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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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回陪著劉處過來時,劉處便點了名叫芬妮過來陪著喬一成。喬一成心里怪劉處不撿點,又不好開口,還好芬妮還是那么乖巧沉默。倒是喬一成有點歉意似地隨口問了她老家在哪里,芬妮說:老家不是這里的,可是,不提也罷。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有辱姓氏的,喬一成微驚,覺得她說話挺文氣的,芬妮馬上捉到了喬一成的這一絲驚訝。
這一晚上,芬妮慢慢地告訴喬一成,說她原本是考上了師專的,因為家里有了變故,所以綴學了出來做這種不明譽的事,喬一成并不全信,然而這女孩子,敘述自己的事情時言語平淡,那受了苦楚不能明言不肯抱怨的情狀叫喬一成心軟。
最后一次見到芬妮就是喬一成被公安扣住的那一天,這一天,喬一成終于就新欄目的事與劉處達成了合約。喬一成想,這可是最后一次陪這個人到這種地方來了,喬一成自嘲地想,總算是完了,要不,這一世的英名可算是賣給這個家伙了。
芬妮自上一回跟喬一成說了身世之后顯得與他親近了不少,喬一成在她坐下后跟她說,這一回是最后一次來了,芬妮愣了一愣,說,果然我是沒有看錯,喬大哥你是不一樣的人。
喬一成聽她改了稱呼,也沒有計較,說今晚不想喝太多,叫了點心來叫芬妮一同吃。
就是這個晚上,出了事。誰想到就那么巧,或者是人生真的遠比戲劇更加戲劇。
喬一成沒有料到芬妮會一口咬定了他是一個嫖客,原本這件事就是百口難辯的,他只是有點想不通一個看上去那樣乖巧的一個年青女人竟然這樣利落地反手便是一記暗刀子。
喬一成被扣住時起先是與那幾個小姐關在一處的,芬妮恰坐在他身邊,喬一成是第一次在明亮的燈光下看到她,沒承想芬妮竟是這樣地漂亮,五官明麗里有一種尖銳,那一點乖巧與稚嫩全不見了蹤影。喬一成說:沒想到今天叫一個婊子給我上了一課。
芬妮笑了一下,啞啞的聲音飛快地說:下一回學一個乖吧。信值得你信的人。
喬一成說:還輪不到一個婊子來教導我。
婊子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種無恥和無畏:倒也是。不過我跟你說哦,婊子可是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夠你受用一輩子的,因為她看過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喬一成也笑了:有件事你倒沒撒謊,你的確是讀過兩年書的,一般的婊子說不出這種有文化的話來。
宋青谷了解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把那個劉處罵了個臭死,安慰喬一成說,總能查得清楚,清者自清。
喬一成并沒有等來自清的一天,過了沒有多久,最壞的事情來了。
西祠網記者論壇里,出現了一張貼子,說是市臺某主任級的q君因嫖妓被抓,一時間跟貼無數,這事在市新聞界傳得沸沸揚揚,出了若干種版本的謠言,最離譜的說那位小姐有了q君的孩子,而q君不認,才鬧出此等丑聞。
喬一成這一回成了名人,宋青谷氣得眉眼挪位,說新聞人要是八卦起來,是比老娘們兒還要惡毒的。
這事兒,兄弟姐妹們最終還是都知道了。
三麗怕喬一成想不開,帶著兒子一起要住到喬一成這里,四美則是跳著腳說是要找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拼命。喬一成說,你們不必擔心,三麗你不要住過來,四美你也不要鬧騰,讓我靜一靜。
二強原本是打算去東北找馬素芹的,因為這件事,買好的火車票都退了,二強說,這種時候,自然是要與大哥站在一起,二強用力想一想,想起一句成語來,說要與大哥同仇敵“汽”。喬一成哈哈笑起來,三麗覺得大哥笑得怪嚇人的,死活賴在喬一成家里住了一星期。
喬一成成了新聞界的新聞人物,冤屈地享著這突來的名氣。
喬一成叫二強還是快去東北,二強最終還是沒有走成。暫時是走不了了。
喬老頭子不行了。
喬老頭子完全不能坐起是發生在一個下午,他睡了一個短暫的午覺之后想坐起來拿夜壺解個手,卻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了,活像被定在玻璃框里的標本,一個徒有其形而再不能動彈絲毫的蟲子。
二強是第一個從曲阿英兒子的嘴里知道這件事的,他回去看了喬老頭子。
進了堂屋便聞著一股子騷臭味,聽得曲阿英唉聲嘆氣地說:又拉在身上了,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才洗的被子衣服還沒干呢,看這又是一堆。
倒是曲阿英的兒媳婦美勤,因為也偶爾在二強店里找她老公去,是與二強熟的,不聲不響地抱了大堆的衣服被子出去,給二強端了杯茶來。
二強陪了老爸好一會兒,弄了些香蕉喂給老頭,老頭不能動,看來胃口還是有的,大口地急吞著,曲阿英見了,又嘆氣說:二強你不要再給他吃香蕉了,回頭再拉了,我可真是沒有力氣再收拾了。
二強滿肚子的氣升上來,因著一張笨嘴,那氣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字眼來發泄,只曉得說:那總不能活生生把老頭餓死。
曲阿英冷哼了一聲說:我跟了你爸這么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可是半點也沒有刻薄過他。病了這么久,是誰日日夜夜照看,人可是要摸著良心說話。
二強更加禿了嘴。
臨走時,二強偷著塞了一疊錢在老頭的床下,湊著他的耳朵說:你收好這錢,別給人誑了去。想吃什么,叫曲老太的兒媳婦背著她給你買點兒,我看那個女的還是個良善的人。
三麗與四美結伴去看過老頭子。兩個人先跟曲阿英兒媳婦美勤打聽清了,趁著曲阿英到老鄉家的那一天回老屋去的。美勤見了她們倆來面上慚慚的。這個年青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胖得完全走了樣,銀盆也似的臉上肉把眉眼擠得緊湊,滿面的羞愧之色,為了自己的變形,為了不倫不類地這么住著,她誠惶誠恐的,不安極了。弄得三麗都不好意思了,拉了她說謝謝。
四美走到老頭子床邊,猶豫著,牙縫里擠了聲爸出來,老頭子轉轉眼珠子,看見四美,四美看那一雙全無了光彩的渾濁老眼,心猛地一揪,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爸。
老頭子叫了她的小名說:你倒杯水來給我喝,小四子。
四美回身兌了溫水來,她不知道,這是喬老頭跟她說的,最后的一句話。
一成當然知道了弟妹們回家看老爸的事,二強說,大哥你不要生氣,他畢竟是我們的爸。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再為這個事生氣。
喬一成呆了一會兒說:我不生氣。你說得對,畢竟是父親。而且,而且什么,喬一成沒有說出來,只留在了心里。
而且,他想,現在我可算知道了人人喊打是一種什么滋味。
這種時候,但凡有半扇斷壁殘垣讓你靠著依著都是好的。
還好我有,喬一成想。
那么也讓他有吧。
在喬老頭子最后的日子里,曲阿英終于跟他把事情提了出來。
那天她好好地給喬老頭子擦了身。坐在他身邊,緩緩地說:大哥,你看,咱們雖說是半路夫妻,可是我待你怎么樣大哥你是有數的,當然你待我也是好的。只是,大哥,你要是百年之后,我算個什么呢?我連立足落腳的地方都要沒有了。
老頭子喉嚨里呼呼作響了半天,才說:錢都給了你。
曲阿英抓緊了他的手:我不是圖錢的人,我們做了一場夫妻,到這個時候,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名份?
老頭子又呼呼地喘了幾聲,說:我動不得了。
曲阿英說:我打聽了一下,說是現在這種情況,你寫個委托書,簽個名字,一樣可以辦手續的。
老頭子似乎短促地笑了一聲:我是不識字的。
他要不認賬了,曲阿英一念之間怒起來,拔高了聲音說:按手印你總會。
隔了許久,老頭子竟然說,好。
曲阿英一時心里千萬種的滋味泛在一處,滾開了一鍋粥,為著自己也為著老頭子,手一抖碰掉了桌子上的一面鏡子,砸了無數的碎片,白熾燈下明晃晃地一小片一小片,燈影一掠,一地落淚的眼。
老頭子再說了一聲:后天吧。
4
這一天,喬七七又來了。
他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這一天天氣有點怪,這么個快立秋的時候,陰了一天了,到了黃昏,竟然出了滿天的霞,裹著一層薄薄的淺灰的云,那云色透明,橙色的光隔了這一層薄灰,溫潤如琥珀。起了一陣涼風,像喬家老屋這式的舊房深院,最宜穿堂過戶的風,七七一進堂屋就說了句好涼快,喬老頭子帶著嗓子眼兒里的呼呼聲說了句:還是老屋子好吧?
七七說:好。說著便笑。
老頭子又呼嚕兩聲,突然說:你覺得好我留給你。
七七呆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慌里慌張地說:我不要。
老頭子發出一聲不成笑的笑,說七七你過來。
七七忽地覺得有點不祥之感,仿佛那躺在床上的人魂魄已然緩緩上升,只有一線游線扯著一具干癟癟的身體。
七七一點點地蹭過去,俯身看著喬老頭。
老頭子的目光是散的,無法對準來視物,他圓睜了眼,卻也只看見面前的一團灰,他伸手摸到喬七七的頭,拍了兩拍,咧開掉光了牙的嘴,笑了一笑,說了一句話。
像。
喬七七聞到父親嘴里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壞的食物混著一點鐵銹味,一點腥氣,熱烘烘的,噴到他臉上時已經冷了,喬七七忽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那鬼是要愛吸生人的陽氣的,莫不正是這樣的吸法兒?喬七七被一股恐懼拉扯得微微向旁邊一讓,卻被喬老頭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頭子一根一根地挨個兒摸著自己的手指頭,又說了一聲。
像。
七七把空著的手蓋在父親的手背上,爸,你睡一會兒。他說。
嗯。
老頭子哼了一聲。
我不走,陪著你。七七說。
七七是快十點鐘才走的。
自老頭子徹底癱了以后,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兒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里的,半夜時她會起來看一看老頭子,可這一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的,她特別地困,眼皮上壓了塊石頭似的,半夜里聽得堂屋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頭子碰翻了床邊的椅子吧,隨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著的。邊想著,邊又睡沉了。
早上她一向醒得很早,從床上坐起,頭目還有點昏沉著。猛地想起夜里那一陣悶響,好像有人提了桶冰水兜頭澆了她一身,她一下子全醒了,火急火燎地扯了衣服過來穿好,跌跌撞撞地拉開門,一腳跨進堂屋,就嚇得魂飛魄散,好半天好半天,才拉長了聲音哀嚎了一聲,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曲阿英的兒子媳婦聽到動靜趕出來,她兒子一看情形便往里趕自家的老婆,你不要看,去看著兒子,媽別叫小妹出來!
喬老頭子下半身還掛在床上,上半身卻撲在床前的地上,腦袋觸地,頭撞破了,一地的血,厚厚地,凝住了,一汪血紅的膠質似的東西,撲鼻的血腥氣。
曲阿英兒子大著膽子上前一摸,人是早就冷透了。
曲阿英一直坐在地上,地上冷,屁股與大腿一片冰涼,她忘了哭,直到兒子來拉她,說媽,老頭子過去了。您快著點兒,我要通知派出所,還有他們喬家人。
說著飛快跑了出去。
派出所很快來了人,一番檢查,證實的確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半夜里老頭子想挪下床時卻摔了下來。
老頭子被抬回床上,派出所民警說,給死者穿上老衣吧,怕是遲了,人都僵透了,不好穿了。
曲阿英回里屋,打開一口小皮箱子,里頭有齊齊整整的一套壽衣,從帽子到布襪,她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有一天老頭子忽地說,怕死了沒有衣服,曲阿英記得自己安慰過老頭子,放心,我給你備好。都用好料子,一點也不含糊的。她說到做到,果真替他準備下了一整套的衣服,曲阿英低低地說:我待你是憑良心的,衣服是用我自己的錢做的。想不到你這樣狠心!
老頭子手腳已然僵化,硬如頑石,褲子還好些,勉強算是套上了,可是上衣,曲阿英和他兒子完全沒有辦法替他穿上兩只袖子,兩下里錯了勁,喬老頭子的遺體直直地摔到床上,頭磕在床欄上發出老大的砰的一聲,曲阿英和她兒子都嚇了一大跳,曲阿英下意識地伸手摸一摸喬老頭子的腦袋,想要替他揉一揉傷處似的,手上傳來的那一陣冰涼讓曲阿英恍然大悟,突然地,她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喬家的兒女們接到了消息,一個一個趕來了。
最先到的二強。二強跨進門的一瞬覺得有點奇怪,堂屋里這樣地安靜,二強叫了一聲:爸!
曲阿英回過頭來,二強看到她滿面的淚。
二強看著窄床上的喬老頭子,他面目略有些腫脹起來,上身的深藍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二強慢慢脫下他身上裹著的衣服,耐心地從各種角度嘗試替老爸穿好這衣服。三麗與四美在這個時候也來了,王一丁過來幫著二強,兩個大男人,廢了好大的力氣,終于把衣服替喬老頭子穿妥了。
三麗立在床腳,呆看著死了的父親,四美緊緊地挨著她,捏著她的手。
三麗想,他死了么?那么我現在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著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里,老頭子是世上這樣一個頑固的存在,再可惡再下作再沒有感情,他終是存在著的。她腦子里是木木的,一時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與七七,齊唯民夫婦倆是前后腳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后,曲阿英在老頭子的臉上覆上一塊白布。
七七總是有點怕著一成似的,離他遠遠地站著。
因為堂屋里圍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個角落,只看得見喬老頭子腳上的一雙雪白底黑幫子的嶄新的布鞋,沒穿上去,只趿在老頭子的腳上。
七七想起老頭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來看他,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在最后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頭,說了兩次:像。像。
七七無聲地流起淚,淚流得猛了,抽泣壓不住了,從嗓子眼兒里沖出來。
喬一成聽見了,非常奇怪地轉頭看了七七一眼。
這個與老頭子最疏離的孩子,為什么會這么傷心,反倒襯得他們幾個全無心肝似的。
喬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靜的一個。
然而其實并不。
這么許多年,他恨毒了這個老東西,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沒有想到過要咒他死,吵得最兇時,甚至動手的時候,他也沒想到過要他死。
從來沒有。
這一刻喬一成忽地認識到,他與他的兄弟姊妹們,是真的,成了孤兒了。
老頭子過去于他們,不過是一個父親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卻成就了他做為一個父親的實質。
屋子里那樣地靜,只聽得七七低低的斷續的幾聲抽泣。
喪事在喬一成來了之后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有件事犯了難。
喬家的幾個兒女們竟然找不到喬老頭子的一張近照來做遺像,三麗與四美翻箱倒柜地,把老頭子那幾個木箱子找了個遍,在最破最舊的箱子底夾屋里,總算找到了一張。
那是半年世紀以前,老頭子年青時的照片。照片上,老頭子不過二十歲左右。
照片早就泛黃,脆得不像話,拿在手上索索作響,似乎隨時要碎成片片。喬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天靈蓋上一線涼氣直貫下來。
他知道喬七七像誰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溫軟,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著時嘴角的紋路。
漫長的歲月,有著敦厚的無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個人毀成這種樣子。
喬一成的心里真是拔涼一片,那個困擾了他三十年的迷團終于散開了,迷團后面是豁然呈現的真相,這真相藏得這樣久,生生隔離了他和他的親弟弟。
也罷,喬一成想,反正現在也彌補不了了。來不及了吧。
來不及了。
殯葬館的車來了,工作人員把遺體抬了出去。
喬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風,忽地吹開喬老頭子臉上蓋著的白布,別人都沒有理會,只有喬一成一人,看見了白布下,喬老頭子的臉。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臉上的那白布,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石頭一般僵硬了的臉。
這是這父子倆人最后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觸。
殯儀館的車子開走了,揚起一團細灰,在窄細的巷口緩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終于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遠了。
曲阿英這一會兒,才放聲痛哭起來。
老頭子兩天以后火化。
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出來的時候,有人迎上來。
那人說:我,我開車來的,來接你們。這里叫車不大容易。
是戚成鋼。
四美過于訝異,竟然失去了反映,還是三麗寒喧道:多承你費心。你,現在又開出租了嗎?
戚成鋼巴巴結結地拉開車門,邊說:啊,我把書店盤掉了。還是開出租吧。跟人家合開,我是白班。不累。
葬禮過后,四美還是跟三麗回了家。
有一個晚上,那么晚了,三麗看四美屋子里還亮著燈,走過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條薄絨毯在身上,她的女兒小姑娘戚巧巧早依著床里側睡著了。
三麗說你怎么還不睡?
四美忽地問道:姐,我怎么心里老覺得有點怪。老頭子,說沒就沒了。我最后一次去他,那個樣子,好像還是可以拖得一時的,哪曉得第二天就沒了。
姐,四美隔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是聽說,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著老頭子辦了結婚手續呢。老頭子好像也答應了的。怎么就說沒就沒了呢?
三麗的臉藏在燈光的陰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里說得準呢?別想了,睡吧。都過去了。
三麗長長地嘆了一聲,都過去了。
四美熄了燈,在黑暗里睜著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么的,想起來久遠久遠的一件事。
老頭子那個時候賭了錢回來,是習慣給自己帶一份宵夜來吃的。有時是一碗辣油小餛飩,有時候是一份豆芽回鹵干,有時是一個五香茶葉蛋。從來都是他一個人自己吃的,就有那么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朦朧,小狗似地聞著香,尋到老頭子的屋門前,從半掩的門向里張望一下。老頭子怕是手氣好,這一晚特別地和氣,招了手叫四美進屋,拿小碗撥了幾塊回鹵干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覺頭都飛了,呼呼地吃起來,老頭子沖著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這個沒有父母心腸的老頭子,自私了一輩子,突然地,就這樣,賠上了自己的老命,無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里突然捶打著床板壓著聲音,哭將起來。
5
喬老頭子死后兩個月,曲阿英等來了喬家的老大。
從給老頭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不過她以為這一天會來得更早,然而并沒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緊繃著的那根神經被一個無形的手拉緊又放松,再拉緊,再松開。她積聚了滿腔的憤懣,胸口脹得如一面鼓,她得為自己個兒爭一點響動。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這股子積在腔子里的氣一絲絲地溜走了,曲阿英覺得自己活像一只開始漏氣的氣球。
曲阿英越發地覺得喬家的那個大兒子不簡單。他讓她自己先耗上這么一場,耗得失了志氣與斗志,然后再來對付她。她不能叫他稱了心。
所以,終于面對面地跟這喬家的大兒子坐在一起時,曲阿英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還替老頭子戴著孝,把一朵白毛線扎成的小花別在鬢邊,直挺著背,聳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這樣,團團的一屋子婆家人,一雙雙急紅了的眼,一副副窮兇極惡的心肝,她的身邊只得八歲的兒子與抱在手上的小女兒,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怕過,現在,她也不怕。
不過,喬家的兒女們似乎并沒有怎樣的來勢洶洶,只來了一個老大,和原先便住在這房子里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對面,四美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閉緊了嘴,打定主意后發制人。
果然是一成先開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語調平和,老頭子活著時反倒沒有這么溫和過。
喬一成說:對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煩你搬個家了。我妹妹要住回來,總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輩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說:四美要搬回來是不?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會做那種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兒收拾屋子搬出來,叫四美還住她原先的屋。我女兒可以跟我在堂屋里搭床。
一成神情有點疲憊,也笑了笑,繼續溫吞吞地說:不是這個意思,曲阿姨你沒有弄清楚。我是說,這老屋,房產屬于我小妹喬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這里是不合適的。
曲阿英覺得自己聲音微微發著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說:我跟你父親沒有辦手續,但我們終歸是事實婚姻。我們是鄉下人,但是我們也是懂法的。我是有權利繼承喬大哥的遺產的。
一成捏捏鼻梁,又笑了一下,說:曲阿姨您說得對,您是有頭腦的老人家,您是有權利繼承老頭子的財產,所以,老頭子有多少錢,您盡管拿走,我們做兒女的,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個父親多少的恩典,現在當然也不會爭這筆錢。但是,這房子,房產證與土地證上是我妹妹喬四美的名字,不是老頭子的財產,您當然就沒有權利繼承。
曲阿英這一回真的笑了出來,哎呀,一成,你會不會記錯了呢。你看,這房產證,土地證,上面明明白白寫的是喬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兩張紙,推到一成面前,當然,這個是復印的,原件在我這里。一成,我一個寡婦人家,背井離鄉,侍候你父親一場,也不容易,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特別是后來,你們跟老頭子嘔氣,一撒手把他全推給我,不是一天兩天啊,我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們的媽,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個手指頭又把那兩張紙推回到曲阿英的面前:所以我說,您可以拿走老頭子的錢。那個我們幾個兒女完全沒有意見。可是,您還是沒有弄明白,我手里的這份證書才是真的,老頭子那里的那份不是。如果你不信,我們可以找權威部門來認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頭子的證書是假的?他當時可親口跟我說過,這房子是他的。人嘴兩塊皮,這個時候,人已死了,死無對證,你說什么都是可以的。你在電視臺做事,見得多識得多,想要騙我一個鄉下來的老太婆還不是一句話。
四美插嘴道:你不要糊涂,老頭子的嘴里,有幾句真話?你跟他不算久可也不算短了,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老頭子嘴里有幾句真話,這話可是正正地撞在曲阿英的胸口,老頭子說過幾句真話呢?她想,她還真不清楚。人就是這么個不是東西的東西,誰知道誰的心里放了幾句真話,這真話從嘴巴的兩塊皮里翻攪一通出來后又剩了幾句是真的。
一成接著說:我會陪著您一起去鑒定,我的話您不信,公家的話你總該要信。等事情弄明白了,咱們再談搬家的事兒。這事兒,不急。您看,您是孤兒寡母的,我妹妹也是單身帶一個孩子,這種苦處,您最能體會,還希望您能體諒,我得替我妹妹打算打算。
曲阿英握了一手的冷汗,她知道她是輸了。但是輸也要輸得有個架子在,她想著,她一個寡婦人家,拉扯兩個孩子長大,自然有點斤兩也自然有點擔當,那我們就去找公家人鑒定一下,她說,要是我的那份是假,二話不說,我卷鋪蓋走人,要是真的,對不住,誰也別想把我趕走。
曲阿英說著,慢慢地直了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知道她是輸了。她得端著架子把這兩步走完。別叫人看笑話看得太得了意。
喬一成在辦完這件事之后,在家里休息了兩天沒有去上班。第三天,他去上班了。他想,無論如何,這一天他得去單位。
原本喬一成是新一任副臺長的侯選人之一,因為上一次的嫖妓事件,一成與這個機會失之交臂。
這一天,是新任臺長副臺長宣布就任的日子,喬一成坐在寬闊的電視臺演播大廳的一個角落里,與眾人一起鼓掌。心下一片坦然與寬慰。
就在臺領導競聘全部結束的那一天,臺里鎮重地發布了一個公告,替喬一成同志正名,洗清了有關他嫖妓的聲名,并將此公告發布在西祠記者論壇里。
一個月以后,曲阿英一家子搬離了喬家老屋。
曲阿英的兒子還要拼著鬧上一場,曲阿英說:兒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鄉下時,愛打的那種麻雀牌?兒子,輸了就是輸了。洗一把牌我們重新打,賴皮算怎么回事?
曲家母子們搬離了喬家,臨走前,喬一成又交給曲阿英一筆錢,說是喬家子女們湊給她的,為了她曾為喬祖望做的一切,表示感謝。
二強跟曲阿英的兒子說,要是你還想做下去,自然可以在我的店子里繼續做。
喬四美搬回了老屋。兄弟與姐姐幫著她搬的家。
三麗說:這屋子如今寬了,四美你不怕吧?一個人帶著孩子?
四美說:我不怕。我從小在這里,怎么會怕?小時候怕鬼啊怪的,一把年紀了哪會怕?
而且,四美想,在這屋里過世的人,好也罷歹也罷,總是自家的親人,是媽,是爸。
一道到這老屋來的,還有一個人。
南方。
南方是回來給老頭子上墳的。
葬禮那會兒,南方正在外地出差,一直都忙得不可開交,這次回來,是參加喬老頭子骨灰入土儀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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