牛蛙都沒了市場。忠富一下被打擊得發暈,整天欲哭無淚。

    正好冷庫竣工驗收,人家追著問忠富要錢,忠富只能躲了,也沒臉問雷東寶要錢。以前口口聲聲說照規定不能問村里要錢,村里也不能問他們挖錢的是他,他現在怎么好意思出爾反爾。

    倒是雷東寶黑著臉找到大棚里,找到蹲在魚塘邊“戲魚”的忠富,分給忠富一支煙。

    忠富哭喪著臉,對雷東寶道:“怎么辦?還好剛出錢買下三個月的料,否則這幾天光見著一大群張嘴吃,不見錢進來,我得殺魚殺豬了。可三個月后怎么辦?沒想到還真有人信那謠言,這怎么說都說不通啊。”

    雷東寶悶聲道:“是我們的錯,我們知道謠言那天就該采取措施。”

    “可誰能想到還真有人信啊?過來瞧瞧不就是了!眼見為實,我們哪來那么多死魚死蝦給豬吃,我們就是把所有養的魚蝦都給豬吃都不夠,這誰想出來的豬吃死魚?”

    “那群腦袋沒的以為我們村只養兩三只豬。這確實是我的錯,春紅提醒我的時候,我都懶得搭理。現在晚了。”

    忠富見雷東寶一口承擔下了責任,心下感動,知道只要雷東寶肯擔著,村里就沒人敢追究他雷忠富。忠富以前一直覺得自己一手撐著村子里的養殖業,居功至偉,現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撐著他這一塊的其實是不懂養殖業的雷東寶,他一出事,就想找這根主心骨。主心骨雖然沒拿出主意,也一樣板著臉,可主心骨承擔了責任,他心里有底了許多。

    雷東寶想了會兒,起身道:“找縣里去,再不行找市里,讓他們出面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說得清楚,告訴他們為什么豬不吃死魚,魚不吃豬屎。跟笨人得說清楚,媽的。”

    忠富猶豫地道:“萬一他們搬出我們污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媽,誰信?不信來看看我們小雷家的人,各個比他們城里的結實。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東寶一把拉起忠富,趕去縣城。兩人坐的是嶄新的車子。

    雷東寶現在都不屑先找別人,徑直找到陳平原那兒,卻被秘書攔了出去。秘書偷偷告訴雷東寶,陳書記正生氣著,多方努力下來,還是沒能堅持住,還是得在兩會前退居二線,去市人大坐個副職。

    雷東寶想來想去,看來現在不是找陳平原辦事的時候,就拉著秘書把小雷家的事說了一下,要秘書幫忙出個主意。秘書本就是跟雷東寶要好的,指點雷東寶索性奔市里報社,到報紙上登一登,越是從高一級的地方壓下來,謠言越是消滅得快。縣里的影響僅限于縣里,可謠言傳起來沒有邊界,索性找市里去解決。

    雷東寶一聽有理,千恩萬謝,立刻調頭殺奔市里。有個小雷家的孩子前幾年大學畢業后分在報社,還是當年雷東寶出力把他塞進去的,雷東寶今天徑直去找他。當年參觀了大邱莊后,心里一直想學個徹底,雖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學文憑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里做貢獻,小雷家缺的是有文憑的人,但想到大邱莊的經驗,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個個孩子塞進要害單位。沒想到,才沒多少時間,竟然有孩子已經能派上用場。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雷東寶在小雷家子弟辦公室里坐了沒一會兒,便得到報社社長的親自接見。

    見面當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長握完手想收回,那只手卻被雷東寶緊緊鉗住說啥不放。文氣的社長沒見過這么魯莽的主兒,一時無法舌燦蓮花口吐流利外交辭令,一上來就亂了陣腳。

    雷東寶不善言辭,可性格是個極主動的,抓住社長的手用力搖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長,全問遍了,只有你能幫忙,你一定要幫我們。”

    社長心里轟轟烈烈地涌現井岡山會師的場面、工農兄弟喜相逢的場面、老百姓盼來子弟兵的場面,而且都是宣傳畫的熱情奔放筆法。社長鎮定再三才能從火熱大掌中解脫出來,卻暫時無法擺脫雷東寶創造的火熱氣氛。

    原來,社長也早已聽到類似傳聞。雷東寶說哪有那么多死魚,全讓村民撈去喂貓,一村子的貓還分不全,何況豬,更別說豬不吃魚。而豬糞,小雷家的豬糞全做沼氣了,沼氣拿來燒火取暖做飯了,都是喂人的,魚吃不到。社長聽著一時很有興趣,忠富旁邊看著小心揣摩上意,見此連忙邀請社長去農村逛逛,看看鄉下人的玩意兒。社長倒也爽快,立刻答應。又讓門衛上去叫來其他兩個同事,正好坐滿一車。雷東寶旁邊看著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換我,這么兩層樓的地方,扯開嗓門吼一嗓子得了。”

    社長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對小雷家的工業并不是太驚艷,對于小雷家的養殖業卻是興致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見一堆豬糞的養豬場,看到沼氣池的功用,與兩個同事好生感慨了一番,如此廢物利用,著實先進。

    四寶老婆一邊忙碌,一邊上門口趴著看客人來了沒有。好不容易見遠處有雷東寶胖大身影出現,她連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從村辦趕來,迎著客人進來食堂坐下,一盤油汪汪透著誘人光澤的油爆蝦就端上了桌面,隨后是雷東寶最愛的爆炒肥腸。

    時近下午一點,大家早都餓了個透,上來也不客氣,先吃了會兒,社長才問雷東寶:“雷書記,按說你們畜牧養殖業發展得那么好,而且這么先進,我多少也算是市里掌握宣傳的,怎么心里沒什么印象呢?”

    雷東寶道:“你們報上登過,是我們縣委組織的,省報也登了,登好幾回了。”

    “沒印象。”報社的三個人想了一會兒,終于有一個主編拍手道:“想起來了,上面拿下來的。有的,有的,不過……”他看看同事們,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寫的人是寫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寫新聞寫專題的好手,看了讓人印象不深刻。”

    “難怪。”社長點頭,“看了你們小雷家,說句實話,跟雷書記是個實在人一樣,小雷家的發展也是非常實在,村民生活過得好,村辦集體辦得興旺,可就是不會自吹自擂。”

    “社長,就是這話。我找你幫我小雷家是走對路了,你一看就能看出好來。”

    社長微笑道:“雷書記,既然說幫忙,我就直說,不怕你惱。小雷家現在有個最大的缺陷,概括起來三點:宣傳,宣傳,還是宣傳。你聽說過×縣×村吧?我們幾個都好好參觀過一遍,但說起真正的實力可能不如你們有貨,可他們書記是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會說,他又重視宣傳,隔三岔五鬧個新聞出來登報,那效果比做廣告還好,他們的兩家外商就是這么招來的。以前老祖宗講究悶頭實干,現在不行啦,現在既要干,又要說。你說你們要是早早把你們那么發達的養殖業宣傳出去,還哪來那么無聊荒唐的傳言?”

    ×縣×村,雷東寶知道,那書記正是年前陳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過飯的。聽日報社社長說那家其實不如小雷家有貨,雷東寶心里吃驚,打算哪天眼見為實:“縣委陳書記也跟我說要加強自身宣傳,可我們莊稼人出身,還沒等吹起來,自己先臉紅了,不會啊。”

    社長看著雷東寶的大臉盤,不由笑了,也是有意賣弄,笑道:“怎么能說是吹呢,宣傳是個很有技術性的工作。我為什么要說三個‘宣傳’呢?你聽我說,第一,你得為自己的宣傳定位。現在時代已經進步了,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要宣傳包干到戶和村辦經濟如何帶動村民致富,現在得趕上市場,現在要宣傳農村工業的蓬勃發展和擴大。你們村……”

    社長說到這兒,摸出雷東寶剛交給他的名片,又從包里翻出其他幾張名片,如同打牌一樣一字兒排開:“雷書記,他們名片上的頭銜,和你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你就一個市人大、村支書,別的沒了。看看他們,除了這些外,這位把所有村集體歸到集團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長、總經理。那位,才一家貿易公司,一家工廠,其實貿易公司還是從工廠分出去的供銷科,他們就一起注冊了個實業公司,實業公司總經理,這名字拿出去多響亮!你們別看只是一個名字上的變化,這其中反映的是一個質的變化,說明已經從各自為政的農業社會轉變為大工業社會,意味著你們已經走向規范化、科學化、自動化。否則你們說,誰知道你們養豬是這樣工廠化規模的?誰都想不到進你們豬場還要蹚藥水池消毒,都還以為跟傳統農村養豬一個樣,豬吃飽在豬屎上打個滾。當然說你喂死魚,人家也信。”

    雷東寶聽得連連點頭,聽到一半就讓通知正明、紅偉他們過來聽課。社長倒還真是難得見這等實誠人,再說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因此也是說得賣力:“剛剛說了宣傳的定位,第二個要說宣傳的節奏。比如宣傳你小雷家,絕不能見一次報就算完事,你得不斷地、有頻率地把你們的消息發到報紙上來。我看,這回我們就把小雷家辟謠的報道作為宣傳的起點?就讓你們的小雷主筆撰寫。”

    雷東寶聽著覺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長的手,使勁搖了搖,道:“社長,你這不止是幫我們辟謠,還在幫我們長遠規劃啊,怎么謝你才好啊?”

    剛趕來聽了幾句的紅偉立刻靈活地道:“報社發福利嗎?我們這兒包好份子送過去,等過幾天西瓜葡萄梨子橘子上市,我們一份一份發車送過去。”

    忠富聽著心尖子里悄悄地滴血,可雷東寶卻笑道:“對啊,我們這里的瓜果都是從沼氣池挖出來的渣種出來的,模樣好,又比化肥種出來的甜,吃過的人都知道,他們縣城的還特意騎車趕來買,就圖個好吃。”

    社長雖然一直說“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可在小雷家眾人一致勸說下,終于從了。大家于是又討論大綱,果然專職搞新聞的人有的是想法,說出來的意見,大家聽著都說好,飯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確定下來。

    酒足飯飽,司機開車送三個報社的人回去,后面帶上魚蝦牛蛙等物。

    這邊忠富抓住紅偉,心疼地道:“紅偉你怎么給我獅子大開口,你給報社發福利……”

    紅偉忙拿手比畫一個大小:“你知道日報上登個這么大的廣告要多少錢?你以為我們能白讓報社宣傳嗎?你這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我幫你一口說個數,你看,人家后來多爽快。”

    雷東寶正是被那社長煽得蠢蠢欲動,不理忠富的小氣,道:“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局了解一下,我們也搞個集團公司,看看要怎么弄。媽的,以后弄個三折四折的名片,拿出去像拉風琴,多騙幾個外商來。”

    士根對這個決定也是熱衷,但雷東寶都沒給士根說話的機會,道:“你說,他們那些已經成立集團公司的村子,他們是怎么知道要成立集團公司的?誰教的他們?他們消息怎么這么靈通?”

    紅偉看正明一眼,道:“前幾天我還剛好與正明討論過,現在工廠改名叫制造公司,聽上去好像好聽許多。集團公司還是少,能像我們村一樣有那么多廠的村子不算多。這些事情,我們平常談生意吃飯就會說起,聽見就上心了。”

    “以后聽見就跟我說。”

    “可早先我們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隨便說。”紅偉道。

    士根則是若有所思地道:“書記,我們多久沒出去考察了?宋廠長最近也少告訴我們先進經驗,去年一年好像還真沒怎么發展。”

    雷東寶悶聲道:“都耗在銅廠了。不是沒發展,是發展爆了。要不這樣,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讀大學的,大學畢業已經分配的,一年起碼要寫兩樣出去開眼界看到的事情回來給我,寫得好,我們用上的,我重獎。”

    士根聽了又想笑又發愁,只得道:“別指望現在那幫讀大學的,各個爹娘的話都不聽,還聽我們的?我們有機會還是多接觸接觸外界,看看別人做什么。”

    雷東寶想起幾個村民家里的事兒,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剛讀上大學的,表面雖然恭敬,可誰都看得出那些小東西心里各個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哪里找先進的好主意呢?雷東寶真是犯愁。就跟當年第一個跳出來分地,又想出開磚窯,忽然又搞了電線廠和養豬場,什么時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實質性的變化呢?

    好在謠言在報社同志的策劃幫助下,反而壞事變好事。本來平白無故地宣傳小雷家還不一定有人關注,而因為謠言的渲染,大家都對小雷家抱著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關注有關小雷家的宣傳。只是報社不敢做得太赤裸裸,就跟報社被小雷家買下似的,時間還是拖了一陣子,不過,效果最終還是出來了,小雷家的養殖又恢復了正常。

    忠富唯一心煩的一件事是,報社拿了他手下那么多東西,雷東寶不愿由村里出錢,說是本來就是為解決他這一塊的問題聯絡的報社。忠富心說,起先即使為了他這一塊,那也是村里害的,不是他這一塊自作孽。怎么能把賬全算到他這一塊呢?他不敢跟雷東寶多爭,只能找講理的士根糾纏。可雷東寶不答應,士根也愛莫能助。

    韋春紅見危機過去,才敢再進小雷家的貨色。雷東寶沒怪韋春紅當初不幫忙,他知道這飯店是韋春紅的命根子,韋春紅曾跟他說起剛守寡的時候沒收入,帶著個兒子窮怕了,幸好開個小飯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讓飯店風吹草動的危險,韋春紅都趕緊避開。不過雷東寶也知道韋春紅因此對他心存愧疚,他樂得裝作心有芥蒂,讓韋春紅千方百計來討好他。

    果然韋春紅打來電話,要他快去快去,說今天有人釣了一只小臉盆大的野生甲魚賣給她,她燉了一鍋甲魚烏雞湯。雷東寶一聽就饞了,不等下班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么,又打電話給陳平原。最近陳平原心情不好,總是要么不接電話,要么三言兩語。今天秘書又是為難地說書記整理著整理著又關上門抽悶煙了,電話一概不接。雷東寶就留下話,說有那么那么大的野生甲魚,還有家養烏腳白鳳雞,要陳平原想吃的話就去車站飯店,權當散心。

    結果雷東寶人還沒到,陳平原已經到了飯店,韋春紅差點郁悶至死,那鍋湯,可是她用心燉給親親丈夫的,都沒假手高壓鍋,全是小火慢慢燉成的。陳平原一來,精華得分去一半。雷東寶舍得,她可不舍得。

    等雷東寶趕到,兩人幫著韋春紅搬來兩扇屏風,在屋角隔出個小小天地,不受打擾地吃菜喝酒。陳平原坐下就嘆氣,說這幾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還是跟老哥們喝酒的好,說是一聽雷東寶說的菜,就知道是個有心的。雷東寶不會花言巧語,陳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圖的就是雷東寶不善說話的清靜。他一說出來,雷東寶反而大笑,他清靜?還是第一次聽說,人都煩他的大嗓門。陳平原也無所謂,在雷東寶這個糙人面前更是懶得擺架子,他最近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肯露一絲隨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現在屏風一隔,他一門心思喝酒吃菜。

    這甲魚烏雞湯還真是鮮,一只大陶盆下放一只小小的石爐子,幾塊炭火燒著,湯越吃越入味。陳平原吃到半飽,才暫時放下筷子,喝口清涼的生啤,對依然埋頭苦吃的雷東寶道:“說說話,別光顧著吃。”

    雷東寶沒停手:“你說,我聽著。”

    陳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現在縣官不當了,現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說話也不耐煩了。”

    雷東寶奇道:“不是你不讓我說話的嗎?行,我說。你到市人大,還是我頂頭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員嗎。”

    陳平原不由得笑,嘆道:“哪兒一樣啊。東寶,我跟你說句實心話,你……算了,這話說了你以后得看低我。”

    “什么話這么狠?你跟我說實心話,我謝你都來不及。”

    陳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話?”

    “真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誰跟我說話,只要不是惡意,罵我都行。”

    “我罵你干什么,我幫你,你啊,該開竅啦。”陳平原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下去。正好韋春紅親自端了醬爆肥腸進來,陳平原索性道,“老板娘你也坐下聽聽。”

    雷東寶看著陳平原,不懂他要說什么。韋春紅忙笑道:“陳書記,我給您滿上,這菜還行嗎?”

    “體己菜還能不行?我不跟著東寶來,都還吃不上。”陳平原在韋春紅面前就沒太隨意,端起剛滿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東寶,這幾年,我一直看著你,對你這個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說白了,小雷家有今天,80%是你雷東寶一手撐起來的,20%是你手下四員大將的功勞,你這人缺心眼……”

    “這不是罵人嗎?”雷東寶豎起脖子不干了。

    “是不是罵你,你聽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個,尤其是那個村長,一點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里賺錢就跟錢落在你自己口袋里一樣高興,這么多年,我看你也沒拿到多少。他們幾個可未必這么想吧。以前你們剛分配改革的時候,縣里多少人反對,好像你們挖社會主義墻腳。現在看看,你們拿得其實不多,他們能沒想法?”

    不僅雷東寶,韋春紅也被陳平原說呆了。陳平原看著兩人的表情,冷笑道:“讓我說中了。”

    雷東寶立刻恍然,承認道:“對啊。銅廠剛出事那陣子人心有些亂,他們幾個跟我說起,說他們擔負的責任跟收入掛不上號。我讓他們自己提出方案,可他們至今還沒提出來,我忙得倒是忘了。”

    陳平原拿筷子一指雷東寶,道:“關鍵問題就在這里。你讓他們提的方案,是讓他們提高提成比例,對不對?可你想過沒有,分配方式這種東西,你容易建立,卻不能打破。你們提高提成,勢必造成別人減少提成。你們同村同門的,大家敢亂提嗎?不怕被人罵死?他們拿出來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們心里想的是,與其背著罵名提一些,還不如不提。東寶,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徹底改變分配辦法。”

    “怎么變?”

    陳平原看看韋春紅,笑道:“再不變,老板娘掙的都要比你這個大支書多了。”

    “早就是我賺得多了,別看他汽車來汽車去的,好看個門面。”韋春紅受到提示,這才敢插話。

    “對,這是實話,好看個門面。東寶,我給你個提示,比如你的養豬場,你可以伙同他們四個各出一些錢投資個豬飼料廠,現成的技術,做出來首先有個你們豬場這樣的大買家撐著,你說這廠能不掙錢?掙來就是你們自己五個人分。你們投的錢你們自己分紅,誰也沒話說。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東寶一聽,頓如醍醐灌頂,心中自我和公我兩團子激烈打架。好久才道:“行嗎?一次老書記自殺,一次上電解銅,一次銅廠爆炸,再一次臺商不來投資,全村人民對別人有怨言,對我一句話都沒有,我怎么能扔下他們?”

    陳平原一愣,鼻子里哼出一聲:“我們點到為止,別村的經驗未必適合你。吃菜,這個甲魚蛋是我的。”

    陳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么也得保持著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東寶當兄弟了。雷東寶知道自己的不開竅惹惱了陳平原,忙好好敬了陳平原三杯,陳平原懶得理他,不過也知道雷東寶不是作假,這人就是那鈍腦袋。

    等陳平原吃完,雷東寶送他回家,再回店里,店里的人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雷東寶呼啦一下就感覺酒勁上頭了。

    韋春紅看見雷東寶進來,早憋了一肚子話了,見左右沒人,忍不住道:“陳書記今晚還真是幫忙,你怎么想?”

    “我還沒想好。”

    “你啊,就別硬撐著充好漢了,還說全村人民都支持你,你只有喝糊涂了,才會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還以為你這么累這么盡心,賺了多少的鈔票,結婚了才知道你賺得還不如我。你啊,都像你這樣,共產主義早實現了。”

    雷東寶聽了卻是尷尬:“我什么時候喊了,你別瞎編,我喝醉的時候清醒著呢。”

    “少來,下次錄下來給你聽,多的是機會。”

    雷東寶發愣,腦袋里又斗爭開了。他確實累,他擔的責任確實大,小雷家確實全靠的他,按說他拿大份應該理直氣壯。可是他以前說過要率領小雷家人共同致富,忽然他自己遠遠奔前面致富了,會不會對不起支持他的村民?可今天被陳平原一說,他的心有些動了。他難道真是缺心眼?對,憑什么他做那么多擔那么多,拿的卻沒那么多。他想了又想,心思越來越活動。他立刻把陳平原的提示告訴士根,讓士根召集其他三個先聚一下頭,他聽得電話里士根的聲音都變了。

    雷東寶早上起來,酒氣消了,越發感覺陳平原的提議有問題。比如說飼料廠,養豬場用與其他廠一樣的價錢進他們五個合作的廠的飼料,道理上完全說得通,可問題是,有些事是能講道理的嗎?全村老少會怎么看這件事?還有,雷東寶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心虛。他自信他有辦法讓全村人閉嘴,可他就是心虛,就跟偷東西似的心虛。

    初夏的早晨來得早,雷東寶清早六點半回村子去,太陽已經曬得晃眼。回到村里,還得與那四個開碰頭會,不知道那四個得怎么想,他心里難得地慌。他們四個,如陳平原所說,比他這個缺心眼的多點心眼。

    可是,陳平原的建議又是誘惑太大,大到讓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村辦里四員大將齊刷刷等著他。再看時間,還不到七點。而那四個,各個神色憔悴。

    雷東寶心想,如果四個都強烈要求,他……他也干。但他此時一張胖臉不露一絲猶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虛。在誰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氣昂昂,包括在韋春紅面前,這是他的習慣。

    他坐下,照例他先說話,但大家面對他的詢問面面相覷。士根嘆了聲氣,道:“我們當然說好,可是,難題來了:你說廠子開在村里吧,大家天天看著眼紅,哪天總得出事,即使不出事,這錢也掙得棘手。但廠子開到別處吧,我們難管,什么時候給掏空了都不知道,還是得出事。”

    雷東寶難得愛聽一次士根的否決:“你們昨晚說了半天就這意思?”

    紅偉看一眼士根:“我們昨晚沒討論出結果,士根哥說影響不好,忠富想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來個小搞搞。”

    雷東寶看向士根,看了會兒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里很想?”

    “誰都想,可想歸想,做歸做,大家都戳著我背脊罵,掙再多錢都沒意思。”士根沒否認。

    忠富卻道:“掙多點錢怎么會沒意思?自古成王敗寇,以前看不起個體戶,現在上海姑娘爭著嫁個體戶。上海姑娘看中個體戶什么?錢!沒錢什么都是虛的。前幾天銅廠剛炸的時候正明不敢回家,這幾天呢?巴結正明還來不及。我不怕挨罵,我只怕政策變,什么時候說不許這不許那了,一下全部沒收。”對于政策變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魚塘被填,他雖然心中不再生氣,可難免種下忐忑。

    雷東寶對忠富說出來的話有感觸:“我也是擔心這個,別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個道理,帶領大伙兒集體致富,肯定沒錯。可……拿著村里的好處給自己賺大錢,肯定政策不讓。正明,你還沒說呢。”

    正明看看大伙兒,小心地道:“書記,我不是對你的處分有異議。我只是想,我可以給罰十萬,那我現在用最少的錢把登峰擴成最大,村里該怎么獎勵我?村里肯定沒法跟罰十萬一樣獎我十萬,村里人會反對,那村里能不能想個變通的辦法獎勵我?我說的只是我的事,其實也適用到你們頭上。”

    紅偉立刻道:“對啊,以前已經說過,我們擔的責任太大,跟我們收入不相稱。既然村里沒法解決,那我們就得想個變通辦法啊,總不能讓我們義務勞動。指指戳戳我們別管它,我們只要稍拿多點就有人背后罵,我們一分不多拿也沒人給我們燒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么顧慮都別管,大家湊一百萬給我,我先跟水泥廠談談讓我們拿下全省經銷權,等水泥穩定了,我再拿下鋼廠的。你們看……”

    正明這下很快表態:“我支持,可我沒錢。我最近沒拿到獎金。”

    士根心里說不出什么感受,只能一直沉默,聽大家發表意見。內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擔心東寶現在答應下來。見到紅偉正明說高興了,他只得出來降溫:“書記,這幾天你得去市里開兩會,你想辦法跟領導們溝通一下,問問意見,再問問其他跟我們差不多的代表的想法。”

    “領導們……我還不如直接問待在北京的老徐,別個村怎么做倒是要問。也不在這一天兩天,等我開完會再討論。”

    紅偉有些失望,出來之后看看村辦,見雷東寶與士根正說著話。回頭卻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車上沒行動,紅偉就吆喝了一聲:“忠富,想什么呢?”

    忠富回頭一笑:“剛剛在想,你的提議挺好,都不用等到兩會后了,現在可以做起來。”

    紅偉也是一笑:“要是昨晚書記不說辦飼料廠,而是說水泥鋼筋,你昨晚早不會說拖幾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發動起摩托車走了。忠富訕訕地,與紅偉一前一后離開。紅偉本來沒想到,原本一門心思想著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現在被雷東寶一提醒,眼前展開一片廣闊天地,他一晚上幾乎沒睡著,翻來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來的主意不能付諸實施,紅偉心焦,尤其是干活時一會兒免費幫這個朋友催要幾噸水泥,一會兒幫那好友解決一下貨源,他越看越覺得遍地都是賺錢機會,還拖個什么,他現在只虧在手頭沒現錢。

    雷東寶待在辦公室里趕緊向老徐打電話請教。沒想到老徐與他那繼任者陳平原的態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勵雷東寶借小雷家的風撐自家的船。老徐說,雖然政策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并不鼓勵先富起來的人挖社會主義墻腳。而且一旦開禁,村民看著他權為私用,他還坐不坐得穩位置,以后說話還有沒有權威?老徐還問,一旦開禁,打開心里靠禁忌維系的道德籬笆,否定心中一向維持的是非觀,他們有多少定力面對未來的利益,保證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說,作為一個領導干部,作為一個致富帶頭人,犧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說五人已經獲得較高的收入,面對更多誘惑,需要提高認識,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老徐還說,他一直看好并支持小雷家發展農村集體經濟,帶動全村老小致富的發展模式,對于雷東寶等幾個帶頭人暫時出現的私心雜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東寶沒法辯解,因為他自己心里想的也是老徐那套,從小受的是類似的教育,他當年從分地開始帶著村民沖擊現有規章,從來打的就是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的旗號,他因此理直氣壯,做什么都不怕。他心里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黨員干部應該帶領大家過好日子。可是紅偉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他們要是自己出去開廠,早賺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還得罰款,還得挨罵。還有,雷東寶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勞,誰沒私心?

    雷東寶左右為難,在兩會上問了一下也是帶領村人致富的那些帶頭人。大家都似是對這話題有興趣,相約會后聚一起再談。再談的時候,卻是答案五花八門,有個人的想法更絕,那人說,村里的就是他的,他現在想要什么都是村里提供,還有必要把小錢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為安嗎?沒必要。

    因此,雷東寶遲遲不能下決心再次召集四員大將開會研討五個人集資的事兒。

    正好這個時候銅廠的新反射爐進場安裝了。在報社的宣傳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氣,終于讓正明招來三個銅廠的工程師,有了工程師主導工作,大家終于安心許多。吃過一次虧,即便是最勇敢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術是不能湊合著將就著過的。

    07

    楊巡終于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場做抵押,從國托貸出五百萬現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貸款上的交際費用甚至比問個人借錢的利息還高一點。但這錢省心,只要借到錢,其他就是一年后還款的事了,不像問個人借的,三天兩頭得找找你,看你還在不在,試探你有沒有償付能力。想起這些,楊巡就想打自己耳光,當初媽媽得為他在家里承擔著多大的責任,多大的壓力,他沒想想媽媽是人,還是女人,他竟然一直需索無度,以為媽媽是鐵打的。

    錢拿到手前,楊巡就已經就第二個項目的展開跑開了。他第二個項目還是市場,他嘗足市場的甜頭了。而在轟轟烈烈的輕紡市場、羊毛衫市場、小商品市場風潮中,楊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電器市場居然還沒人開始做,電器還是市里的國營五交化市場占大頭,他決定重操舊業。重操舊業實在省心,找位置,做設計,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楊巡找的是火車貨運站旁的一個村子,那村子被新建通往東海項目的火車路一分為二,自家村子從東走到西都還得經常被道口叮當叮當地攔住堵上十來分鐘,搞什么都不好,窮得有名。可楊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貨運站的便利,地塊又便宜。楊巡想問村里要一百畝地,五十畝在火車路東,做市場,五十畝在火車路西,做倉庫。村里看見他如看見財神。可即便是區里也在村領導們央求下痛快答應批地,那批地手續卻千難萬難,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沒搭著東海的順風車,做事萬般艱難。眼看著手續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批下,市場的建筑設計卻已經完成,如今更是國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著每天利息嘩嘩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場卻無法上馬?他心急如焚之下尋找出路,獲取區里相關頭腦的默許,應允他先上車,后補票。

    尋建祥看著燒香拜佛的開銷,心疼得什么似的,在宋運輝面前埋怨楊巡手指縫太松,花錢如流水。宋運輝卻知道楊巡的品性,楊巡該花錢的地方大把撒,送出去的東西都能讓對方拿到內疚,拿得一輩子記住楊巡這個人,但摳的地方卻是一毛不拔,而且別說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數錢的聲音都不會讓你聽到。但宋運輝擔心一點,就像他剛上班的時候不懂得利潤一樣,他以前以為只要銀行賬戶里有錢,就可以可心地拿來做事,從來不注意還有成本那么回事。他懷疑楊巡也是只求成事,不計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后再怎么掙錢也只是替銀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繳利息。

    但宋運輝更知道,如今楊巡已經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時候他都還要打個電話問問誰跟誰究竟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拿出來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說,他在楊巡面前已經缺乏一年前那種舉足輕重的分量。尋建祥的抱怨,宋運輝只能聽過作罷,而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個電話把楊巡招來,細細關切一番。時過境遷,宋運輝不相信楊巡似的浮滑人能因為惦記他以前的好處而繼續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間,他從小便知,沒什么溫情可言。

    但宋運輝沒想到,楊巡卻在忙得屁股冒煙之時,抽時間出來一定要邀他吃飯。

    而讓宋運輝更沒想到的是,楊巡找他也是為告狀,告尋建祥的狀。

    楊巡對宋運輝依舊客氣恭敬。他提議上最好的賓館吃飯,可一聽宋運輝說懶得與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馬想出替代方案,帶著宋運輝到一家河邊小飯店,那家飯店人少清雅,卻有養在河里的活魚活蝦,非常生猛。宋運輝看著喜歡,他從小在河邊長大,對于東海附近特有的海鮮雖然也喜歡,可吃多了卻想河鮮,與楊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從河里撈出一把黃蜆,一條鳊魚,一斤帶青苔的老河蝦讓兩人過目,宋運輝看了笑道:“吃了那么多蟶子螃蟹,反而怪想黃蜆河蝦什么的。這條鳊魚就清蒸,別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許醬油黃酒生姜蔥。”

    楊巡連忙道:“對,就吃它新鮮,還有這么大河蝦油爆可惜,老板你就多加些鹽燒得干干的拿來。宋廠長,我們小時候釣來河蝦,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鹽干燒,肉干干的耐嚼。”

    宋運輝小時候比楊巡文氣得多,并無釣魚摸蝦的歷史,對于河蝦之味便少了研究,聞言笑道:“你們一家兄弟出馬,整個河沿得讓你們占遍了。”

    楊巡笑道:“我哪會那么文氣地釣蝦,我一般都是給妹妹裝好蚯蚓,讓她釣,我們兄弟三個水底摸螺螄摸河蚌,運氣好能摸些蝦來。我們家的鴨子一個夏天下來,只只肥得流油,生出來的鴨蛋黃都是紅的。哎呀,說著說著又想了,總算是摸到這么個飯店,有時候海鮮吃多了嫌腥氣,來這兒調和調和。他們本地人笑我嘴巴長得與眾不同,他們說海鮮不腥,河鮮才腥,什么嘛。”

    宋運輝聽著笑,他爸媽也是這么說,只有他們的宋引卻愛吃海鮮,大伙兒只能跟著她吃,家里宋引的嘴最大。“習慣問題,可能從小吃慣的東西最好吃,人念舊,電器市場做得順吧?”

    楊巡笑道:“怎么可能做得不順,太順了,依樣畫葫蘆就行。只有一條麻煩,得征用農田,那要蓋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讓我成功蓋出一個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幸好宋廠長去年帶我結識規劃局和建委的上層,現在天天得找他們。”

    “呵呵,難怪全市飯店讓你摸個底兒透,這家飯店這么偏僻都能讓你摸到。”

    “可不是,這才求來天大恩情,他們答應我先上馬后補證。否則你想,拖著不能上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錢比砸水漂子還浪費。我現在把利息全拿出來送人情請客,市場早開業早掙錢早還錢,早一步進入下一個新項目,算下來那些送人情的損失可比利息損失少多了。宋廠長你說是吧?”

    “還得適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里隱約猜出,楊巡是迂回地向他解釋來了。

    但楊巡卻一筆蕩開,開始說他剛在北方開市場的時候遇到的種種人為糾纏,說起那些簡直可稱作無理取鬧式的收費,一向在規矩行業里工作的宋運輝駭笑不已。尤其是楊巡說起來繪聲繪色,聲情并茂,現場效果極好。宋運輝不急于表態,等著楊巡繼續發揮,楊巡就如宋運輝所愿,說了很多之后回到正題。

    “雖說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現在機關的工資低,有辦法的下海,沒辦法的看著我們掙錢眼紅。我挨罰挨多了,總算長了點頭腦,明白一些教訓。一樣是拿出一百元,我乖覺點自己送上門去,最好還是送到個人腰包里,那一百元叫作人情,以后人家看見我另眼相待。不乖覺等著別人罰上門來,那一百元叫作罰款,錢交出去還落不下一個好兒。我現在打點上面換他們一個默許,讓我順利開工不來罰款,不僅可以不讓錢躺在銀行白白扔掉利息,還換來長久的人情,等于是給未來鋪平了道路,還裝上路燈。可我現在為難,大尋不吃那套。”

    宋運輝只能“噢”一聲,剝著鹽烤蝦看看楊巡,心說原來楊巡也有怨氣。可也不能否認,楊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頭他在東海項目之初也嘗過,雖然沒像楊巡似的還形成理論,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覺送上門,送得讓人眉開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尋建祥不是主事,沒有成事的迫切感,無法體會楊巡的苦衷。

    楊巡等了一會兒,不見宋運輝問話,心里明白還得他繼續說下去:“大尋為人爽直,以為哥們義氣吃遍天下。再說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讓他出去辦事,怕鬧僵了難以收拾。再有,大尋要做爸了,現在做事的狠勁已經沒有過去足,他現在最愛做的是管住市場,不用說,大尋管的市場我最放心,有大尋在,我幾天不去市場看看都沒事……”

    宋運輝終于忍不住笑道:“你直說吧,大尋多義氣我知道,你說說你們有了什么矛盾。”

    楊巡也笑,他鋪墊了那么多,還不是不想惹宋運輝反感,既然宋運輝讓他直說,那他只能婉轉地直說了:“宋廠,你信嗎,大尋這樣的好漢子,他這兩天能把我煩死。別人煩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聽,可大尋是朋友,朋友的話不能不重視。他現在每知道我從出納那兒提一筆錢去應酬,就得嘮叨我一句。他沒像女人話多,他就“嘖”地一聲說我又怎么怎么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釋。我本指望解釋清楚了,他以后能不說,可下次取錢他照樣說。他結婚后變得跟守財奴似的,哎,我說他壞話了。”

    宋運輝繼續剝他的蝦,但輕描淡寫地道:“你看怎么辦好,別人或者是光訴苦沒辦法,你小楊不一樣,你肯定已經想好招數,只想通過我做個中間人做個見證。”

    楊巡有些尷尬,又有些高興,跟聰明人不費勁。他有些夸張地雙手伸過桌面,握住宋運輝擒著蝦的右手緊緊搖了幾下:“宋廠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說,說錯的話,宋廠當我沒說。我的意思是,一個單位得有一個頭,其他人都得聽頭的。大尋看誰都是朋友,再加他本來就在公司里有10%的份額,他心里跟我是平等的。這樣的關系如果我們能彼此理解對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于二。現在不能理解的時候,合作就費勁了,一加一甚至小于一。我的意思是,我把日雜市場10%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費支出,其他都是大尋的……”

    宋運輝至此已經摸清楊巡的意圖和楊巡的價碼,他不等楊巡說完,就徑直打斷,說出自己的價碼:“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我做中間人,找個時間起草一份協議,你與大尋的合作終止于日雜市場。但你得保證兩條:一、大尋替你管著市場,你照付工資,你前面也說了,大尋管得好,那就讓大尋繼續管下去;二、12%的攤位分給大尋。因為大尋退出,你得給大尋一些補償,10%的數字不合理,2%的補償不算高,就這樣定吧。”

    楊巡聽著宋運輝不由分說地開價,心想2%的補償怎么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攤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話是宋運輝說出來的,宋運輝是他在這兒的靠山,再說宋運輝的其他條件開得干脆而不糾纏,比他原先設想的易對付,他除了答應,還能做什么?

    宋運輝心想,楊巡這小子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然是一點情面都沒有,什么口口聲聲的朋友,凡是阻礙他發展的,楊巡揮刀子時那個果斷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對的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倒要學學楊巡的快手了。

    08

    天,是越來越熱。人們一步步地抱怨熱死人,再熱肯定得熱死個把人,而炎熱的天氣還是一再地挑戰人的承受極限。原來人其實比自己以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運輝的心理極限在看到報紙上面的新聞時,也是著實如琴弦一般被撥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這條消息在等待蟄伏了兩年的宋運輝眼里,其震撼性自是不言而喻。他拿著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個透,燃起一根香煙靜思。毫無疑問,一扇門打開了。或者說,一座堡壘崩塌了。其后會不會產生連鎖效應?

    但沒等宋運輝一支煙燃盡,一個電話直接追到他的案頭熱線。

    來電人的聲音充滿華貴的慵懶,絕對看不出第一時間打來這個電話的焦急:“小宋,你可以無視他們外相的訪問,無視接二連三公報的發布,今天他們首相的訪問,你再不能無動于衷了吧?”

    來電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邊下放的時候被人硬安上的諢名。當年的他在別人快速起床三分鐘解決洗漱十分鐘奔到田頭的火熱進程中,他卻對著天邊粉紅的朝霞一聲長一聲短地唱贊美詩,因此總是拉集體的后腿,被集體群眾怒斥為小拉,小拉人盡可罵。如今,“小拉”這稱謂卻隨著小拉父親官復原職升為宋運輝系統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擊商海迎風弄潮的成功,而成為限量特批,只有親近之人才可以當面稱他一聲小拉。準許誰稱他小拉,那是他給誰的天大面子。這個面子,宋運輝現在也是持有。宋運輝頗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這等天大面子并不因為他才識淵博,也并不是因為他是東海的常務副廠長,而是因為他不僅握有進口設備在東海的絕對話語權,還擁有系統內進口設備的建言權。正好小拉代理著一家歐洲制造商的設備在中國的銷售,沉寂兩年,小拉早已餓得嗷嗷不絕。

    宋運輝如實相告:“可來訪的是日本首相。自從開工那天誰誰帶來兩個日本客人,他們最近拜訪和資料傳遞都做得挺勤。估計這個電話放下,下一個電話就會是他們打來的。小拉,我越來越難堅持,你說喜從何來?”

    “小宋,我這回得批評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難道沒看出,日本首相的訪問意味著多米諾骨牌倒下第一塊嗎?第一塊倒下了,第二塊第三塊還會遠嗎?開始加快審批速度吧,不遠了。”

    “好,這就照辦。對了,你給我的資料還缺少幾份數據,我前兒直接問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傳真知會你一聲,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秘書一看那么要緊,天黑了都要趕著送來我家,老爺子一翻,喲,小宋做事還真一板一眼,認真!小宋啊,這些技術上的事你自己把關,其他的我幫你解決。快送申報資料進京,最好你來,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屆時少不得麻煩你。”

    “哦,對了,南邊那家叫什么來著?那家也是沿海的廠,你了解他們的設備嗎?”

    宋運輝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廠了,看似漫不經心,但小拉瞄上的東西,能跑嗎?“我找找同學。過幾天去北京時根據你代理的產品,我寫份建議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過鄉的同道。小宋,別那么認真,你跟我說說就行,哪好意思占用你寶貴時間,都知道你忙。我只要了解一個大概,知道一個方向就行,都說你國外技術情報掌握得全,問你準沒錯。”

    宋運輝沒客氣,笑道:“行,不過我得先問清是改造還是換代。”

    “換代!都什么年頭了,當然得換代!”

    小拉說得斬釘截鐵,聽得宋運輝搖頭。改造或是換代,一個文科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了解,可小拉憑什么說得如此有底氣?

    放下電話,宋運輝想了好久。這期間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來電話報喜,建議展開新一輪實質性的會談。宋運輝雖然口頭答應,可心里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東海,還有別家公司插手的份兒嗎?宋運輝心中暗暗嘆氣。沒想到坐到今天這個位置,掙脫其他枷鎖之后,又來新的枷鎖。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鎖,這輩子,別想清靜。本來他一心看準日本設備,打算速戰速決,以他凌厲的談判手段拿下一套設備,開始東海二期,他盼望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個肆無忌憚的明示,讓宋運輝無法啟動。這時候,還奢談什么理想?

    宋運輝不由想起女兒宋引前天跟他說的事兒:老師問小朋友們,長大了理想是什么,宋引搶著說,要當爸爸那樣的人,老師表揚了宋引。前天宋引說的時候,宋運輝還挺自豪的。可現在宋運輝想著只有苦笑,女兒拿他當理想,他的理想卻在哪兒?他以前上進的目標是什么,現在呢?回頭看看,越來越發現方向偏離。但是他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將煙頭掐滅,這時候心里開始理解岳父嬌養兒女的苦衷。他現在心里有些不愿女兒重走他的復雜辛苦路,他滿心地想,這樣的辛酸矛盾,自己嘗了也就嘗了,而女兒,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護女兒活得單純愉快。

    但是,妥協的想法只在宋運輝腦袋里存活不到三分種。打心眼里的,他還是喜歡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還有比如風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經勒緊錢包在家買了鋼琴一臺,他已經親自出馬為女兒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鋼琴家教,他希望……只要他能。

    周三下午例行的時事學習,宋運輝早在開會通知時已經指定學習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的幾篇報道,方平一早遇見他就問,是不是要提二期的事,宋運輝點頭微笑,原來誰都是明眼人,各個心中都有譜。但是與小拉的關系,就像小拉只打他直線電話,打不通就算了,另找時間找他一樣,兩人都是單線聯系,沒第三個人知道。宋運輝也從不打算讓秘書、讓親信如方平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別人能幫他守住。

    讀報還是由老馬主持,完了的時候宋運輝才開始談他的想法,提出全面展開與日本公司的談判,快速推進二期進程。與會人員臉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興奮激動的神情,但宋運輝只是布置一個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資料的收集和總結工作。這么簡單的布置,出乎眾人的意料。都已習慣宋運輝的快速高效,一時有些不習慣任務的輕松。

    會議的尾聲,宋運輝跟老馬輕道:“老馬,我們等下就二期的事討論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運輝的話雖輕,可恰到好處地讓周圍幾個人聽了個清清楚楚。眾人都在心里愕然,不清楚強勢地大權獨攬的宋運輝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老馬也是在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關上門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個廠里最犯忌的是政出多頭,二期還是你擔著吧,你行。”

    宋運輝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馬說出這樣的軟話,忽然有些心軟,但隨即便笑道:“有一個主要原因,老馬,我出國多,這回去日本,我不占名額,由你主導吧。”

    老馬有些心動,但感覺理由牽強,宋運輝未必安什么好心,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不沾那誘餌。他依然是穩穩坐著正位,急死蠢蠢欲動的宋運輝,他何必攬事上身,自找麻煩呢。宋運輝恨不得他做多錯多,可以借題發揮,他偏不上鉤,不給一絲口實:“小宋,還是你定吧,二期又與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與原有一期設備的銜接,這些銜接工作你心里最有譜,我還是別做二道販子了。”

    宋運輝嘻嘻一笑,卻沒再推辭,應了聲“好”,不過最后還是道:“估計很快就會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馬,出國人員的政審和出國前教育需要你把關。現在護照辦理卡得很嚴,我估計沒時間管這個,而這事又不能委托其他不知輕重的人,只有交給你了。等下我送個名單過來,各部門的都有,你取舍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趕緊把審批搞出來。”

    老馬看著宋運輝走出去,一聲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權,一個人沒挫折沒生病,哪能改性。但是,老馬又想笑,任他宋運輝上躥下跳忙得歡,可總是不能繞過他這個坐正位的,想那宋運輝不得不當眾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時候,不知道心里多憋屈,沒辦法啊,這是程序啊,繞不過的程序。老馬“嘿嘿”冷笑,出國人員審批也是,別看宋運輝說得好聽,其實那也是繞不過的程序,他要敢不走這程序,萬一出事,他擔不起。

    不過老馬打定主意準備在宋運輝送來的人員名單上一筆不改地簽字,拿上來的名單有他置喙的份嗎?

    宋運輝對于老馬不上當光打太極的行為極為郁悶,心想看來誰都不是笨人,誰都不是那么容易哄騙上當的。但日本的商戶也是頭頂的上司介紹,他可絕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說,老大家的小拉已經找來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幾倍,領導你下回請早,這回肅靜回避。日本那邊的得敷衍,那是給領導面子,最后才找個不得不什么什么的技術理由打發,那才算是交代得過去,最好,還是由老馬主持著打發掉,那就沒他宋運輝的事了,可現在老馬狡猾地不接,他只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無法隨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無用功上,無奈。

    一直到下班,宋運輝都關在辦公室里喝茶吸煙想招,順手擬了名單,卻是寫了又撕,頭大如斗,一聽下班鈴響,就早早飛車回家,今天不在狀態。

    外面下雨,程開顏聽說他能準時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鐘自己回家,一定等在教育局門口讓丈夫來接。等到宋運輝看到同等的還有其他三個婆婆媽媽,他照著一車子婆婆媽媽的指示把大伙兒都送回家后才回自己的家,心里更不在狀態。他已經心煩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嗚”一聲丟棄偽裝,跟女兒玩上一通,沒想到還生出那一出。他耐著十二分的性子才不形于色,更是堅定決心,絕不能學岳父嬌養女兒。

    程開顏看得出丈夫等她最后一個同事一下車就板下臉來,忙賠笑道:“雷雨來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她們多感激你。”

    “又不是刮臺風,以后這種生意少給我兜來,我一天上班下來累得慌,不高興陪著一群老娘們兒啰唆。”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聽說你來接我,都踴躍著要見見你呢,大家這么熱心,我怎么能拒絕呢?”

    宋運輝“嘖”了一聲,懶得解釋。

    程開顏一頭熱心轉為郁悶。丈夫有時間來接,丈夫又是個好威風的人,她心里得意,就不免坐辦公室里跟誰都說,大家一起哄,就成了現在的結局。她紅了眼圈,嘟嘟囔囔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煩你,偶爾一次,你脾氣那么大干嗎呢。我業務不好,話不會說,別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個登樣的老公,能不給大家認認嗎?”

    宋運輝再次哭笑不得,卻也不忍再肆意發自己的脾氣,可也沒法消除自己的脾氣,只得閉嘴,悶悶呼出一口氣,被程開顏清清楚楚聽到耳朵里,程開顏越發覺得自己沒用。好在丈夫對她還是好的,要他來接就來接,工資獎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讓她捉摸不透,爸爸怎么幫她理解都沒用。不過這回教訓她記下了,丈夫愿意接她并不是意味著丈夫愿意接別的女人,那以后她不做那壞事不就得了。

    女兒鬼精,見到女兒宋運輝就沒了火氣。跟女兒飯后又玩了會兒,又教會女兒兩個英語單詞,pig和dog,這才放小人家回屋睡覺。可惜,女兒睡前要聽的故事宋運輝胡謅不出來,他說出來的故事沒三句就穿幫,這方面的功力,不如程開顏多了。

    小人家睡覺的時間,全家人都是如臨大敵,爺爺奶奶溜出園子乘涼去了,宋運輝坐書房里,聽隔壁傳來女兒與妻子絮絮叨叨的對話,他靜靜聽著,聽著,忽然腦袋里冒出新的念頭。他又沉下心來好好在心里做了一番推演,這才舒暢地微笑起來。起身輕手輕腳摸到女兒房間里,卻見蚊帳里的女兒已經睡著。程開顏沖他擺擺手,悄悄鉆出來,他卻鉆頭進去又捏捏女兒的小掃帚辮子才作罷。

    下去乘涼,園子里茉莉花香撲鼻,宋季山向難得一起乘涼的兒子驕傲地展示他從周圍山上移植下來的草藥。如今生活穩定,他終于敢公然撿起年輕時愛好的中醫中藥,由著自己的愛好把家中小小園子種成百草園。宋母則是精研飯菜糕點制作,當然目的只為宋引小小嘴巴的喜歡。

    看到爸媽終于敢挺起胸膛說話,抬起頭笑,宋運輝心里驕傲。他小時候的理想,其中一條正是要全力庇護全家不受欺負,如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只可惜姐姐……

    宋運輝扭頭看妻子,見三十歲的程開顏在月色下面容姣好如才剛二十出頭,兩眼清純更是不亞于二八少女,不由一笑,也好,能讓妻子沒心沒肺地過日子,算是他這個做丈夫的本事。程開顏似乎感覺到有人注視,回頭看來,吐吐舌頭做個鬼臉。看那鬼臉,宋運輝不得不驚嘆遺傳的造化神功,母女兩個竟然一模一樣。

    回頭,宋運輝給老馬一份與日商接洽的名單和出國考察的名單。名單充分照顧到所有被他排斥的大佬,還有老馬身邊僅余的親信,當然也不會忘記安插他自己信任的做實際工作的人。老馬看了驚訝不已,此人何時生了良心?

    但宋運輝自己去北京的時候,帶上親信方平親自會見了小拉引見的外商,關在賓館里整整昏天黑地地談了三天三夜,卻把該由他出馬的審批報告交給小拉,由小拉帶著宋運輝的另一個親信代為辦理。

    小拉只在最后一天參與了一下談判,等結束談判,他去外商那兒說了一會兒后來到宋運輝房間,將審批批復交給宋運輝,笑道:“這么快就觸及實際問題,你就不怕我拿不下批文?”

    “小方,麻煩你去看看周圍有沒有賣吃的,餓死了。”宋運輝遣走方平,才跟小拉道:“他們的設備基本上可以用,他們自己也承認有兩套附加設備的功率跟不上,希望我外購。我有一個朋友以前做的設備倒是最合適的,可惜他們現在還卡得嚴,估計得用日本的。”

    小拉點頭:“那就這樣定。”

    “有機會我把那個朋友介紹給你,他現在美國讀MBA,應該快畢業了吧。畢業估計還是回那家公司,我改天讓他聯絡你。就我們行業來說,他們的設備是最全面的,他那人做事也活。”說著拿起批文,翻開看看,看到簽字和印章,不由揚揚手中的批復笑道,“早知道問都不用問,小拉兄出馬,無不手到擒來。”

    小拉不由笑道:“你干嗎還一分鐘兩百字的語速啊,談判已經完了。老外說跟你說話太壓迫人了,問題又多又快,沒有充裕時間思考。聽說你已經安排人員考察日本公司了?”

    宋運輝攤攤手,略表遺憾:“有些,我也不能太獨裁,太剝奪廠長的意思。不過最后技術認定都在我手里。讓他們去日本看看吧,從沒出過國,你要不要與我們老馬打個招呼?”

    小拉一笑:“我不跟無法拿主意的人說話,要不你現在就幫我跟你的朋友聯絡?”

    “好。”宋運輝拿出信紙,邊寫邊道,“現在是他們那兒的早晨,不知他在不在,給他留個傳真。我把你大哥大的號碼寫上,如果我不在,直接找你,行吧?”

    “行,你已經把我身份在上面交代了?你一手英語很漂亮啊。”小拉說著起身,叫門外等候的手下進來等傳真。

    “你口語尤其好,我們前三屆的人,按說英語好的人不多,剛進大學的時候,英語課簡直是受罪。”

    小拉呵呵地笑:“我一向英語好,高中時就背十四行詩。當年插隊時我讀英語他們批我,我告訴他們,是恩格斯的語錄,傻眼了吧。呵呵,什么叫作知識就是力量。”

    “當年吃了不少苦。我也插隊,養豬,那挑豬泥的筐子是特制的,很長,我那時才初中畢業,挑著老是擱到小石頭上給翻了,打自己一身臭。”他說著把傳真交給小拉手下去發,要小拉手下看到方平叫回來。

    “那豬泥我也挑,叫積肥。但我挑著總喜歡繞大圈,因為有一戶農家園子里總是開著花,最不濟也有幾朵臉盆似的向日葵,看著那些花兒,人才覺得活著真好,那時候……人傻。”

    宋運輝不由得笑:“天啊,那農家估計怎么也不會想到,幾朵花兒招來無妄之災。”

    小拉一想也笑,笑了會兒才道:“那時候我們天真啊,滿心都是理想,不過不能不承認,那時候特容易滿足,生活那么苦,人還成天笑呵呵的。現在……現在你有沒有覺得理想不知失落在哪里了?”

    “我前兩天才想過這問題。我女兒在學校里說她的理想是當爸爸那樣的人,可我的理想呢?我好像現在只有一個理想,讓家里人在我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生活,整個一小農經濟。”

    小拉一笑:“我現在的理想是在美國或者加拿大買房買車。我第一步目標是把我兒子送出國讀書。實際吧?真不知以前那些花好月圓的理想跑哪兒去了,咱說起來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怎么現在心里只有庸俗的生活呢?哈哈。小宋,我們同齡人真是有共同語言。我再告訴你一個笑話,我一個小小的表妹,她現在凜然叱我變得面目可憎,可讓我整整氣了三天。再回頭一想,她還是抬舉我,我要是面目可憎,那也算是有個性,我根本是面目模糊,哈哈。”

    宋運輝聽了不禁也笑:“你們這些文科出身的,笑死人不償命。”

    小拉看到方平進來,就收聲了,又恢復一臉高高在上的模樣,正好此時虞山卿的電話進來,虞山卿的聲音很有興奮的意思。宋運輝不得不將話筒拉開一些才能避免耳朵受苦。交代幾句就和方平下去討論與外商談話的總結。兩人沒坐大堂吧,而是坐到等候區的沙發上說話。方平原本只聽不說,到這會兒兩個人了才發起牢騷來。

    “宋廠,怎么管管老趙才好?引進設備的事跟他們碼頭又不相干,他這兩天爭著也要去日本,非得把我下面的人擠走。這回老黃又沒去,他還爭什么爭?”

    “港機也得引進,目前的噸位跟不上,這回我沒提,他急。”

    “急也不能惡形惡狀,他這人別的都好,就是特貪。什么便宜都要先占。”

    宋運輝愣了一會兒,才勉強道:“讓老趙去吧,夠老馬頭痛的。你退出一個人,不久就你帶去歐洲。歐洲的事先藏藏再說。明天約見日商的事聯絡好了沒有?”

    方平點頭:“約好了。不過只訂兩套設備,太給他們成套幻想,會不會事后引起反彈,尤其是我們上面的不滿?”

    宋運輝嘆息:“沒辦法啊,戲不做足,上面怪罪。這回還算好,禁運搞得有幾家至今還沒動靜,前兩年籌建的時候才忙,我們白天壓根兒沒法工作,都拿來應付那些走馬燈似的關系戶了,你那時還沒來。”

    這時候小拉說完電話下來,說與虞山卿已經初步談了個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頭打報告申請了再定。看看時間已經很晚,小拉沒多占時間,感謝幾句走了。

    宋運輝親自送到門口看著小拉上車才回。走進大門,才對身邊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談的時候,你當著我面聲音不重不輕地暗示一下,你就說老馬最愛說‘寡人有疾’。”

    “寡人?什么寡人?宋廠再說一遍。”

    宋運輝只得掏出筆在手心寫了給他看。方平記下這四個字,心中不知道宋運輝打的什么主意。“可如果真讓老趙去,那一隊人里面真正與設備相關的只剩一個了,還怎么談判?”

    宋運輝站電梯里不便回答,只是笑著不以為然地搖頭。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又當真了,真沒法把他們當成旅游團。有一個在已經足夠。”

    “老馬也是懂行的,別小看他。早點睡覺,明天的日本人比這三天的更難搞。”

    方平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費,這一隊人,得多少外匯。”

    宋運輝想不說,可不愿低落了親信方平的士氣,只得解釋:“有時候內耗雖然看不見,損失卻比這種浪費大得多。拿這種看得見的浪費解決一下內耗,也是不得已的辦法。他們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員名單安排上我側重建廠老功臣,有些東西……我們自己知道吧。我們廠新,做事環境已經算不錯,想想金州。”

    “是,大家都說,幸虧是做事的宋廠攬權,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意思差不多。”宋運輝笑笑,不過心想,如果換成是老馬攬權,估計大家在工廠建成后也會說幸虧是馬廠攬權。新廠,元老們多少占點便宜,誰攬權都一樣。

    宋運輝還是聯系了老徐,老徐挺忙,經常全國各地地跑,難得見面,這回倒是有緣,宋運輝一聯系就約好時間見面。這回見面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兩人交流了一下彼此的近況,老徐奇怪宋運輝既然已經大權獨攬,為什么還不下手,要宋運輝別拘泥成規,開始尋找機會。宋運輝沒隱瞞,說二期就是機會。宋運輝心里基本已經厘定思路,小拉這么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時?

    09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著吉恩等三個上司考察中國。他們從北京開始,再到廣州,然后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據爸爸的提議,沒聯絡外辦走走過場,搞個會見,就算完事。她通過爸爸的關系聯系到三地的計委和工商銀行,雖然是關系打頭,但三地這兩個機構都很愿意安排這樣的會見,甚至可說是踴躍。如此高層的會見,自然比梁思申冬天的時候單槍匹馬在廣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證券市場,又是一番新的面貌,里面人頭簇擁,甚至有人如打撲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疊幾百張身份證申購新股,據說是把全廠人的身份證拿來一起壓新股,因為新股中簽率太低了,每張身份證又有限購額度,不多拿些身份證來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分收益。吉恩等三個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無限的人氣,都很有感覺。回頭吉恩就說,上海很可能后來居上,成為全國經濟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來,卻認為現在還不是他們這樣的公司進入的時候。吉恩開玩笑說,他個人傾向拿現金來上海做一回大冒險家,大量接手星羅棋布地側身中心市區的業績不良工廠,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說,那簡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師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時候,梁思申告訴吉恩,中國的企業幾乎包了職工的生死,那是制度決定的現狀,買下工廠,必須面對職工醫療和養老的包袱,升值預期是不是夠支付那些包袱?吉恩思考之后,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這個答案還是他在與計委人員對話后得出的結論,他否定的主要原因還在于對上海未來發展速度的不確定。吉恩感覺中國的發展有許多問題不符合規矩,比如沒有規范的制度,比如龐大的吃飯人口基數,比如均攤到人口頭上并不豐富的資源,還有官員們嘴里說出來的無法讓他采信的數據。如此充滿風險的市場,在看不到相應高額回報可能的前提下,他不愿涉足這樣的陌生領域。面對梁思申不斷強調的上海這十來年的飛速變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來的飛速變化,吉恩都是微笑聆聽,堅決說不,并教育梁思申,金融行業容不得感情用事。

    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吉恩在幾天時間里的交談中說的一句話,卻在梁思申心頭點燃了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實也是無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對話環境,獲得更多內部信息之后,很有感慨地問梁思申,既然在中國有如此四通八達的人脈,有沒有考慮畢業后回國發展。梁思申當即回答沒考慮。吉恩當時也笑說,還好還好,他可不愿把親手培養兩年的好手養熟了放走。梁思申當時還挺得意,她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才,但回頭想起來,忽然想到,為什么不呢?

    因此送走吉恩后,她回家過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達人脈的好處。而她終于通過宋運輝與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道的個體戶通上了話。

    楊巡對于宋運輝的這個要求,覺得莫名其妙。心說人家公主一樣的高干子弟,即便是社會實習,也要比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方便許多,人家一聲招呼,他湊著上去讓人家公主調查,還生怕湊慢了。哪像他們從小就在社會實踐,比如楊速一畢業就得擔負起照顧楊邐的責任,楊連暑假到他的新市場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實踐,實踐得沒時間讀書。

    但他不能不打這個費錢的長途電話。但才接通,才說上兩句,楊巡心頭的反感立刻煙消云散。

    對方有很好聽的聲音,那聲音聽著都感覺得出對方在親切地朝著他微笑,完全不是他常見的機關晚娘態度或者子弟們的飛揚跋扈。那邊微笑而親切的聲音對他說:“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媽媽的不良愛好所致。我正在美國讀書,同時在一家投行工作掙學費。我這次帶隊回國了解國內經濟,接觸了不少機關人士,獲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資料,但是我回頭總結的時候,發現我接觸的不是政府機關就是國營企業,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環,就是個體經濟。宋運輝老師說,你是很典型的個人奮斗事例。請問,你愿意回答我幾個問題嗎?會不會打擾你的工作?”

    楊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沒事兒,你盡管問。”

    梁思申道:“好,你請先掛電話,我整理一下問題了,很快再打給你,可以嗎?”

    楊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沒問題,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電話。其實她心里早想好問題,只是不好意思讓楊巡付那長途電話費,就找個借口自己打去。稍等了一會兒,她才撥通過去,果然楊巡一直等在電話邊。

    “楊先生,有些問題你如果覺得涉及隱私,請盡管拒絕回答。第一個問題,是什么促使你發起做個體戶的念頭?”

    楊巡本來就話多,再被親切的聲音一鼓勵,變本加厲,恨不得把梁思申不問的也回答了。果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天哪”一聲輕呼,楊巡感覺非常滿足和自豪。

    梁思申雖然知道以前物質生活不豐富,可她畢竟生活在上層,沒見過如此的不豐富,從楊巡的回答中得知還有連吃飽都成問題時,這一下把她原先想問的問題都打亂了。原先她要問啟動資金從何而來,可現在這問題還怎么問得出來,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嗎?

    于是,對話的框架全被打亂了,原先設定的一問一答,變成楊巡的憶苦思甜大會,聽著楊巡滔滔不絕講來,梁思申都感覺跟坐過山車似的,目瞪口呆,等楊巡大珠小珠落玉盤響完最后一聲“叮”,她才插話:“你這是從不可能中尋找出路。”

    楊巡講得興起了,真是從來沒說得這么痛快過,一時豪邁地道:“沒有可能,創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為掙來的錢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動力十足?”

    “呵呵,是,是,不過那也是最先。”楊巡被問得有點害臊,“現在有些不一樣,現在好像……你爬過山沒有,剛開始爬的時候想著快點爬到山頂,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風景了,風景越來越好了,這時候爬山的動力除了山頂這個目標,還有樂趣,沒法表達的樂趣。還有,把心里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變為現實,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也是非常有趣。”

    “明白了,你是個創業型人士。楊先生,冒昧請問,從你的談話中,我沒聽到你有個人生活的時間,你有個人生活的樂趣嗎?”

    楊巡錯愕:“有啊,怎么沒有,我家是村里第一家蓋樓房的,我現在供弟弟妹妹讀書,看著他們不用愁吃飯穿衣,各個讀書出息,我多開心。我自己也好,我現在基本上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也不用愁,不過我對生活沒要求,晚上彈簧床拉開,睡辦公室,挺好,以前還睡泡沫塑料上,現在已經好許多了。”

    梁思申卻心里明白,這個楊巡根本沒生活,她就不再多問,也不做解釋,怕傷及楊巡的自尊。她找話題又轉了個方向:“在美國,經濟發展到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你說的那種批發市場,我們更多的是去一種叫作超級市場的地方,那里有低廉的價格,齊全的商品。超級市場也分很多種類,照顧到美國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可以說,沒有批發市場生存的空間了。你有沒有想過批發市場的生存時間和未來轉型?”

    楊巡一愣:“什么叫超級市場,超級大,是國營的嗎,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時覺得很難回答:“這個說來話長……”她開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兩處環境周圍的超級市場給楊巡展開說明,其中說明了市場的經營宗旨、經營范圍、資金來源、客戶細分,其中之匪夷所思,聽得楊巡茅塞頓開。楊巡激動地道:“你給我地址,我要問的太多了,我去你家問,電話里說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么嘛,采訪變為反采訪了,但她回家時間有限,答應提前一天去上海,在上海見面。

    一席電話下來,楊巡一改原先對梁思申高干子弟的模式認定,感覺梁思申一定是個很美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對梁思申充滿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機票,告訴楊巡她會在幾時幾刻到達上海銀河賓館入住幾號房間,楊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趕赴上海。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楊巡心中呼喚,聲聲切。

    遠遠看到銀河賓館,看到那比他心目中爭氣目標遠為壯美的外表,他在艷陽下的馬路牙子上足足靜止了三分種。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設定:那種類似外國電影放的女人似的長裙卷發高不可攀,果然是個出國去的人,儼然整個變成了外國人。

    但楊巡沒多猶豫,幾乎是與上回見國托老總前買衣裝包金身差不多堅決,他飛快下定決心,入住這富麗堂皇的地方。只是楊巡沒法確定,人家這么好的地方讓不讓他住。好在他從來都是個膽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門口穿的制服比他身上短袖襯衫還挺刮的門童的眼神,雄赳赳氣昂昂闖進賓館。可他進去一看,沒找到他常見登記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斷和半圓形小洞,周圍都是衣著光鮮的人,更是襯得他這個連辦入住登記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渾身邋遢。在他們市,他常去吃飯的那家最高級的賓館是市府招待所剛改建的,已經是當地最好的所在,可哪里像這兒,什么東西都晃得他眼花。

    楊巡自詡是闖過碼頭見多識廣的人,此時也難得地在晶光燦爛中發起暈來。他終于估摸著天際盡頭那排長長柜臺應該是登記入住的地方,走過去一看,還好房價雖高,卻非天價,雖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錢就嘩嘩去了,可他還是鎮定自若地將一口熱血吞進肚子,從襯衫胸口口袋摸出身份證和一把錢,交給柜臺里面長得非常美麗,打扮得非常洋氣,看著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楊巡看得出,人家并不歡迎他的錢,勉強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里買西裝,柜臺里面的女孩,不,似乎應該稱為小姐,臉上雖然沒有露出百貨公司售貨員的勢利,可骨子里一模一樣。楊巡并不生氣,反而心里痛快:“哼,可你們還得讓我入住,還得掛著笑臉伺候我。”

    等著柜臺里面給他辦入住的當兒,楊巡趴在柜臺上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鮮。正好瞅見門口那個曾對他不理不睬的門童殷勤地開門請一個高挑女孩進門,又幫著推進一車子的行李箱。楊巡眼睛夠飛行員級別,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別,白色褲子好像是從小學生衣柜里翻出來似的,既不是西裝短褲又不是長褲,褲腳就那么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個是穿錯褲子的樣子。這么熱的天,穿沒袖子的上衣那是沒錯,可墨黑衣服的領子卻高得可以當圍巾。還有,人家都是白襯衫黑褲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褲子,跟所有人對著干。可奇怪,那么怪異,卻又那么好看。

    楊巡猛盯著那女孩瞧,連柜臺里面遞給他鑰匙都沒聽見。可沒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遠處拉開大包取出護照,卻對著他微笑說話:“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楊巡楊先生吧?”

    楊巡差點暈眩:“你……你是梁小姐?”楊巡沒有叫人先生小姐的習慣,可這會兒硬生生迸出“梁小姐”這三個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楊巡腦袋里毫不猶豫冒出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美女戴嬌鳳,對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長得其實不如戴嬌鳳,可整個人卻是如有豪光散放,透著一股難言的氣質,那種氣質,讓楊巡說什么都不敢猶如遇見戴嬌鳳時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地。

    梁思申在尋建祥那兒見過好多楊巡的照片,驟然見到真人,雖然長相果然與照片上沒啥區別,可照片上的楊巡目光炯炯,透著靈氣,眼前這個卻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黃泥巴。可仔細看了,眼睛還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里透著精明。不過,也就只一雙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無可取,只得一雙眼睛精光閃爍。

    梁思申的入住手續辦得非常快,她拿到鑰匙,問楊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楊巡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楊巡約下半小時后大堂吧見。梁思申帶著一堆箱子上去了,楊巡幾乎第一時間就沖向服務員指點給他的商店,立刻去買了兩件襯衫,兩條領帶,一條淺灰西褲,錢花得他心頭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猶豫。

    鑒于楊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慮到別在楊巡面前太表現特異,就換了深藍T恤和牛仔裙褲下去,頭發還扎成一條馬尾。沒想到,卻見楊巡煥然一新下來,身上的衣服顯然是新購的,不僅帶著清晰折痕,還帶著一股特有的漿洗氣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壓住不流露出來,看著楊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對面。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為什么,梁思申從高中時候就已經清楚,當然,多多益善,她不反感。

    楊巡見梁思申穿得簡單,一時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地跟他拉近距離。不過,那么簡單的衣服,梁思申穿著還是好看,原來好看在她的舉手投足。楊巡看到梁思申動作的時候,他眼前就跟花兒開放了一般。不過,楊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額頭有點凸,微微有些小癟嘴,胸口發育不良,細胳膊細腿。

    梁思申也是有意緩解楊巡的緊張,看楊巡點完飲料,就緊著問一句:“楊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沒有。”楊巡毫不猶豫地否認,“我做生意這么幾年,當中有盈有虧,我也看著別人有盈有虧,可我只見過一種人從來不虧,就是手里捏著鋪面的人。”

    梁思申失聲驚道:“是,我們也有這種說法。”再看楊巡,因為說起他的事業,整個人如破繭而出,靈氣纏身。

    楊巡笑道:“最近我又發現手里捏著鋪面還有一個好處,借錢容易。一個市場放路邊,老遠就能看到,即使里面貨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沒關系。大家都說這么一句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看,就這么簡單。所以我說什么都不會做超市。一個超市,進貨賣貨,防偷防爛什么都要防,萬一遇到個天災人禍,什么都沒了。”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想法可能有短視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開始要求好的購物環境,需要空調,需要電梯,需要開闊的間距,需要明亮的光線,如果這會兒有誰在市區開一家賣食品賣百貨的超市,你想,還有沒有誰愿意去你那個市場買東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里都沒錢,有錢也不會亂花,這樣的賓館連我都還是第一次住,沒人肯花錢買空調電梯間距光線,你不了解這里人的想法,這里的人是只要有一分錢便宜,他們可以從城東騎車到城西買一大堆回去囤著。”

    “可是大家口袋里的錢很快會多起來。”

    “沒那么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兒賺回來了。”

    “如果你不開始考慮,十年后怎么辦?”

    楊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給人家開超市,我那么開闊的房子,哪兒找去?”

    “哈,對,你有道理。”梁思申笑著承認楊巡的主意好,“還有,如果發展趨勢看好,十年后大家口袋里錢增多,那么你市場下面的那塊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僅是賺回老本,你還資本增值。”

    “對,就是你說的意思。你會理論我會總結。不過你說的超市,我還是有興趣。你們那里的超市,除了買吃的用的,還賣什么?超市怎么歸類?比如賣吃的專門有食品超市,賣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輕紡超市,賣電器用品的有電器超市,那我這邊的市場也可以這么做,食品市場、輕紡市場、電器市場什么的,你說是不是?你們老資本主義國家,肯定經驗比我們足。”

    梁思申聽楊巡這么說,一時啞然。這問題,問得太好了,楊巡天資過人,一個問題就可以抓住核心。

    楊巡見梁思申若有所思看著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問了個讓人笑掉大牙的笨問題,只得尷尬地笑道:“我亂問的,你別當回事,呵,你杯子見底了,再來一杯,小蛋糕什么的也來一些?”說著就招手喊服務生過來。楊巡這一聲喊,聲驚四座,大家都轉臉朝楊巡瞧,正好看到嶄新長袖子襯衫挽起的袖子下黑糊糊一條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當作沒看見,耐心給楊巡講她見過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規模如何,經營品種如何。楊巡問服務生要來紙筆,隨手記錄。他不由得想到,他現在的電器市場規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他一直擔心的是市場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問題。照梁思申對超市的介紹,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歸到市場里來,現在市里到處都在造新房子,人們買電線同時也可以一齊買了水泥石灰瓷磚木板什么的,那不是非常省力?

    梁思申說,他再記,一邊又要了一張紙,開始在紙上比比畫畫規劃布局。梁思申講得一半,就停下來不再說了,因看到楊巡皺著眉頭咬著筆頭專心致志于紙面,心無旁騖。這一停頓,整整停了二十來分鐘,人來人往,都與楊巡無干。梁思申冷眼旁觀,看楊巡涂了一紙面的布置之后又見縫插針地畫了一紙的數字,都不知道楊巡在算什么。梁思申默默總結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為典型的個體戶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筆來,在本子上略做記錄。忽然對面楊巡拍案說了句什么,又是聲震四座,梁思申受驚抬頭,看向楊巡,卻見楊巡舒舒服服靠在沙發上,咬著筆頭依然皺眉想著什么。梁思申哭笑不得,終于還是伸出鋼筆,輕輕敲敲楊巡面前的杯子,喚楊巡魂兮歸來。

    但楊巡雖被喚回,卻開始滔滔不絕講他面臨的困局。楊巡對別人倒未必會說,可今天見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說,覺得梁思申懂,梁思申愛聽,他但說無妨。他講目前的市場大環境,講他的設想,講他新的市場規劃,講他的資金難題,講他的批文艱難,講什么可以試試,再不行可以那樣。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著楊巡在短短時間內噴泉似的冒出無數可行性方案,難得的是每個方案都是有優有劣,有代價有巧取,她旁聽著都覺得好難取舍。而同時則是茅塞頓開,沒想到在國內辦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約束下竟有那么多擦邊球和歪門子,比她跟著堂兄堂姐們所聽到的豐富百倍。難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環境下楊巡能鉆出一方天空贏得一片陽光,那全是因為他靈活機變,無所不用其極啊。

    兩人一直從大堂吧談到飯桌。梁思申就自己習慣的資金測算辦法詢問楊巡電器市場資金安排。楊巡本想飯桌上說說笑笑,活躍氣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對他好感,他時間不多,只有這意外飛來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梁思申一心只說正事,他也沒法,只好配合。
    第(2/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彭阳县| 吉林市| 东乌珠穆沁旗| 文安县| 文化| 松潘县| 封开县| 滁州市| 策勒县| 长春市| 会理县| 华亭县| 伊宁县| 沂源县| 仁化县| 东安县| 嘉禾县| 江门市| 义乌市| 和静县| 罗山县| 松原市| 灌南县| 中江县| 大渡口区| 榕江县| 曲麻莱县| 汕尾市| 石首市| 兴海县| 靖边县| 南京市| 聊城市| 如东县| 海兴县| 临邑县| 兴文县| 鄯善县| 若尔盖县| 巴东县| 泉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