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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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原是因為跟楊巡沒太多可談,無非是想通過對話進一步深入了解個體戶對資金的運用又是如何見縫插針,所以要跟楊巡多聊多說。她心中有個報告隱然成形,切入點就在楊巡這個人,這個人立體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楊巡的思維方式。她心中有份執著,她不知自己為什么對上海如此著迷,她希望通過一個活力的楊巡勾勒出一個活躍的個體群體,通過預測個體群體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改變吉恩原有的對中國企業的不良印象和對國營經濟主導下發展速度的深刻懷疑。她希望吉恩改變態度,認可上海。即使只是口頭,即使沒有伴隨著布局調整深入上海,她依然會覺得高興。而且,她想到學成后回國工作的可能。
楊巡不知道梁思申想了那么多,他享受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地把梁思申送去機場,果然看到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心說難怪大箱小包那么多,光衣服就夠占地方。回頭,看哪個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除了一個戴嬌鳳,楊巡不做評價。
從此之后,梁思申在楊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國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圓滿無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圓潤。
只是楊巡想不到,他不過是梁思申的一個采樣標本,時過境遷,便被丟開了手。因為梁思申已經完成一份漂亮的報告,報告中有對新崛起的宋運輝等技術型國企領導人的描述,也有對楊巡等私企領導人在經濟活動中越來越活躍的預測,報告重燃吉恩對中國的興趣。隨著英國新任首相梅杰訪華,吉恩決定把對中國的關注繼續下去,并且加重關注的砝碼。
梁思申繼續繁重的功課和有趣的兼職,忙得滿嘴詛咒的時候,依然不會忘記睡前搭配服裝配飾的樂趣。而老天也不會放任美麗女孩的青春時光孤單流逝,梁思申中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新學期過來同校讀法律,男同學典型北歐人種,高大帥氣,還有一雙迷人雙目。兩個人一個鋼琴一個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聯璧合。
10
宋運輝出差回來,一直等待著老馬一朝重權在手,大刀闊斧行動。但很遺憾,他看到進出老馬辦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見老馬采取任何措施。
老馬自然是不信宋運輝忽然放權。對于旁人勸說趁機行事的建議,他一概一笑置之,猶如一大家子,鬧騰得慌的是誰?是偏房們。正室一貫以不變應萬變,坐看云卷云舒。他少做少錯,身處正位,誰奈何得了他?老馬已經想明白了,何必與偏房爭一口氣,放他宋運輝心甘情愿做牛做馬去。
因此他并不插手宋運輝交上來的出國初步名單,轉手就交給干部科,讓干部科拿硬杠子先做個篩濾,完了又全部打包交還宋運輝,說這幾個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運輝一看人數差不多,就不做修改,老趙也在名單上。宋運輝從北京回來還特意找老趙談話,但老趙堅持要去,他只得應允,為此老趙還挺得意。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鬧鬧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的情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于不再那么死硬厚重。
宋運輝歡送走老馬一行,等過幾天又迎回來,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只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辦公室與同事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后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一行被人告了。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
嫖妓,這是多么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么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露頭,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流傳開來,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里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能猜得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的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行都無顏見人。
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
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
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么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
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伙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
宋運輝也是笑道:“這么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別裝矯情。呵呵,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伙合謀。既然出了這種丑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的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別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
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并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丑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跟我無關。”
小拉一笑:“有數。不過現在時間敏感,我也不想讓那個人沒面子,我這兒的設備商就晚幾天再組織去你那兒吧,你看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那里要不要緊?”
宋運輝道:“這事情沒給出個初步處理結果之前,急吼吼來可能不大合適。現在應該說是處在主要領導身犯個人問題,工廠管理暫時出現空缺的微妙時期,沒有上級指定的臨時負責人,誰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會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飾地道:“這事,我替你趕緊解決了,你也找找這幾個……”
宋運輝記下小拉說的這幾個名單,思考了一支煙的時間,又把方平叫來細細吩咐一遍,這才放心進京找人。
調查丑聞并不是一件太復雜的事,工作組下來沒幾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匯報了。等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沒幾天,上面的處理結果也拿了下來。
誰都以為老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會托病到底,不會列席宣判會議,沒想到老馬來了,倒是其他幾個闖禍的沒好意思露臉,因為也知道部里的處理還輪不到他們這些干部。部里來的欽差先宣讀對宋運輝的任命,任命宋運輝為廠長,然后宣讀對老馬的處理。
老馬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而就在欽差才剛開口宣布會議結束的一剎那,老馬提前站了起來。誰都以為老馬心頭窩火,提前離場。大家都看著老馬直著眼睛走到欽差身邊,拿起文件仔細看了一遍,仿佛剛才老馬沒聽清楚似的。隨后老馬將文件重重拍在桌上,轉身又走。宋運輝見老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著他,眼神充滿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眾人卻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兩人的互動,會議室一片寧靜。可還沒等眾人幻想出什么,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只聽“啪”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只見宋運輝一副眼鏡飛向墻壁,嘩然碎裂,而宋運輝則是一手捂臉,踉蹌退開,早有離得最近的人沖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馬。老馬無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罵:“姓宋的,你這陰毒小人。你千算萬算,你終于把我們算計了,可你等著,總有人算計你,陰謀家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內心陰暗,你們早日覺醒……”
老馬全力一掌,打得宋運輝眼前金星亂竄,耳邊嗡嗡不絕,一股甜腥味在嘴里彌漫開來。宋運輝猝不及防,更是無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身形,還是被同事沖上來扶住才罷。他看見老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罵他,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聽不見,耳邊的嗡嗡聲蓋過一切。他無法管老馬說什么,強自鎮定,大聲喝道:“老馬,如果還是男人,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再丟人現眼,我言盡于此。”在說話的當兒,眾人都見到有血沫從宋運輝的嘴角緩緩淌下。他說完這些,才對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醫院。”
好多人反應過來,要么簇擁著宋運輝離開,要么收拾起紙筆離開,誰都不愿留下陪伴大勢已去的老馬,只留老馬一人跳腳怒罵,罵到沒有意思才收口離去,從此東海廠沒有了老馬。
宋運輝雖然被大群人簇擁著,可滿心都是荒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換作剛畢業的時候,他仰首看到上層打架,他會罵一聲無恥。因此可想而知簇擁著他的這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看見這幫人的口是心非,可他無法驅趕他們的簇擁。他索性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什么都裝聽不見,其實他在接近醫院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車外的聲音,好在醫院確診他耳朵問題不大。
又被大伙兒簇擁上車子,宋運輝才坐上,司機就問:“宋廠長,回家還是去廠里?”
就那么簡單一句話,宋運輝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愣了一下,往后視鏡一照,郁悶地靠回車椅,好久才道:“批發市場。”
他應該回家的,可他這樣子沒法面對父母,尤其是女兒。他怕看到女兒純凈的眼睛時心虛,不由想到精靈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官僚父母是怎么教育她的。
心煩意亂間,看到車子走上去市里的公路,那是去尋建祥那兒的路,可宋運輝忽然又不耐煩地跟司機說:“回家,開回家去。”
司機沒吱聲,但開始找地方調頭。宋運輝又恢復沉默,但漸漸地,一種可稱之為愉快的情緒如醉酒般在全身彌漫,和著避震很好的進口車的輕顫,和著坐滿四個人卻依然保持的嚴肅緊張的靜謐,混成只可意會的美酒般醇厚的享受。
因此下車的時候,宋運輝雖然鼓腫著一邊臉,口齒也是含糊的,卻已一臉滿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悶車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欽差,也讓開始著手準備小規模歡送老馬的活動,具體讓看老馬自己的意思。
晚上,尋建祥從妻子那兒獲知消息,打電話過來關心宋運輝,宋運輝只是捂著冰毛巾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代價而已。尋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業的那些桌面桌底較量背后的齷齪,但對于宋運輝這回以一個耳光換來正位背后的原因,他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經越來越感覺宋運輝變了,變得像當年的水書記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清高。
楊巡卻是從一個東海廠后勤采購員那里得知消息,立刻準備禮物,自己開車直奔宋運輝家。雖然東海廠那個后勤跟他說宋廠長要面子,此時未必喜歡人去,全廠領導都不敢去,可楊巡還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進了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里乘涼,宋運輝卻在書房。書房朝北,宋引積極要求前面帶路,帶著楊巡到書房門口,即便已經是初秋,楊巡依然感覺房間內熱氣轟然撲面。
楊巡看到的宋運輝臉上紅腫基本已經消退,臺燈光暈下略現疲憊。不等兩個男人開口,宋引已經嘰嘰呱呱地說話:“爸爸,楊叔叔送來好幾枝桂花,真香。”
宋運輝起身,請楊巡入座,順手倒茶,嘴里依然略帶含混地道:“你又送東西來?跟你說了多少次。嗯,桂花正當季,謝謝你,別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就噼噼啪啪順著木樓梯跑下去了。
楊巡搶了熱水瓶自己倒水,又順便把宋運輝的也滿上:“早知道宋廠長不肯受禮,可上門提東西慣了,不拿些東西在手上不敢敲門,呵呵。不過聽你的話,不敢亂來,只拿來幾枝剛摘的桂花,還有剛下的蓮蓬和蓮藕,都不是什么值錢玩意兒。”
宋運輝笑:“東西不算值錢,搜羅起來可得費心,那就謝謝你了,小楊,你的電器市場怎么樣了?”
“證照全拿出來了,憑這些再問國托要了兩百萬,我打算電器市場與建材市場一起上。前幾天錢拿來,才去廣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來市道不錯的。”
“那么說,已經借了七百萬?壓力大不大?”
楊巡笑道:“說實話,沒壓力,現在反而是國托巴結我,怕我不還。宋廠長這么熱還在做什么?”楊巡其實想問的是,什么事這么要緊,要才剛挨了打還急著做。
宋運輝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著從一堆國內國外的資料中,把一刀信紙撿出來遞給楊巡,當然也有調戲楊巡看不懂的意思。楊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遞了回去:“天書,絕對是天書。宋廠長,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工作那么辛苦的國營廠領導,我見的好多晚上搓麻將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為對得起自己。哎,小楊,你怎么想到建材市場那一塊?這主意不錯,我們職工宿舍樓完工入住,好多人著手自己裝修房子,這市場倒是有前途。”
楊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處,這還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個美國學生梁小姐討論出來的,梁小姐也說好。宋廠長和梁小姐兩個都是見多識廣,出國去過的人到底不一樣,想出來的招數我都拿來當寶貝。改天等我稍微空點,我也得去外國看看,見見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國看看梁小姐……”
宋運輝聽著楊巡左一聲梁小姐右一聲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斷:“小楊,你以前那個妻子,找到沒有?”
楊巡一愣:“沒,她已經結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運輝提起過這事,宋怎么會又想起來問,估計是忘了,卻沒想到宋運輝又反常地關心了他一下:“沒考慮找個對象?”楊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媽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的妹妹考上大學再提,現在家里還按不平。”
“你那么辛苦,找個妻子給你解決一下后顧之憂很有必要。”
楊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沒宋廠長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干,最好我還不是她的對手,我得一直追著她。”
小子想吃天鵝肉,宋運輝聽著楊巡的話,順理成章地想到楊巡想的是誰,心頭更是不快,楊巡憑什么?他的眼睛在臺燈光暈之上再次打量楊巡,看到的楊巡雖然如今一身儼然,可依然有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聲冷笑,便也將此事拋到腦后。在他婉轉示意較累打算早睡之下,楊巡識趣告退,宋運輝送他出門。但回來,宋運輝依然坐臺燈下翻閱最新資料,那都是他托虞山卿替他收集寄來的最新技術動態。如今,意大利總理安德雷奧蒂剛剛繼英國首相后訪華,國際市場的大門已經轟然打開,而他,則已經手握東海廠的大權。如今唯一的難事,大約只有錢從何來這件事了。這事,小拉也幫不了。
除了進京跑路子,他必須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雖然腦袋有些淤塞,可他興奮得不愿入睡。一巴掌,結束了。他可以開始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程開顏剝了一些新鮮蓮子上來,非要一粒一粒親手喂給丈夫吃,就跟她剛才剝了喂女兒一樣。女兒吃時專心看著她的手,丈夫卻是專心看他的資料,因此丈夫的嘴唇總是在叼走蓮子的時候有意無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這小小的接觸。程開顏坐在扶手上,貼著丈夫,不打擾他,繼續剝蓮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滿足。
蓮子吃到宋運輝嘴里,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現在一邊臉頰疼痛,并不方便咀嚼,但看程開顏如此體貼,他不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勉強吃著。順手又抽出一張紙來,記錄考慮得還不十分成熟的處理決定,他決定根據部里處理老馬的力度酌情減輕對跟隨老馬去日本那幫人的處理力度。老馬已去,群龍無主,那幫人受此教訓,還能反到哪兒去?唯有老趙,宋運輝落筆時很是猶豫。老趙此人,其技術在碼頭舉足輕重,猶如所有有才干的技術能人,老趙從來對上司的指示并不認賬,也并不只針對他宋運輝。可他自己過去也是個憑技術頂撞上司的,對老趙的態度并不厭煩。估計老趙現在正后悔不該不聽他勸,爭著赴日。他而今不可能處理其他人而不處理老趙,他下筆維艱,老趙這人,實在是重不得輕不得。
他運掌轉動著一只蓮蓬,老馬去后,現在的東海已經如這蓮蓬般盡在他的掌握,他的決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個會議過場。只是偌大東海廠,豈能如蓮蓬般乖覺?
11
楊巡從宋運輝家出來,聞著一車子的桂花余香,看看宋家小樓,滿是感慨。怎么有人能如此用功,怎么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賺的錢都能歸自己,用功倒也罷了,換他,沒日沒夜都行。可宋運輝才拿的是些工資獎金,圖什么啊?
楊巡不由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心說難怪那樣出色的梁思申會一直拿宋運輝當老師。他這時也有些欽佩起來,不像以前,也就當個靠山而已。
看看時間還不算晚,楊巡也用功一把,便找去給他做市場建筑設計的工程師家里,催催進度。看來知識分子喜歡晚上做事,那工程師也在家里看書。楊巡走進去,看到墻邊擱著兩塊圖板,分別是兩幅鉛筆畫的畫。一幅一看就是他的電器建筑市場,另一幅則是高樓的樣子。楊巡把剛想出來的細節與工程師商量了一下,討論設計圖中的增減。隨后指著另一幅圖畫問:“這大廈造哪兒的?派頭!”
工程師撇撇嘴,道:“新華書店那塊兒。”
“那兒?那兒全是房子沒有空地,把原來的新華書店兩層樓拆了?”
“是啊,新華書店搬走,那兒拆了給他造,你知道這塊地賣價是多少?才比你那電器市場的高兩萬。”
“啥,這么便宜,什么來頭?”
“省里誰的兒子。這塊地,章全敲出了,可錢還沒付,厲害吧。我還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拆老新華書店,什么時候付我們設計費,他們即使不付,估計我們院長到時間也會乖乖把設計圖送上去。”
楊巡想到自己批一塊地的艱難,不由感慨:“人比人,氣死人。如果他們不付錢,你們組的獎金不就泡湯了嗎?”
工程師咬牙切齒:“讓我們奉獻,還是看得起我們。嘿,人比人,氣死人,這份圖紙還是我們院長盯著繪,他們都在院里加班,我拿來畫效果圖初稿,想著生氣。害我沒時間做你的事。”
楊巡奇道:“我說你怎么不出來自己單干,我們這樣的活兒,你一年拿兩票就能抵過工資獎金。”
那工程師輾轉嘆息了一陣子,想到住的是設計院分給的房子,捧的是設計院給的鐵飯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軟,想著單干的好處,猶如猴子看見炭火中的烤栗子,終究不敢探手撈取,徒余嘆息。
楊巡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騷還有什么?真刀真槍遞到他們手上,他們嚇得回頭就跑。楊巡索性再遞刀槍上去,一臉誠懇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來,我別的不說,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給你保證,如果我做不到,你盡管找我。不僅我還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各個都是籌了錢準備上馬工程,我看你別的不用愁,只要愁你一個人做不做得過來。”
饒是楊巡舌燦蓮花,那工程師依然連連搖頭,說什么都不敢趕如今風起云涌的下海的趟兒。可被楊巡說得情緒激動,繞得腦袋如麻,工程師鬼差神使地把已經做好的設計圖紙交給了楊巡,感念楊巡的知遇之情。
楊巡不動聲色地接了圖紙,迅速找借口道別,捧著圖紙上到車上,楊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剛才的一幕。這是他交給工程師的私活,原該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工程師計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個記錄,兩人一起簽字以備結算加價,而工程師也是出盡百寶勾引楊巡修改方案。沒想到今晚幾碗迷湯灌下,工程師拱手交出圖紙。
事不宜遲,楊巡趕緊捧著圖紙去找才剛開進工地的包工頭商量。已經鉆進蚊帳睡覺的包工頭看了說就憑這些圖紙已經可以施工,只余屋頂圖紙還沒完,但屋頂與百雜市場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百雜市場的屋頂施工。楊巡當場拍板,明天他去曬圖,明天當即開工上馬。至于什么透光啊節水啊的,楊巡就來不及考慮了,先把現成的便宜占了再說。既然人家拖欠設計院的設計費,影響工程師他們的獎金,他們都敢怨不敢怒,他楊巡本就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哪里就肯痛快掏錢了,當然也不付。
憑空撿了一個便宜,楊巡心中滿是興奮,一時不愿回家,忍不住驅車趕往市中心,看那新華書店地形。這幾年的發展,本市主要商業街的一邊幾乎全部矗立起高樓,而反觀新華書店這一邊,卻是暮氣沉沉,昏暗路燈光下一片暗淡。楊巡不住感慨,誰有機會改造這塊地誰肯定能得利。可惜拿不到這地塊的改造權。別說是拿不到,他跟規劃局幾個人也算是常有走動,這地塊的改造規劃,卻都沒聽他們提起。可見,那本來就不關他這種小老百姓的事。
楊巡挺無力地看著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無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車回頭。
卻見國托營業部門口排著好長的隊。有人自帶板凳,有人站著,有人干脆坐在臺階上。什么事情這么熱鬧?楊巡是個好事的,見此就將車停在路邊,穿過馬路過去打探。他還沒看清楚什么,已經有人在隊伍里喊了一聲:“楊老板,你也來買債券?”
楊巡一看,隱約好像是食品市場里的一個攤主,只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問:“債券利率那么高,有多少?”
那人“咳”了聲,道:“還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儲蓄到期,看來看去存有獎儲蓄還不如買債券,存了那么多年房屋有獎儲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頭獎,好歹這兒一年期債券利率有13%之多,怎么都比存銀行一年期強。楊老板你也來存嗎?沒多少債券,你也來存,后面人都別排隊了。呵呵。”
楊巡也是“呵呵”地笑:“我哪有錢,我還問銀行借錢呢,你慢慢排,我走了。”
楊巡笑瞇瞇離開,心想,難怪問國托借錢要那么高利率,不過,比起問個人借錢的利率來,怎么都要稍微好點。看來那攤主也是手頭有余錢的,就像他以前做電器生意時,時間做久了,日積月累錢就出來了。可攤子就那么大,錢再多也用不出去,只好存起來。好在他以前沒那么死腦子,錢多了有錢多了的去處,不像大多數人,守著個攤子就是一輩子。
但是,楊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場里的攤主那么有錢,那么問他們借錢,不知借不借得到。想個什么辦法可以問那些個小生意人借到錢?楊巡現在充分感覺到,這年頭只要借到錢就有好處,好處多大暫且不論,反正抵得過利息那肯定是綽綽有余。早有朋友揚言,借得到錢就是一切。
怎么借錢?
這一下,楊巡立即從剛剛占了工程師小便宜的喜悅中解脫出來,開始苦思冥想如何從市場那些已經有些積累的攤主兜里掏錢。
12
雷東寶在兩會時候與大家討論來討論去,始終覺得陳平原的建議暫時不可行,主要是他越不過心中的那道坎兒,于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紅偉他們悄悄提了幾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時銅廠的反射爐終于又開始啟用。承蒙市里的日報幫他們宣傳,他們的名氣又開始蒸蒸日上。
反射爐一開,銅廠流動資金立刻吃緊。再加登峰廠的急遽擴張,登峰的流動資金也捉襟見肘。偏偏這個時候全國清理三角債的力度一日緊似一日。從中央到地方,統一行動,步調一致,遠非過去讀幾個文件走幾個過場那么簡單。原先小雷家打算沒有流動資金硬干,這下不行了,上游廠家不肯再讓欠著,非要見款才發貨。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著貨款的單位則是持著紅頭文件前來討債,理直氣壯。對于后者,小雷家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是不還,難道你還拆了設備走?但對于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撓破了頭皮,不得不將登峰原來的三班改成兩班,及至銅廠全面開工后,為了保住銅廠,電線廠的兩班都已經開始岌岌可危。機器吃不飽,工人曬太陽。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沒時間打理。
雷東寶則是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雨天,車子碾著滿地的落葉,被縣里叫去問話。
以前,陳平原在的時候,小事一個電話,大事都是陳平原自己經手,雷東寶去縣里都是直接見陳平原。而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縣長,雷東寶雖熟而不親。不過再怎么不親,熟人依舊是熟人,熟人見面好辦事。
副縣長很給面子,一見雷東寶來,就把別人轟走,關上門與雷東寶單獨談。副縣長專管清理三角債,對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榮事跡還得一張張地找。總算找出兩份,攤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開始談話。雷東寶早已等得不耐煩。
“有兩個單位通過當地政府找到我們市里,市里再轉我們縣,說是你們欠了一家銅礦一家塑料廠不少錢,還說你們一直扣著不給,有這回事嗎?”
“有。”雷東寶不解釋不否認,有就是有。
副縣長沒拿雷東寶當外人:“你們不是效益挺好?我看了一下,今年至今上繳稅收已經不少。”
“攤子鋪太大,沒辦法。銀行又不借錢給我,我只好賒賬。現在清理什么三角債,完了,我賒賬都沒地方賒了。我最掙錢的電線廠跟銅廠現在吃不飽,下半年上繳稅收打對折都達不到。”雷東寶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繳稅,鎮長就拿他沒轍,他今天也拿來對付副縣長。
“哦,怎么回事?”
“都不讓賒賬了唄,我們電線廠只好開一班多點,全力支援銅廠,銅廠沒法停啊。結果銅廠做出來的銅自己消化不了,賣給別人,別人還想欠我們的呢。照這么下去,我們電線廠得越轉越死,總有一天全停。”
副縣長找來訓話的人各個都有理由,他料想雷東寶也不例外。因此就討價還價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務,完不成大家都沒意思。你看看這個月內你還出一部分怎么樣?你作為村黨支部書記,這回要帶頭執行政策。”
雷東寶道:“我又不想跟你們對著干,可這些錢還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風了嗎?我們所有的廠不得停了嗎?我們人一天不吃飯可以去討飯,豬沒吃的怎么辦?不行,沒錢。”
副縣長讓搞得很沒面子,說話加重了口氣:“雷同志,這是中央布置下來的任務。執行不執行,是考驗你黨性的關鍵。你別忘記,作為村支書,你必須服從上級黨委命令。文件精神早已傳達,我限令你……”
“別,別,你別給我定時間。其實很簡單,你批多少貸款給我,我還多少錢給他們。大家都好,銀行也好。問問銀行,我從來不欠他們利息,我這人有黨性,欠人錢的事不干,苦村民的事也不干。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么你沒面子,要么餓死小雷家,我看都不好。”
“雷同志,我跟你講工作,不是跟你談條件。”
“誰跟你談條件,我跟你討論解決辦法。”
副縣長沒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內,你先解決三分之一,沒有討價還價。”
雷東寶霍地起身,也是怒道:“你這是自找沒面子。”說完就轉身離開,不顧副縣長在他身后氣急敗壞。
縣里憑什么?小雷家有今天,哪樣是靠著縣里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這十多年來,縣里支持過什么?倒是查賬有之,勒索有之,任務不斷,批評不斷,就是他們小雷家的分配方案,縣里都要插手插嘴,他們憑什么?他們沒貢獻,就別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東寶恨恨地回韋春紅處解決午餐,這話說出來,卻把韋春紅嚇個夠嗆,奉勸雷東寶這會兒還可以回去說句好話,平民百姓怎可跟縣里對抗。雷東寶才不聽,他對抗縣里的歷史源遠流長,老徐時代對抗過,陳平原時代對抗過,只要有理他就對抗,結果呢?這兩個領導都對他很好,可見大家說到底都是認準一個“理”字。
但是雷東寶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那個副縣長剛才提起的問題。不錯,作為黨員,他應該服從黨組織的領導,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問題是小雷家村集體經濟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腳創造出來的,縣里憑什么理所當然地來指手畫腳?而且阿狗阿貓只要掛一塊政府牌子就來說三道四,憑什么?
雷東寶滿腔的不情愿。當然,什么一周的限令,當它放屁。
回到村里,雷東寶趕緊到處找士根。村辦不在,雷東寶就找去家里。才走進居住區,卻見一戶人家門口一地的瓜子殼。雷東寶正氣悶著,就站那兒大聲問:“誰亂吐瓜子皮?出來!誰吐的?啊,誰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剛聽得雷東寶的叫聲,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門去。他知道村里人一向有些壞習慣,難得雷東寶今天管這事兒,他得出去響應一下,免得雷東寶吼半天吼不出一條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風。他順手抓起簸箕笤帚,開門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經有好幾個人抓著笤帚簸箕出來,其中還包括一向最不老實的老猢猻。士根一向知道雷東寶的話在村里管用,卻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時看著那些搶著打掃的老猢猻和在一邊呵斥教育的雷東寶沉吟。
雷東寶叉著腰教育了一會兒,回頭卻見士根站不遠處發呆,就叫了聲:“士根哥,正找你。我問你,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體村民所有?”
士根被問個意外,奇道:“村集體所有不就是全體村民所有嗎?還改它個什么?不用改。”
士根才說完,雷東寶就聽見身邊清晰可聞卻很輕的一聲“哧”的譏笑,看去,卻是老猢猻。雷東寶對于士根的回答并不滿意,村集體可以被縣里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讓縣里管,要是都一樣,還改個什么。他就問顯然有反對意見的老猢猻道:“老猢猻,你怎么看?”
老猢猻一見雷東寶重視,立馬換上討好笑容,積極地道:“書記,村集體是村集體,全體村民是全體村民,性質不一樣。如果是村集體所有的東西,那是公家的,我們能用,上面領導也都能用能管。要換作是全體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們村里的能管,其他誰都不能說三道四。嘁,怎么會一樣呢?”老猢猻說完,一點沒忘捎帶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悻悻的,但也無話可說,因為聽著老猢猻說的話有理。地上一片瓜子殼經不起好幾個人一起打掃,三下兩下早就給掃得沒了蹤影。雷東寶這才放這些人走,不過難免后面追一句:“以后曬太陽扯淡不許亂吐瓜子殼。”眾人都是唯唯諾諾笑笑而去。雷東寶這才抓住老猢猻道:“你這老混賬,說話倒是有見識,來,到我家說說。士根哥,我洗把臉再去村辦。”
老猢猻一聽得意了,屁顛屁顛地跟著往雷東寶家走,士根無奈,只得獨自走了。老猢猻最是個閑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后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里滔滔江水都傾倒給雷東寶,跟在后面就歡歡地道:“書記,其實瓜子殼不是那幾個吐的,說實話,不怕你沒面子,你媽帶的好頭,大家都不便說。可你有威信啊,你只要一說,誰只要聽見都會趕來做……”
“操,你們有那么好心?”
老猢猻忙笑道:“我們不服別人,當然沒那么好心,可都服你書記,你指哪兒我們打哪兒,真話,真話,我老猢猻又不是逮誰服誰的,可就服你,別看你態度粗,不講理,可你一顆心全為小雷家,我們誰不記你的情呢。”
雷東寶這會兒腦子里全是錢,聞言就道:“我扣你們錢,看你們還服不服。”
老猢猻忙道:“書記一直只給我們加錢,你要扣錢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們怎么會不服?我們又都不是傻瓜,我們都看在眼里,要是換個書記,像士根那樣的只會把錢存進銀行不敢亂花,像紅偉他們肯定揣進自己兜里,哪里輪得到我們。我們誰不知道,我們有好房子住,有勞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學上,靠的都是書記你。書記你扣我們錢,那肯定也是暫時的,為村里好的。你不說別的,我們叫別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書記。”
雷東寶聽著很是受用,也覺得老猢猻說得很對,沒有他,哪來小雷家的今天。以前還以為大伙兒沒良心,現在看起來,大伙兒對他還是有良心的,村里這幾年那么多大事,有好事有壞事,壞事的時候士根正明忠富他們被罵死,村民又何嘗罵到他頭上,看來老猢猻寶刀不老,說得硬是有理。
老猢猻察言觀色,雖然雷東寶只是幾聲“嗯”,可他還是看出雷東寶聽著心動。心中得意,頗有懷才不遇,一朝得遇伯樂的感覺。等雷東寶貓抓胡子般地洗了臉出來,他忙迎上去道:“書記,剛才你問士根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這是行不通的。村集體所有屬于國家,你想換成村民所有,你說國家肯批嗎?”
“操,我恨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們村這些個家當,哪樣是靠國家的?他們國營企業都是國家管著,國家給錢,工人都有城鎮戶口,我們村的哪樣不是靠自己力氣靠自己的錢?憑什么我們有點錢了,國家就要說是他的了?”
“書記,理兒是沒錯,可問題是你沒法做到。你要是把國家財產的性質給改了,這罪名……我不曉得得定成什么罪名,得比貪污公款嚴重吧。書記,誰去冒險都行,你不能冒險,你是我們的頂梁柱。你倒是應該讓村長士根去做,村長本來就應該做事的,結果都變成你在做事。他那樣的會計早該換了,天下哪有他那么膽小的會計,我們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給稅務,不怕多交,只怕少交。他自己膽小怕事怕惹禍上身,害我們小雷家每年交出那么多錢,這些錢你說拿來做發展,十個公園也造起來了。天下哪來這么蠢的財務,書記你要有麻煩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給大家換個財務省點錢。書記你別瞪著我,我老猢猻看你一心為公我才對你說,這話就是當著士根的面我也敢說,看他敢不敢跟我辯論。別看他裝得跟個好人似的,其實心里才沒裝著我們全體村民,只想著他自己太平無事。”
雷東寶聽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認老猢猻說得有理,老猢猻說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后議論。這種話,他老娘也曾沖他嘮叨,可惜老娘水平不高,沒老猢猻說得有條有理。不說別的,士根管著財務,名頭掛著老二,可是跟錢有關的貸款卻都是他雷東寶一個人在跑,最困難的時候還得他靠結婚換來貸款,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是,又怎么說士根這個人呢?最起碼,錢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里,他就是出去玩個十天半月都不用擔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細管得小心,紅偉正明他們幾個早不知滑到哪兒去了。這一點,老猢猻他們肯定是無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面忍他的反面。
老猢猻才走,雷東寶客廳電話響起。那邊士根焦急地道:“書記,銀行剛剛通知我,說縣里下令封了我們的賬戶,要把我們賬戶里的錢提出去還三角債。”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我們這段時間錢那么緊,賬戶里哪有錢,愛封封去。”
“這個……有差不多一百萬在賬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嗎,我想掙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讓我拖到星期一。”
“什么?你媽了個逼。一百萬!老子……我……”雷東寶氣血攻心,電話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一百萬啊,最近流動資金本來就緊張,這要一百萬給封了,他們小雷家還不給卡死,他真是殺雷士根的心都有。
可再怎么生氣,殺人放火的事情還得往后靠,先解決錢的問題。他連忙打電話找陳平原,陳平原倒是爽快,答應幫忙。陳平原幾個電話打下來,就告訴雷東寶,趕緊悄悄去銀行把錢提出來,別讓任何人知道。也給縣里留點面子,留個十萬八萬的放賬上讓縣里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錢沒封到狗急跳墻。雷東寶得令,虎著一張黑臉就往村辦跑,都不愿看見士根,拎起出納,他親自開車往縣里去,把個士根內疚得差點內出血。
副縣長出手如此狠毒,雷東寶心中燒起一團毒火,一口氣飛車到銀行,問清賬戶上的數字,留下十元零頭,其他一口氣全提了,有些人給臉不要臉,他還給他們留什么面子。可他生氣歸生氣,規矩一點沒忘,找到相好的柜臺主任,悄悄塞過去一個紅包。柜臺主任于是貼心地告訴雷東寶,最好去市里開個賬戶,讓縣里撈不到手。市里銀行要效益,才不會搭理縣里的行政指令。
雷東寶心領神會,立馬帶著錢殺到市里,在市里最大的工商銀行開了戶。銀行正是千方百計想著拉儲蓄的時候,一見有人拿著一百萬開戶,眉開眼笑親熱得不得了,當下就有一位主任出來,把雷東寶請進辦公室去交流感情。
主任笑瞇瞇地說:“雷同志是小雷家的書記雷東寶嗎?”
雷東寶雖然今天心里窩火,可被主任這么春風了一下,心平氣和了不少:“你知道我?”
“怎么會不知道,日報里常報告你們的事跡。按說沒有人批準,我們不能擅自給你開戶,不過你們例外,像你們這樣大名鼎鼎的集體來我們銀行,我們大大歡迎。呵呵。不過要雷書記星期一派人去銀行辦個手續。”
雷東寶笑道:“行,不過話說前頭,如果我們縣里想來你們銀行堵我們的錢,你們不能答應。”
那主任又是呵呵一笑:“雷書記爽快人,我喜歡。我們市行跟他們縣里不搭界,你完全不用擔心。雷書記,有沒有想過把基本戶移過來,以后一個口子出入,辦事方便?”
雷東寶道:“只要你貸款給我,我就把基本戶移過來。”
那主任一笑,雷東寶卻領會到不可言傳的意思,拿拳頭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戶移來,以后進出都在你這兒。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飯。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點半來接你。”
那主任嘴里連說客氣客氣不用不用,可三兩下之后就同意了。雷東寶就扔下出納,自己跑去找陳平原,詳細告訴陳平原來龍去脈。陳平原一聽說雷東寶把錢取光,“媽的”一聲就跑出來了,說雷東寶這是不給他面子。雷東寶只好說:“他媽的,我道歉行不?”陳平原看著這個粗貨,只剩搖頭。
雷東寶心里明白,跟陳平原這等交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事,陳平原不會太怎么樣他。他見陳平原不生氣,就道:“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我怎么可以把村集體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陳平原還是有些氣悶的,再說現在已經不做縣委書記了,也顧不得威儀,悶悶地道:“他媽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里跟你說了?你不會拿我好心當作耳邊風吧?”
“我哪里會當耳邊風,我回去還跟他們幾個開會討論,可現在我們流動資金吃緊,哪里還有錢搞那些。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村集體所有轉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媽的木頭疙瘩腦袋好好轉轉。”
雷東寶想都沒想,就拍著桌子道:“我腦袋哪有你靈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書,你知道你直說,賣什么關子。”
陳平原這時候不怒反笑,對著雷東寶哭笑不得,難怪縣里翻臉不認模范,把小雷家的賬戶給封了。而又只需他周旋幾句又給開了,都是眼前這個蠻子不會做低伏小。他也懶得指出:“回去自己想去,那么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出,還做什么帶頭人。”又忍不住開雷東寶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腦子干嗎用?我得鍛煉鍛煉你的腦子。”
雷東寶憋著臉看陳平原思考,忽然靈光一動,豁然開朗,一拍大掌,道:“有數,有數了,好辦法。”
陳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臉道:“滾,你一來我就不清靜。”
雷東寶道:“晚上一起吃飯吧。”
“不吃,你這種人沒情沒調,誰耐煩跟你吃飯,什么時候你老婆店里有野味再來喊我。”
“行,這還不是小事。陳書記再幫我介紹一個好會計,會那個做賬的。”
“沒賣給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東寶一走,陳平原卻點上一支煙歡笑,他現在一下清閑下來,其實心里挺悶,拿個雷東寶這樣皮糙肉厚的老相識調戲一下挺開心。但吃飯就免了,這個雷東寶,一點情趣都沒有。
雷東寶卻是借用陳平原的電話,要紅偉趕緊飛車來市里一起吃飯,紅偉能說會道,可以調節飯桌氣氛。
飯桌上,雷東寶終于知道一件事,現在好多公司單位專門養著一個美女財務,這個財務也叫公關,專門跑銀行拿貸款,拿來貸款,按照數額拿提成。說是到報社發個招聘廣告,自有人上門應征,要么是俊男靚女,要么是家有后臺。紅偉當時笑嘻嘻說要俊男有什么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回頭雷東寶又好好考慮陳平原的主意。辦一家公司將村集體收入轉為全體村民所有,而非轉為以他為主的五個干將所有,終于讓他消除心上的那道坎兒。對,他依然是為村民辦事,正如村民擁護著他,他也時時刻刻不會忘記村民,只要村民都有好處,他做什么都理直氣壯。他召集四個骨干開會商量。說是商量,基本上是他一個人說主意。
“我想好了,我們全村人集資辦個公司,以后村里三個實體的進貨出貨全部給這個公司做,賺來的錢全歸這個公司。集資辦公司,一定要體現多勞多得,不是你想出錢就給你出,你錢出得多你讓你占大份,沒門。我這么想,公司一共集資兩百萬。我占10%,二十萬,你們每個占5%,十萬,我們五個人一共占30%;再設20%,給四眼四寶老五他們一些中層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萬,工程師也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論,老小不論。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錢不多,我看誰都拿得出。我這么定,你們有沒有意見?”
眾人面面相覷,忠富紅偉正明眼里都有興奮,可都是礙著輩分兒,把說話的第一順序交給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臉的并不興奮。雷東寶就問了句:“士根哥,你是錢拿不出還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給你。”
士根被問到,不得不回答:“書記,你的意思,我想再問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后通過集資公司的設立,我們把村里原來的利潤都轉到集資公司里,我打個比方說,如果今年有兩百萬利潤,我們每個人就可以拿二十萬或者十萬。同時我們又有高于別人的工資和獎金……”
正明道:“把工廠的利潤都做到集資公司了,我們還哪來利潤發獎金?士根叔算錯了。”
“好吧,獎金沒有,工資還是在的。”
“我們工資并不高,高就高在提成獎金。”紅偉也插話。
忠富也道:“這個主意穩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沒話說。”
士根卻道:“全村人會說話的。我們集資公司的利潤靠剝取村實體的利潤而來,而實體屬于全村,我們靠著在集資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額就拿這部分剝取來的利潤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大家鄉里鄉親,我們怎么可以拿得太狠?”
紅偉立刻道:“士根哥,怎么會不公平?書記拿最大份,我擁護,小雷家沒有書記,就什么都沒有。其他我這邊我不敢說,養殖業要是沒有忠富,沒人養得出魚蝦牛蛙,別看這些東西小,產出比豬還高。忠富拿屬于養殖業的一大塊,沒人不服。正明小小年紀,經歷爆炸之后沒被壓垮,反而把登峰的規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拼命把銅廠運行起來,正明臉上的傷疤是證明,瘦那么多是證明,誰說正明沒資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對我們的不公平,我們承擔那么大責任,付出那么多精力,我們多拿是體現多勞多得原則,沒錯。”
忠富這時候幽幽開口:“士根哥,不怕你惱。書記明確提出這個分配辦法,是讓我們有個名分明著辦事拿分配。我說我和正明他們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撈錢呢,可能拿的比這明著分的還多。我們是相信書記,我們還得對得起書記提拔,才不亂伸手,可你也不能總拿不公平考驗我們的自覺啊。”
正明早就想說,可他在哪兒都可以耀武揚威,就是在這個場合需得收斂。但等到紅偉和忠富一陰一陽地說完,他覺得全讓他們說了,但他還是要表個態:“我什么都聽書記的。”
士根皺起眉頭,大口吸煙。雷東寶看著士根道:“士根哥,只剩你沒表態。”
士根道:“這個決策關系到全村,全村人都討論后再做決定。”
“我們五個人內部先統一意見。”紅偉等不及雷東寶發言,直接緊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幾口煙,才道:“我保留意見,而且我的貢獻沒有你們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體村民吧,要我拿5%,我于心難安。”
眾人都驚住,看向雷東寶。雷東寶也是驚訝地看著士根,一時無語。良久,雷東寶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們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勉強你。但我給你保留你的5%,什么時候你想通了,拿錢來交上,你們呢?”
忠富、紅偉、正明都贊同。雷東寶就道:“忠富和紅偉你們稍微比正明空,你們拿個具體辦法出來,要快,拿出來我們就開村民大會表決通過。這個集資公司紅偉當家,紅偉你那里最抽得出時間。”
士根輕輕問一句:“跟他們說集資公司真實目的嗎?”
“我那么傻,讓縣里抓我坐牢啊?”雷東寶忽然想到,凜然問士根,“士根哥,你會不會去揭發?”
士根嘆道:“我們合作那么多年,你怎么能這么不相信我?我說得徹底點,得罪你的話,我全家還想在村里待著?”
會議算是圓滿地結束,紅偉立刻鉆進忠富家里商議,正明雖然沒有攤到任務,可心熱,到登峰廠和銅廠轉了一圈,也一頭鉆進忠富家里。
只有雷東寶回家越想越煩,敲開士根家的門,一言不發拉士根進自己家坐下。兩人相對吸了半天香煙,士根才道:“東寶,膽子別太大。”
雷東寶道:“我哪次沒被你說膽大,結果呢?”
士根嘆息:“這回性質不同。”
“哪回性質不嚴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著覺,我們多年合作,我信誰都不如信你,你為什么永遠不支持我?”
“東寶,自從你開動磚廠,接受我的計件辦法后,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對你沒二心。可我能力有限,我真是吃力不起了。這回的集資,我擔不起。我是真的擔不起了。你每次大膽,我都好一陣子睡不好覺,這回,你給我留條命吧。我不愿操心死,我寧愿做死,你相信我,只要你用得著,說一聲我就會上,可就別讓我占5%集資了。”
雷東寶真是悶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氣來,瞪著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你還是做你的村長,做實體的二把手,別想退出。你要不在,這一大攤子,我不在的時候,能交給誰?”
“東寶,你信任我,我肯定會做好。我跟你說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
“好吧,算我欠你,你只對我負責,媽個逼,你太……媽個逼。”
士根走出雷東寶的家,看著夜晚漫天的星星,嘆了聲氣。
集資公司的細則很快形成并張貼出來,消息也很快傳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沒識幾個字的人也圍到公告前好好閱讀。公告欄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頭老太。
這等熱鬧事,老猢猻自然是不肯錯過。他擠進人群,在喧鬧聲中將公告從頭到尾看上幾遍,心頭隱隱響起前幾天雷東寶跟他討論的事。老猢猻隱隱想到什么,又隱隱覺得這不大可能。此時有人問老猢猻去不去村里交錢,老猢猻卻是毫不猶豫地說,去,當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當然不能落下。
大家議論半天,交錢,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村里這十幾年,在雷東寶上臺后做的事件件都是為村民好,這件事,村民當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爭論的議題是百分比。
士根在村辦坐著,打開窗戶傾聽窗外村民議論。聽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資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們以前共同創造的財富被如此比例了,他們還會只是如此平和地議論嗎?可士根再想,回想當年雷東寶率先扛起鋤頭背著一脊背的疑惑和嘲諷修整磚窯,還率眾抵抗政策的謬誤,從此帶領大伙兒走上致富路,無論如何,雷東寶拿個大頭也是合適,論理誰都不該反對。可是,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矛盾呢?
逐漸地,開始有村民從銀行取出錢來,到村辦交錢。這點兒錢,對于享用村里給的好處這么多年的村民而言,并不是負擔。士根如常工作,他也并不解釋,他雖被掛名5%,可他拒絕出錢,可他心里為雷東寶攥著一把冷汗。
雷東寶則是沒想到歪打正著解決了兩百萬的流動資金。看來,群眾的力量若發動起來不得了,小雷家人好樣的。
小雷家又沖上快速道。這一波沖擊,是由正明作為先鋒,而那么多村民第一次因為投入了錢而搖旗吶喊得響亮。小雷家集資公司的業務也正常順利地展開。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原先屬于各企業的貿易活動如今都改換到集資公司名下。集資公司名喚“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樁樁生意獲利。
13
宋運輝從北京出差一周回來,老馬早已卷了包袱離去。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膽,不用擔心后院被抄。正與副,一字之差,卻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來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時間處理秘書給他的來電記錄上的私人電話。秘書順便問一句:“廠長,市里放出一百個大哥大,問我們廠要不要留幾個。聽說機子很俏,有些人搶都搶不到。不過我打聽著,東海這邊沒信號,廠長家里倒是有信號。”
宋運輝想起小拉每天扛著的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心說這東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兒一找就靈:“多少一只?”
“大哥大加入網費要好幾萬,緊俏的是大哥大,郵電手里都沒幾只,算是給我們廠面子才給我們保留幾只。”
宋運輝想了想,道:“算了,這筆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運輝心說,即便是東海有信號他也不買。本來就已經因為二期批準上馬,每天被各方勢力找得無處遁形,這要配個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讓找得到,他還不給折騰死?他看到私人電話記錄里有雷東寶的電話,就先挑出來,打過去雷家,不想雷母接電話說是雷東寶去了韋春紅那兒。宋運輝心有抵觸,沒問韋春紅那兒的電話是多少。再看楊巡的電話,卻是個90開頭的號碼。宋運輝愣了一下,不由笑了,好小子,倒是那么快就用上移動電話了。
但他沒給楊巡電話,而是先打到尋建祥家里。尋建祥告訴宋運輝,楊巡在市場宣稱以六折租價提前優惠出租新電器建材市場的鋪位,一個月后將提高到七折,再一個月后還得提高,越早租下折扣越大。尋建祥說:“我打算租下兩個攤位賣瓷磚,我做這個有進貨渠道。你有沒有意向?如果你手頭有些余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
宋運輝笑道:“我哪有余錢,剛給貓貓買了一架鋼琴,才把問我父母借的錢還清。你要有余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尤其是你可進可退,萬一開業后租價好,你就直接將攤位轉租出去,租價不好就自己擺瓷磚攤兒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資啊,呵呵。”
尋建祥道:“小宋,這事兒我就直說了吧,我自己一個攤位,另一個就算是給你租的,算是我借錢給你租,租價要沒升,算我自己開店。賺了歸你,我跟你通聲氣兒,你要是反對不是哥們兒,看你出手緊巴巴的我難受。”
宋運輝一聽便明白尋建祥的意思,笑道:“你這是干什么,我要真想錢,掃掃門縫就有不少,拿誰都不會拿你的。你也別替我難受,這事很簡單,以后出門咱們自己吃飯,你付錢。春節見面,讓你太太給我家貓貓織件小毛衣,我家開顏那臭水平真是沒法提。”
尋建祥這才無話,知道宋運輝是說什么都不肯收的。又問:“當老大感覺爽吧?”
宋運輝笑了笑,看看已經黑暗一片的辦公室外面,感覺大約是沒人,才道:“不錯,而且相對而言更進一層,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書記的感覺了。”
尋建祥猶豫了一下,道:“水書記后來做事都沒人性了,我們這些小青工在他眼里跟只螞蟻一樣。”
宋運輝聽了,不由“呃”了一聲,臉上變色,對著話筒說不出話。尋建祥在另一頭意識到什么,忙道:“你不會,別瞎操心,這么晚還沒回家?出差那么多天,早點回去吧。”
宋運輝答應,放下電話,拿起抽屜里的兩只飯碗,有意識地拐去宿舍區的食堂。食堂里燈火通明,可吃飯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賣飯窗口內外的人看到他出現,都很是驚訝,按說,宋運輝即使出現在食堂,也應該是出現在廠區里面的食堂,而不會到這兒。飯窗里面的小頭頭看見了連忙迎出來,要炒熱菜給宋運輝,宋運輝沒答應,買了一條已經半冷的紅燒鯧魚和四兩飯,端著飯碗坐到兩個青工旁邊,那兩個青工也沒比他年輕幾歲。
見兩個青工訕訕的,他就微笑著主動搭話:“做長白班的?這么晚才吃飯?”
“沒,倒班的,今天輪到白班,廠長喝我們的湯。”
“好,我才兩只碗,想打個湯都不成。”他當真伸勺子取湯,一點沒客氣,“我以前倒班的時候,白班一下班就等著吃飯,四點半食堂開飯,我來不及地就沖進去,呵呵,順便帶著兩只熱水瓶,從沒像你們這么晚吃飯。”
大概是看宋運輝說得隨意,兩個青工也隨便起來:“吃那么早干嗎啊,吃完《新聞聯播》都還沒放,干等著看動畫片兒,旁邊農村又沒啥可逛的。”
宋運輝“噢”了一聲,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時代,尤其是尋建祥荒唐的那段過往。他如今還真是向水書記無限靠攏,把自己過去經歷過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廠才剛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個問題。看來以后化試、水處理等車間招工得有側重。”
大家都笑,這還真是一個大問題,沒住過宿舍的不會了解。一笑拉近距離,兩個青工終于肯痛說生活的不便。萬變不離其宗,與八九年前宋運輝自己住宿舍時候沒差多少。唯一明顯的區別是,現在人對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飯后宋運輝回家去,想來想去,想不出措施怎么改善單身青工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條上記下一條:“余熱蒸氣供應時間沒設限,為什么不能設法為飯菜保溫?飯菜冷暖折射后勤人員服務精神。”其他的,當年他沒想出來,因為他自己業余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覺,他無法理解別人為什么可以無所事事,因此當年水書記布置他想辦法,他想不出,現在自然也沒什么招。看來,得布置給團委好好研究,什么時候也問問尋建祥的意見。
想到尋建祥,不由想到尋建祥要送他白賺錢的主意,不由好笑,虧他怎么想出來的,還是朋友嗎?
但更想到,楊巡這家伙真正精明。打個六折先期出租攤位,不僅把攤位租賃工作做在前頭,先套住那么多攤主,保證自己新市場開業不致空空蕩蕩。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決楊巡的資金缺口問題。六折,這個折扣確實大,可考慮減去一年期貸款利率的數量和爭取貸款所需花費的隱性支出,到頭來楊巡并不真虧。可就是因為這么漂亮的六折,先聲奪人,生生奪取眾人的目光,引發眾人的極大興趣。楊巡想得出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這么漂亮的折扣,這個人,宋運輝想,真是個算計到極致的人才。
想當年才那么小的時候,賣幾個饅頭,楊巡都能雞蛋糧票饅頭地不厭其煩地搗騰著,倒騰出比別人多一些的收入,何況現在,跌打滾爬那么幾年,更應爐火純青。
由此宋運輝想到剛才想出來的豐富職工業余生活的招數,心想與其花巨資在生活區建設金州那樣的工人文化宮、電影院,還有什么公園娛樂設施,并養上一大幫碎嘴子的老娘們兒,還不如把這錢花長遠點,干脆把單身宿舍造到市區或者縣城去,讓社會提供多樣化多選擇的社會娛樂生活。這一想,豁然開朗。這思路,竟然還是楊巡間接點明的。
楊巡沒想到宋運輝這么晚還會給他電話,他捂住大哥大周圍擋住噪聲,才能清晰聽出是誰打來電話,一聽是宋運輝,忙趕著朝清靜地方跑去:“宋廠長,哈哈,這是我大哥大,以后你想到我小楊了,打這個,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馬飛到你身邊繞著你轉。”
宋運輝笑道:“正要問你,市里信號好不好,我聽北京他們說,電梯內不能用,有些室內信號差,我們這兒呢?”
楊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號強,有些信號差。我們百雜市場辦公室那兒,好笑得很,我得拿個籃子把大哥大掛天窗上才有信號,放桌上根本不行。你們東海那里更不行,一格信號都沒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試啦,你們家有三格,還算行了。我這工地上吧,白天信號差,晚上信號強,跟冷熱病似的。不過好用,誰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廠長也要買一個?”
宋運輝笑道:“不買,太貴了,用不起,你前兩天找我什么事?”
楊巡當然知道宋運輝在說笑,笑道:“沒什么,正好有朋友給我送來兩籮貢橘,我問問你在哪里。聽說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還有……宋廠長,給我個梁小姐的地址行嗎?我電話里問她,她說了半天英語我記不下。”
“你……去美國,護照辦了?”
“呵呵,不是,聽說國外過圣誕過元旦的,我給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兒過去,謝謝她幫我找出建材市場的主意。”
宋運輝聽出楊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錯,要求也高檔,我們這兒的東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書什么的,其他在美國應有盡有。”
楊巡道:“我不求她喜歡吧,我得把感激表達出來,做人總得有來有往。”
宋運輝心說,呸,你楊巡又不是尋建祥,才沒那么有良心。不過他還是答應:“我給你提個醒,小梁喜歡什么和田玉啊珊瑚啊還有檀香沉香什么的東西。”
宋運輝雖然提點了楊巡,楊巡也囫圇記下了,可等放下電話把囫圇記下的東西拿出來反芻,卻不清楚是哪幾個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還在北方的時候,戴嬌鳳有一陣子喜歡買噴香的上海產檀香皂,可那么高檔的梁思申不會看上一塊錢還不到的檀香皂吧?楊巡都不知道問誰去才好,但總糾纏著宋運輝問到底,卻是不大敢的。
楊巡當晚就在工地上到處打聽,終于從一個師傅級的木匠那兒打聽到一種叫紫檀的名貴木頭。老師傅亮出他的木工刨子說,他刨子上的木頭是老紅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來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紅木做出來的刨子不開裂耐磨損,全市找不出第二把,可這老紅木比起紫檀來,還是差了幾個檔次。老師傅說,他聽他以前的師傅說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楊巡心說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樣的人物,這種做刨子的老紅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當年大官大老板用的東西。在木匠老師傅的指點下,楊巡打算跑遍全市尋找紫檀。
楊巡想不到,從小見慣的木頭竟然有如此廣闊的天地。楊巡純粹是因為交易中不上當受騙的本能而鉆研了幾招,買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妝匣。他照著師傅的傳授給紫檀上光打蠟,可對比著寶光流動的紫檀,看那繡點斑斑的舊玻璃鏡子,實在如美人臉上落下一個蒼蠅屎,出奇地礙眼。他趕緊找來一塊全新玻璃鏡子,叫人精心鑲嵌了,這才讓梳妝匣完美如新,他襯墊妥當將此物航空郵寄了出去。連郵局檢驗的都以為是新貨。
14
宋運輝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閑的時候,才打電話給雷東寶。雷東寶接起電話就說:“你最近咋那么忙,早上才給你一個電話,你秘書總算不說出差說開會,不是避著我吧,啊?”
宋運輝本來還想著雷東寶要怎么跟他說話,他又得怎么跟雷東寶說話,一聽這個開場白,心說糙有糙的好,一顆擔心全放下了:“昨晚才出差回來,給你電話你沒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總算背一屁股債又活過來了,可這幾天睡不安寧。”
“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債,再說負債的是小雷家,再還不出,銀行也不至于拿塊橡皮把你們小雷家從地圖上抹了,愁什么?”
“我……做了件事,可這問題不好亂說,我對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運輝看看手表,他緊接著還有個會,只得不由分說地道:“你來一趟吧,電話里沒法說清楚。買好車票,給我個電話,我派車去接你。”
雷東寶放下電話,心里感覺怪怪的,好像電話那端的宋運輝非常陌生,不是那個他看著長齊胡須的妻弟。但雷東寶并沒太在意,承認肯定是自己難得的小心眼,對著宋家心虛。回頭拎起隨身小包,取了些錢就投奔火車站去。他沒給宋運輝打電話通知是哪個班點,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還需什么人接送?
但到了東海廠,雷東寶終于動怒了。先是在大門口被攔住,然后出來個自稱秘書的人,把他送到廠外東海招待所入住,然后他就一直等,等得不耐煩睡了一覺,醒來還沒見宋運輝,卻見桌上添了一些水果點心。宋運輝一直沒露面,也沒打算送他去宋家。
從下午一點一直等到五點鐘,終于外面走廊一陣喧嘩,雷東寶所在的門被敲響。雷東寶沒動,坐沙發上抱手臂看著。但沒一會兒,門被鑰匙從外打開,毫無疑問,這是宋運輝的地盤。宋運輝料到雷東寶生氣,見此情形只得賠笑道:“大哥,開了一下午的會,讓你久等。走,我們去吃飯。”
宋運輝一開口,雷東寶便無法再生氣,人家嗓子都啞了,可見是真忙。他起身,問一句:“你家還是飯店?”
宋運輝略帶尷尬:“招待所吧,我已經跟家里通了電話,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說話。”
“好,開始拿我當外人了。”
“這話說的,該不會是跑那么遠路,專門尋上門來找我碴吧?要真拿你當外人,剛才開會間隙說什么也拿上廁所做借口出來跟你照個面。大哥,這邊。”宋運輝伸手拉了一把,將雷東寶攔向餐廳,“我爸媽那兒,年紀大的人頑固,你就別計較了。等下開顏會來,我讓她早一步下班,應該快到了。”
雷東寶到底是很遺憾,運萍父母開始拒絕他。“你到底什么會,這么忙?”
宋運輝笑笑,等餐廳負責頭目歡迎如儀完畢,兩人坐下,他才道:“銷售工作總結檢討會。說白了,罵人,廢人。有些人過慣計劃經濟日子,對于我的走出去找上門戰略貫徹不力,幾個老的照樣過著等客上門的清閑日子,還真給他們等到不少客,可是價格不行。我今天跟他們落實新考核制度,他們急了,急有什么用,做不到就下。”
雷東寶奇道:“你們國營還有下來的?”
宋運輝笑道:“下還真有點難,體制問題,只能折中一下,級別還掛著,工作不讓負責。這幾天已經有兩個副處級的讓我發落下去做普通科員。我們廠新,包袱比較小,歷史負累也少,我已經申請上頭,試點靈活管理機制。我打算改造工作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推開,方便我親自插手。銷售部門的試點,還請教了楊巡這個專門做倒爺的,還真收獲不少寶貴經驗。大哥,來這兒吃點海鮮,我讓他們給你準備的。”
“都照著你說的做?你們廠長不說話?”
“我現在是正職。”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咂舌道:“坐衛星咧……嚯,開顏,你好。你怎么越活越小了?一點不像廠長夫人。”
剛進來的程開顏聽了只會做鬼臉,說雷東寶現在胖得跟貓貓玩的皮球一樣圓,宋運輝在一邊大笑。他還想叫雷東寶吃一種小小的螺,可惜雷東寶嫌煩,盤子轉給程開顏,自己吃肉多的。宋運輝也沒勉強,他罵了一下午的人,影響胃口,喝水多于吃菜。
雷東寶稍微填飽,就開始說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運輝聽著直皺眉頭,連連搖頭。雷東寶把事情講完,問道:“你什么意思?我們縣原書記……喏,老徐后面那個,他說行。”
“他說行,你為什么還睡不著?說明你心虛。”
“我為什么要心虛?小雷家天下哪樣不是我掙出來的?跟我家的差不多,我只拿10%,誰敢說一聲不?”
“你不心虛你為什么睡不著?你吼大聲說明你外強中干。”
“宋運輝!沒人跟我這么說話。”
程開顏忙小聲道:“你們小聲點,又不是在家里,這兒都是小輝部下,吵起來影響多不好。”
宋運輝拍拍程開顏的手,道:“不擔心,面子不是靠維護出來的,面子是靠平日里一點一滴做出來的。”
“對。”雷東寶附議了一聲,但隨即領悟,宋運輝這話側面嘲諷了他,他氣道,“四只眼的賊陰險,你說我做錯啥了?”
宋運輝道:“你這么做明顯是拿集體的資產肥你個人的腰包,經不起調查論證。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交給人一個大大的把柄,萬一有誰要抓你一下辮子,你麻煩很大。可你這個人,又不是楊巡那樣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擺平的。你表面風調雨順,可你心里最清楚,這事兒是顆不知道什么時候爆的炸彈。”
雷東寶不耐煩地道:“我哪次不是給人抓辮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錯,我還參與過一次。可以前你都是為村民謀好生活,村民會扛起鋤頭跟你干,現在呢,誰會跟著你對抗上面組織檢查?你要真是個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蕩蕩,不會晚上睡不著覺,可惜你不是。”
程開顏聽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蕩蕩”給改成“小人坦蕩蕩”,忍不住低頭悶笑,挨了宋運輝桌下一腳。雷東寶卻是沉默了,他心里其實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認,這回終于被宋運輝點破,他無法蒙混下去。宋運輝看著雷東寶,讓雷東寶考慮了一會兒,才道:“清楚你錯在哪兒了吧?”
雷東寶大聲道:“我沒錯,誰能否認我在小雷家的貢獻?我拿這些個份子誰敢不服?我還拿少了。”
宋運輝冷靜地道:“理是沒錯,可人心肉長的,肉長的不講理。你自己都內疚得睡不著,你說村民了解真實內情后怎么想?別自欺欺人。拿出辦法來,有錯改錯。”
“小輝,你銷售會議還沒開夠,拿我當孫子訓?”
“回避解決不了問題。我旁觀者清,我看你前面有兩條道,一條道是你維持現狀,睡不著沒什么,幾天過去熬疲了,照樣睡好吃好。另一條道也不是要你學士根,而是讓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賺錢,不用刮三個實體的錢肥雷霆公司,這樣分來的錢你拿著心安理得。”
“就算我愿意,紅偉他們不答應。你想過沒?”
“那都是看你的態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紅偉他們多?還不一樣沒日沒夜的,機關那么多干部,誰不是拿一點點工資?”
“你少給我說大話,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你開著公家車子,吃喝都是公家,你還要什么錢?”
宋運輝火大:“你這么說,我沒法跟你說了。但我再說一句,算是廢話。作為一個集體經濟的領軍人物,如果你先貪財,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沒有一點犧牲精神,你那個集體經濟將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東寶對于宋運輝的話領會一半,大聲駁斥:“我哪里貪財,我問你,多勞多得對不對?”
宋運輝悶在那兒,無法再說——雷東寶完全無法理解領導的藝術。程開顏見兩人吵架一樣,一直想勸他們冷靜,這會兒才有機會插嘴,自然不便偏幫丈夫,打個圓場:“多勞多得當然對,國家說的。”
雷東寶卻道:“我不是問你。”
宋運輝嘆一聲氣,道:“理是沒錯,可人是講理的嗎?人要講理,那管理就太簡單了,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樣簡單。”
雷東寶道:“好,既然沒錯,我就做到底。誰要跟我不講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講理。”
要是換了別人,宋運輝早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可對著雷東寶,他走又不能走,說又說不通,只能坐那兒生悶氣。心想既然堅持自己沒錯,那還辛苦跑來這兒問什么。程開顏見氣氛那么僵,只敢小聲跟丈夫道:“我吃飽了,回去哄貓貓睡覺去。”
宋運輝看看雷東寶,叫服務員去叫來小車班值班的,把程開顏送走。
這邊雷東寶一個人的時候緩下勁來,等宋運輝回來,就道:“你說服我啊。”
宋運輝被這話驚得兩眼滾圓,奇道:“我為什么要說服你?”
“你是我親戚,你既然說我有錯,你拿出理由說服我。”
要是換作別人說這種話,宋運輝一早拍案而起,這不是調戲他嗎?他好歹忍住,悶頭吃菜。雷東寶卻不想放過他,一迭聲地要他說。宋運輝心里真疑問,當年姐姐是怎么對付雷東寶的。宋運輝也有耐心,不說就是不說。
兩人吃飽回到房間,雷東寶坐下就道:“你剛才一直跟我拗勁,我知道你大領導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軟。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你說吧。”
宋運輝嘆口氣,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話。但我的話是不是有理,這件事上面我們兩個站的立場不同,看出來的理由不一樣,你不用一定要我說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讓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認為他們占著理,他沒錯,可我們一家不那么想。理沒有絕對。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沒法讓你服從我的理,我說再多的理你也不會認同,白說。你若是勉強因為我是誰而相信我的理,照著我的理做,你心里別扭著,你也做不好。你說呢?其實我該說的理前面都已經說了。我再講一點我的經驗,任何有關錢財分配辦法的改動,都不能太激進,不要一步到位,否則一定會引起極大反彈。你們小雷家分配方式這回的改變,步子跨太大了,是質變。”
雷東寶聽宋運輝繞來繞去說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
宋運輝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著嗎?你愁的還不是集體資產讓你們挖墻腳,你擔心名不正言不順嗎?就是這個理由:集體資產,不能擅自轉為私有。”
雷東寶道:“你這里的集體資產都是國家一五一十投資的,當然不能私有。我們那兒不一樣,我們都是靠自己搞起來的。我要是一開始就說我開磚廠我當個體戶,你們給我干,我出工資,現在這些錢不都一開始就是我的了嗎?我哪里還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我已經夠客氣了。”
宋運輝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說……”
“為自己,為家人,別做出頭鳥。我的意見:雷霆公司這個形式好,第一年先別挖村集體的墻腳,先依靠村集體的實力,向外發展貿易。不要給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處,是逼他們自我發展的關鍵。第一年分配后看看大家意見,再看看社會環境變化,你再決定下一步怎么走。你以前那么激進,是因為小雷家本來就是窮到底的,折騰得起,可你也因為一次冒進讓我姐早早離開我們。現在小雷家家大業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慮再三。”
宋運輝提到宋運萍的死,雷東寶立刻跟挨了針刺的氣球一樣,縮了進去。一下子幾乎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順利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他沒再跟前面似的大聲,而是嘆氣道:“挖集體墻腳這種事,我沒當回事,其實我是不想對不起村里那些人對我的死忠。”
宋運輝聽著“死忠”兩個字,心下駭然,自覺把它們翻譯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東寶對他姐姐的舊情,讓他心中好過不少。
回去,雷東寶依然召開五人會議,把雷霆公司分階段走的想法說了。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面面相覷,不肯吱聲。雷東寶再三問三個人意見,只問出紅偉一句話,紅偉說,那樣的話,雷霆公司的總經理太難做了,他顧得了建材廠顧不了公司,為了別兩頭都落空,他還是專心顧住建材廠為好。雷東寶生氣光屁股朋友不幫忙,一口應承下來,這個貿易公司他自己來。
三個人忽然都想到,這么一來,他們三個不都成了只管生產的車間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經在他們的支持下成立,雷東寶坐在那兒一張臉跟雷公一樣黑,他們暫時都沒法再有言語。
雷東寶說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個實體所有供銷人員全部抽調出來,騰出村辦會議室給他們辦公。又把三個實體其他電話都拉來村辦,只給每家留下一個號。他出手,誰敢有半句異議?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臉都黑了。
而抽調出來的供銷員們,卻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屬于他們的機會來了。
于是,雷東寶成了總經理,下面添了五個經理。小雷家的財權在雷東寶一聲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著石頭過河。即使有供銷員原先的熟悉門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還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風風雨雨。
15
梁思申圣誕前一天收到來自國內的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來自楊巡,很是驚訝。她識貨,扒開碎紙條看清紫檀花開富貴妝奩盒,愛不釋手,一看就感覺這玩意兒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調的新鏡子,再看楊巡寫的字跡漂亮的信中說他怎么新鏡換舊鏡,她真是欲哭無淚,對著嶄新的鏡子做了十秒鐘的苦瓜臉。
楊巡信中雖然沒說什么,可梁思申還能不清楚為什么嗎,她不愿欠楊巡的情,照著這紫檀妝奩盒的價,給楊巡買了一只名牌鋼筆打火機套裝盒,與送給宋運輝的禮物包裹在一起,郵寄給宋運輝,請Mr.Song幫忙轉交。
這一回的圣誕和新年長假,她沒有回國。而她的同學們和同事們卻都各回各家,過他們家自己的圣誕。包括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親密的老同學。她對圣誕節沒什么感覺,就抱著提琴去她做義工的老人院,給那里的圣誕做伴奏。
夜深人靜回來,一個人駕車“刷刷”地駛過無人的公路,從黑暗走向另一處黑暗,似乎總也走不出濃濃黑暗的包圍,她忽然感覺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周圍靜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聲音填補真空。停車翻出磁帶,卻是貓王經典。一會兒,熟悉的旋律在車廂彌漫開來,“AreyoulonesometonightDoyoumissmetonight……”
聲聲問,問得梁思申越發孤獨,一個人靠著椅背垂淚。遠近黑暗中雖有喜慶燈火,可那些都是冷的,冷得跟路邊的雪一樣,與她無關。
回到一個人住的小窩,錄音電話有綠燈閃爍。打開,卻是老同學的聲音。老同學說,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這一刻,他要大聲說:“我愛你!”
梁思申握著臉流著淚,喃喃重復:“我恨你。”她這才明白,她的這個圣誕,為什么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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