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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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的幾個兒女們商量了,還是將父親與母親合葬在一處。
這一天的午飯是在喬家老屋吃的。
這堂屋的頂上原本有一塊一米見方的玻璃天窗,多少年了,那玻璃被一層足有半寸厚的泥灰給糊得一點光也透不進來,二強在早兩天里架了梯子上去給那天窗換了扇玻璃,濾了一層蜜色的暖陽直照進來,堂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來,三麗快活地說:虧你還記得這扇窗,二哥。
一成笑道:他怎么會不記得。小時候,他晚上起來在桌上的紗罩子里偷東西吃,不敢開燈,全靠這一扇窗透著的一點星光來照亮。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才吃了飯,三麗便推著喬一成,叫他跟南方姐出去逛逛,不是說南方姐的新房子弄好了嗎?不去看看嗎?
南方與一成沿著街道緩緩地走,南方說,聽說你們臺里換了新的領導班子?
一成笑說是的。
南方說,不必遺憾一成,你不適合那個。
一成忽地起了玩笑的心笑問:為什么?
南方也用輕快的玩笑的調子說:你的氣場太正。
一成朗聲笑起來:這是宋青谷同志的口氣。
南方也大笑起來:苞谷是位好同志。
一成說,好同志遇上了新問題。前段日子苞谷去教育系統做一專題,準備沖擊今年新聞總署的大獎,采訪了若干學校,有一天忽被一小學老師收服,如今正在通往二十一世紀新好男人的光明大道上不斷前行。
南方笑得直不起腰來,馬上打電話給宋青谷以示祝賀,說,加油苞谷,做一架愛情天空里的戰斗機!
兩個人在大街上笑得如同兩個孩子。
一成忽地說:謝謝你,南方。
南方回過頭來的時候,頭發被風吹得遮住了眉眼,她把頭發撩到耳后,露出一張恬靜的笑臉來:清者自清一成,這世上總有黑白是非。
一成啊了一聲,別過頭去,好半天問:這么相信我?
南方說,我是信我自己。項南方別的沒有,眼力還是有的。喬一成是什么樣的人,項南方豈會不知道?
秋末初冬,天色暗得早,兩個人不知不覺得就走到了秦淮河畔。河水渾濁,帶著咸濕氣,隔岸有燈光亮起,光亮散落在河面上,在河水波漾間碎鉆一樣地閃著。
一成問南方,冷不冷?
南方答非所問,說,一成你看這河,治理了這么多年,還是不理想。不過,到底是好得多了。依稀有了當年漿聲燈影的韻味了。
一成伸手攬住南方的肩,沒有做聲。
一成,南方又說,生命再痛苦,再無望,總還是有一點光明的東西,值得我們為之掙扎,拼了命似地伸手抓住。
一成與南方緊緊擁抱在一起。
南方輕聲說,以后你要有什么事,要記得第一個讓我知道。
二強在這一年的年底終于去了東北,說是要把馬素芹帶回來過年,跟智勇一起去。
四美的女兒戚巧巧,被市小紅花藝術團錄取。
這小姑娘烏發明眸,身姿輕盈,容顏美麗,雙臂伸展來比身高長出不少,雙腿并攏來沒有一絲縫隙,天生的舞者,還特別地安靜,總微笑著,即便是站在角落里,也一樣光彩照人。四美打她四歲起便送她去學跳舞,她的樂感與肢體感覺特別地好,說起來,這還是常征的弟弟常有有有次無意間發現的。
女兒住校以后,四美一下子變得無比清閑。于是她拿了大假,跟三麗說她要去一趟西藏,現在去拉薩通了火車了,比當年不知方便了多少倍,年前去走一走,趕回來過年。
三麗詫異地看她一眼,四美笑起來,姐,我曉得你是什么意思。你放心,我不會再糊涂一回。
三麗沉吟半天說: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孩子現在前途好,他也年紀不小了,也應該改過了。
四美笑了:姐,人一輩子傻一次就很夠了。我只是去看看那地方。
看看曾經為了一個人所走過的,千山萬水。
這是二零零七年的年底。
就那么巧,等二強與四美先后回到南京的第二天,便開始下雪。
零八年的年頭,南方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這個城市,一片銀白。
6
零八年開始,喬家的孩子們過了這么些年來最安穩最踏實的一段日子。
二強自馬素芹回來以后,便將自己的那家小飯店重新裝修了一下,本來二強說,弄得高檔一點兒,換上一色的西餐臺面,小小的方桌子,上面鋪上桌布,弄個小花瓶,再點上蠟燭什么的,馬素芹不同意,說,我們這個店子靠近學校,學生娃來吃飯就是圖個便宜味口好,弄得不土不洋的,把客人嚇跑了。不如干脆家常到底。
于是小店的裝修便走了極平民的路子,桌椅凳子做舊,四壁青磚的墻,紙燈籠,屋梁上掛幾串辣椒蒜頭,且是干凈,全是家常菜色,還給學生包飯,生意越發地好了。
二強留下了曲阿英的兒子在店子里幫忙,這兩人,倒正經做起朋友來,本來二強也是愿意讓曲阿英的兒媳婦在店子里做的,可是那年青女人死活不肯,自己找到一個活兒,在一家賣汽車的店里擦玻璃,四美有一回在街上碰見她,她紅潤的臉上慚慚的笑一晃而過,大方地與四美打招呼,告訴四美,曲阿英現在包下一間報亭賣報紙雜志,日子還是不錯的。曲阿英兒媳婦又說:四美姐,你替我謝謝喬大哥。是他找人幫我媽包下報亭的,我們一家子謝謝他。
四美微微吃驚,料不到大哥背著他們竟然這么做。
四美覺得大哥這個人哪,活像一個熱水瓶,外頭涼,里頭燙。話又說回來,這種人,不討好的,這年頭,你看還有多少人在用熱水瓶?全改喝純凈水了。四美把這番話說給三麗聽,三麗笑她現在竟然開始哲學思考了。
姐妹兩個人哈哈大笑。
最近有人給四美說了個對象,對方年過五十,兒女都在國外,自己辦了一個工廠,專接外單服裝和運動鞋的加工,做得相當不錯,竟然稱得上是一個大款,本人長得也不寒磣,五十多了,背不駝,肚子也沒有脹大如鼓,收拾收拾也是像像樣樣的一個男人。他對四美十分滿意,四美只一個小女兒,孩子又漂亮又省心,無父母,兄姐們各自有家有工作,無拖累。可是四美見了人家一兩次之后,竟然回絕了這門親。兄姐們頗有點不解,二強開玩笑地說:大款哎,是開玩笑的嗎?一套別野在郊區,出門就是小汽車,想買什么好衣服也不用算計來算計去,眼睛眨都不眨就買了。
四美嘎嘎地笑,說二哥你從小說把別墅讀成別野,到今天也不改。我告訴你們說,嫁大款,就象搶銀行,錢來得快,可是后患無窮。我現在這樣一個人有什么不好?女兒由國家培養,我每年存點錢就出去旅行一下,看山看水比成天看著一個男人強得多了。
笑倒了一屋子的人,喬一成想,料不到喬四美有一天成了喬家幾個兒女中最為豁達的人,可見人傻不要緊,只要不傻一輩子就行。
三麗與王一丁住的那片老房子被政府征了地,他們拿到了一筆房貼,加上積蓄,兩人買了新房子,現在正在裝修,夫妻倆帶著孩子,在老屋里臨時過渡,跟四美做伴。叫喬一成奇怪的是,三麗他們挑的房子,竟然與南方新買的房子在同一個小區里,隔了三幢樓。
喬家幾個孩子中,現在最不順心的,是喬七七。
七七的女兒,那個小喬韻芝的小姑娘,得了一種怪病。
其實早兩年,七七也發現了她的這個毛病,小姑娘跟她媽媽去超市,偶爾會在口袋里塞一點小東小西的回來。有時是一塊小橡皮,有時是一包小頭繩。那個時候夫妻兩人只罵了女兒幾句,也沒太在意,小姑娘被嚇了兩回,也就沒再亂拿東西。鈴子走后,小姑娘的這個毛病開始發作,有一回在超市被當場抓住,七七賠了錢道了歉,可沒過多久,她竟在學校里犯了事,趁著全校學生在操場上開慶祝會的機會,一氣偷了六個班級的東西,其中有一些挺值錢的數碼用品,還有現金,統共算起來,有幾千塊錢。學校把家長找了去,由校長親自出面,跟喬七七鄭重地談了,希望他能好好地重視孩子的這個毛病,必要的話,可以帶孩子去看一看心理醫生。不然,學校考慮要將喬韻芝除名。
這事兒過了沒兩天,喬七七在一天下午接到了學校打來的一個電話,嚇得魂飛魄散,腿抖得走不得路,叫了輛車趕到學校。
喬七七看見他的女兒,十二歲的小姑娘喬韻芝,坐在學校頂樓平臺的邊沿上,雙腿掛在外面,一把長發散了,在風里吹得四下飛散,裹了一頭一臉,喬七七看不清女兒的樣子,只聽見她尖厲的,帶著哭音的叫聲:你們誰都別過來!誰過來我就跳下去!我跳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喬七七回憶起,喬祖望臨死前的那一夜,他冰冷的,干而硬的手在自己臉上撫過去的感覺,那腐的,溫的,臭的死的氣味兒撲在自己的臉上,那是喬七七頭一次離死亡那樣近,喬七七才過三十,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死,那個東西遠遠的遠遠的,在長路的盡頭,他得走多久才走到那里,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喬七七活到這么大,似乎從來沒有專心地想過什么事,他只是活著,頂了個活人的腦袋,可從來不想。
這一天,喬七七正有點感冒,渾身火燙的,腦子卻在這一刻格外地清明起來,他對著女兒走過去,叫著女兒的小名,芝芝,芝芝,你下來,到爸爸這邊來。
他張著手,爸爸這個詞從他的口里冒出來,好像是個實在的東西,骨碌著在他的嘴里打著轉,他嘗著這兩個字兒的味道,想起他多少年里都一陣一陣地發著懵,不明白家里的這個小東西,打著辮子,穿著花衣,在屋子里來來去去的小姑娘是打哪來的,是怎么回事。
喬韻芝并不理她的爸爸,往下探探腦袋,引來一陣壓抑的驚呼。
忽地,有一道人影從喬七七身邊掠過去,一個人沖到平臺的邊沿,坐在喬韻芝身邊,風很大,喬七七耳邊呼呼的灌滿了聲音,轟鳴著,他聽不見那人跟他的女兒說了什么,只看見他的嘴在動,然后,他看見那個年青的男孩子抓了喬韻芝的手腕,把她拉了下來,身邊的人蜂擁而上,抱住跌倒在地的小姑娘喬韻芝,有人低低地哭。
喬七七僵在原地沒有動彈,他覺得,他身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悠悠地沖著那青白的一片冬日天空飛了過去,他身上的一部分消失了,可身體卻奇怪地變得更加沉重,就像他過往的三十年的日子,嗖地一下子晃過,剩下的日子卻更長得沒有了盡頭。可更怪的是,他卻好像看到了那個盡頭,他的小女兒在剛才的一剎那里,就站在那個盡頭上,他清楚地看見她飄飛的長頭發,和冷冽冽的眼神。
救下喬韻芝的,是她年青的班主任老師,喬七七認識,非常年青的一個人,這小老師也是嚇得不輕,可還撐著陪著喬七七處理完了事情,送他們父女倆回了家。
這件事情,喬七七沒有告訴齊唯民。這是他頭一回有事兒瞞著他。
齊唯民的母親,喬七七的二姨去世了。
她糖尿病,拖了好多年,在醫院里搶救了兩天之后,老太太突然清醒,看著身邊的兒子兒媳與小孫子,問了聲,七七呢?沒有等到回答,也沒有看到趕過來的喬七七,就那么閉了眼。
齊唯民的繼父,那個與二姨生活了十來年的老頭,守在醫院太平間前,他說要再陪一會兒二姨再回去。等齊唯民和常征辦好了手續過來找他時,發現他坐在長椅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齊唯民足有兩天兩夜沒有睡,終于下決心,將母親與繼父合葬在一處。
工人用蓋板蓋嚴兩只并排放著的骨灰盒,用水泥抹嚴邊隙,齊唯民看著墓碑上黑色的新鮮的兩個名字,再看向遠遠的東南角,他的親生父親就埋在那里,他覺得父親在看著他們,看著這一個雪白的嶄新的墓碑,父親愛過的,和一起生活過的兩人女人,都離他遠遠的,遠遠的。他們經歷的那一段歲月,灰飛煙滅,永不回來了。
等齊唯民忙完了一切,喬七七才告訴他,他把游戲室包給別人做了。
喬七七把女兒留在家里呆了一周的時候,父女倆人連大門也沒有出,飯菜都是打電話叫的外賣。小姑娘坐在自己臥室的地板上安靜地繡著十字繡,繡了七天,繡成了一個靠枕套,喬七七枕著這個枕頭,枕在女兒細密的針腳上一夜未睡,第二天開始,他每天陪著女兒一起上學,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里,跟女兒一起聽課一起放學,陪著女兒一起做功課,一直到這一個學期的結束。
春節過了,眼看著十五元宵就要到了。二強跑去找喬七七,說是叫他十五這一天一定要回老屋跟哥姐們一塊兒吃個飯。
那一天,喬一成喝了不少的酒,也許實在是喝得多了點,喬一成覺得坐在身邊的弟妹們的身影都飄飄乎乎的,在映在水里的倒影似的。四美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硬留他在老屋住了一晚。
喬一成睡在熟悉的屋子里,這一覺特別地沉,夢都沒有一個,一片單純的漆黑,濃厚得化不開。第二天一早,喬一成睜開眼,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在屋子里晃,聽得她說:起來了,太陽曬著屁股了。
很輕柔的聲音,道地的土腔。
喬一成微笑起來,喊了一聲:媽。
他想起,這好像是一個周日,他睡到很晚,媽媽叫他起床,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想著這一夜的長夢,夢見他長大了,上了大學,寒窗苦讀,范進中舉似地考上了研究生,夢見他結婚了,還不止一次,夢見他的弟妹們,一個個,長手長腳,都添了歲數,面目不復他所熟悉的少年的青澀稚嫩。夢里頭,他們哭,他們也笑,他們過著日子,日子里有人來了,后來又去了,他還夢見自己與一個女子在河邊走,河水拍岸,溫膩的水汽,河面上散落的燈光,還夢見一場又一場的葬禮,有人痛哭,但是他一點也不悲傷,因為他相信那是夢境,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從容,一切都不與他相干,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很長很長的一個夢,醒來,卻是一個周日,他不用上學,作業也做完了,母親一定在忙著燒早飯,身邊的兄弟也還在睡,一條腿搭在他的肚皮上,他的妹妹們睡在旁邊的小床上,駢頭抵足。
喬一成滿足地往被子的更深處縮一縮,又叫一聲:媽。
有小姑娘的聲音響起:大舅舅。
一張美麗的小臉出現在喬一成的視線里。細軟的頭發掃在喬一成的臉上。
小姑娘乖巧地問:大舅舅,我媽問你早飯想吃什么?稀飯還是豆漿,油條要不要?
喬一成慢慢地對準目距,看了又看,認出是難得放假在家的外甥女戚巧巧。
喬一成慢慢坐起身來,好半天,終于笑出來。
都要,他對戚巧巧說。
這一天是周日,喬一成午后去了南方的新房子。
裝修已做好了,大方舒服的風格,一切嶄新卻又帶一分塵世的親切,倒像是人離家了一段日子,拎了行李重又回來了。
南方看過,很是滿意。
喬一成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地走過,快樂里頭有一種深切的疲憊。
大約還是宿醉的緣故。
喬一成到衛生間里方便。
有點頭暈,他把頭抵在墻上。下身忽地一陣尖銳地刺痛。
接著,他看見抽水馬桶里一片血紅。
7
喬一成用了一周的時間,處理了一些事情。
事情辦好了之后,他在中國銀行里租了一個保險柜,把所有的文件收進去,那只小小的銀色的鑰匙,喬一成把它在手心里捂了好一陣子,這一段他的手心總是這樣滾燙的,干的,手心的紋路淺淡而散亂,喬一成想直初中的時候,有個同學,神叨叨的,成天給人看手相,他還記得那小個子的男生在看了他的手相之后,露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說,反正你這個人吧,一輩子會有人疼。
最終,喬一成把小鑰匙裝進一個信封,封了口,信封上寫了項南方的名字。
喬一成這些天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轉了個遍,他走過他曾經生活過的一個一個的地方,最初與葉小朗租住的小區,坐落在安靜的濃萌蔽日的西康路上的項家小院,電視臺的周圍,母親原先工作過的廠子所在的街道,小時候常玩的地方,完全地步行,一寸一寸地丈量他前半生生命的痕跡,這才真正切切地明白什么叫滄海桑田。所有的地方都不復當年的舊貌,拆掉的房子新起的樓,砍掉的樹樁上甚至新發的枝芽都茂盛蓬勃了。這一年的冬天實在是寒冷,路邊堆著未化的雪,污臟的,成了灰黑色,鼻尖全是清冽的雪氣,板結的地面,一步一滑,讓人聯想起人生的艱難。
路經曲阿英的報亭時,喬一成看到了她,對著她點一點頭,曲阿英略有點局促地也點一點頭。彎下腰去。
過一小會兒,有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矮墩墩的,步履還不大穩,抱了一大摞報紙,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仰頭看著喬一成,喬一成沖著他說:給我的?
小孩子手上的報紙大約是拿不動了,差點落地,喬一成給接過來。謝謝你啊。
小娃娃笑起來,口水落下來。
最后,喬一成回到喬家老屋。
家人與鄰居都上班去了,小院冷清幽靜。好像只有這里無甚大的變化,無非是多出一小間依墻搭建的小廚房或是儲藏室,院墻上濕滑的苔痕,枯的爬山虎枝,院里一口大缸,半缸水,上面漂著極薄的冰,映著一方天,烏澶澶墨沉沉的。缸里的魚在這一個冬天里全凍死了。
還是變了,老屋原先的花窗換成了推拉式的鋼窗,廊下突出一個空調的外箱,像人頦下起的一個大包,稀臟的,原來的燕子窩早就不見了蹤影。
喬一成在老屋門前站了許久。
時光嗖嗖地從耳邊流過,少年時的喬一成推門而入,進得門來,卻已是年過四旬的男人了。
當時那少年,煢煢獨立,無比惶恐和哀傷,生命里的障礙這樣多,而日子一望無盡。
然而日子也終于走到了這么一天,他曾以為四十歲久遠得永遠不會來。
在喬一成的記事本上,記下了如下一行:
二月六日辦妥銀行所有事宜
二月七日所有文件存入保險箱,鑰匙將來交南方
二月十日約宋青谷吃飯,品嘗苞谷推崇之東北醬骨頭
二月十二日入院
喬一成得了腎病。
確診之后,病情發展得很快。
醫生建議透析。醫生說,越早越好,特別是早期開始腹膜透析,可以充分發揮原有腎功能的作用,效果會更理想一些。
三月初,喬一成第一次透析。
過程漫長痛苦,喬一成覺得好像過了一輩子那么長的時間才結束。醫生說,怎么可以沒有個家人在身邊?怎么可以?
透析過后,效果似乎還不錯。只是日復一日地吃著醫院配給的食物讓喬一成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喬一成提出出院回家去療養。醫生也同意了。
喬一成在病房上迷糊地睡去,朦朧夢里,他端了杯熱茶站在窗前慢慢地喝,茶杯晃了一下,灑了他一手茶水,濕碌碌。
醒來發現,手心果然濕潤而溫暖。
有人伏首在他手上,在哭。
喬一成動一動手,那人抬起頭來,一張淚漬漬,眉目間皺起無限哀傷的面孔。
是三麗。
隨后有人進病房來,身架寬大,鞋聲拓拓。
是宋青谷。朗朗的聲音,說,跟這里的主任打了招呼,即刻就搬一個單人病房,并斥喬一成這么不聲不響地自己一個人來住院十分愚蠢。
你當你在演八點檔?宋青谷說。
兄弟姐妹們都過來了,團團的一屋子的人,宋青谷不由得又說起自己的英明來,若不是換了病房,哪里呆得下這么許多人?
從這一天起,陸續有親戚同事來看一成,來的人無不輕言細語,所以雖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會兒便走了,不想妨礙病人休息。
二強夫妻兩個也不知從哪里弄來個腎病病人的食譜,鄭重地請醫生看了,天天做了送過來。
三麗拿了一張大白紙,細細地排了個時間表,兄弟姐妹幾個輪流來陪著,保證病房一刻也不會空著無人。
七七請三麗把自己也排上,三麗說,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來看看大哥就行了。齊唯民說,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沒事的。
有天七七來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說她打水去了。七七一個人面對一成時,總有一分尷尬與瑟縮在,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著床沿坐了半個屁股,沒過一分鐘便站起來說去幫著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門口看見四美,趴在窗臺上,腳下兩個熱水瓶。
四美在哭。大顆的眼淚撲簌簌落在窗臺上,一個一個濕的小圓點子。
七七在她背后站了一會兒,走上去,摟著她的肩,她回過頭,腫得桃似的眼睛看著七七,微微有點驚,愣了一愣。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時又涌了一眶的淚來,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腦袋在他的肩頭輕輕地磕。
七七拎了兩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門口站住,七七說,四姐,你別進去了,給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里難受,我就說你接了個電話先走了。
四美點頭,走兩步回頭,問七七:你剛叫我什么?
七七有點磕巴:四......四姐。
四美臉上忽地透一點笑意出來,說,小七你回頭也叫大哥一聲,我沒聽你叫過他。
七七臉上紅了一下,微笑著說: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十點多才走,因為項南方回來了。
項南方只見過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個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聲,說自己先走了。
過了沒半分鐘,七七卻又推門,探了半個腦袋進來,突兀又含糊地說: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著看著七七出去,又笑著轉過身來,說,你這個弟弟挺可愛的,這么大個人,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一成看著南方,半天才說出一句:南方,你來了?
南方微笑著,也過了半天才答:一成,你不夠有信用,你答應過的,若是有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結果我成了最后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一成囁嚅著,內心百感交集,不能成言。
南方于是又笑:青谷人真好,這病房安排得很好。你好好地養病,不會有事的。對了,我幫你聯系了一個腎病專家,最近他會從北京過來,幫你會診。
一成說:這可怎么好意思?
南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成,你從來都是怕欠別人的情。可是,人這一輩子,哪能真的孤獨到老,誰也不求,誰也不靠的呢?生而為人,本來就是要吃盡千辛萬苦,身邊有人相互幫襯照應,彼此扶持,是福氣。
一成不語,拉了椅子,叫南方坐下,剝了一個金燦燦的大桔子,遞到她手里。南方低頭半晌,忽地說:一成,我就快回來了。
你說什么?一成問,回到南京?
是的,我申請去教育局。想做一點實在的事。
可是你現在發展得這么好。一成說。
南方突地轉移了話題,我有個大姐你是知道的吧,就是跟我和北方不同母的那個。
一成點頭。
南方不急不徐地說:你可能不清楚,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那年代,人們也沒聽說過要測智商,就覺得她學東西特別快,過目不忘。后來我父親認識了一個德國回來的學者,他跟我大姐接觸后說,給孩子測個智商吧,興許這是個神童。誰知真的測出是神童之后,大人們都覺得我大姐好像反而慢慢地遲鈍起來。書也讀得一般,上一個一般的大學,做了一份一般的工作。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大姐是真正聰明人。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她說,她要做一個一般的人,嫁一個一般的人,過一個一般的人生。也許混沌也許缺少榮耀與光彩,可是比較容易接近幸福。當時我還反駁她說,一般人可也不容易幸福,她之所以能接近幸福不過因為她有一個不一般的家。我記得大姐當然笑起來,她說,可不是。在不一般的家里過一個一般的人生。誰叫我命好,命好,就可以多一點選擇權,只不過每個命好的人會拿這多出來的選擇權做不同的事,有人拿來掙錢,有人拿去爭權,以便多出更多的一些選擇的權力。而我選擇一種我想過的日子。所以我就幸福了。
一成聽南方低緩地說著,午間的陽光直照進病房,因為映了屋頂未化的雪色,格外地明亮,落在南方濃黑的頭發上,光線亮,可以看見南方眼角細微的魚尾紋,她也老了些,可這一點老態愈加柔和了她的五官,眉目里一派清明。一成想,這是南方,他曾經的妻。項南方,在他最困苦的時候,她是他永遠的南方。
南方抬起眼笑著繼續道:那個時候我不懂得大姐,我只覺得工作學業以及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證明給所有的人看,是我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最好。人生里沒有什么比讓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義的事情了。一直到我遇到你。
對了一成,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么?
一成溫柔地說:羨慕我享一份世俗的快樂。
南方點頭,卻又搖頭:你明白可又不能真正地了解呀,我剛認識你那會兒,我覺得你真好啊,我最羨慕的就是你跟你兄弟姐妹之間的那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從小父親就教育我,人要獨立要自強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任何人,因為誰在最關鍵的時候誰都可能靠不住。我們有家庭之愛也有兄弟姐妹之愛,可是從來沒有覺得誰離了誰就不能活。我們彼此如同四肢,如果斷裂,自然是要痛徹心肺的,可是,還是活得下去,還會慢慢適應。可是,你跟你的兄弟姐妹們,看上去卻也并不是深情款款,然而分離時便如同從彼此的身上把彼此剝離。你們是精神上的連體兒。當時我想,這真不容易,這有多好啊!
一成握住南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只是這種幸福怕是我再不了多久,南方,我托一個事兒......
南方站起來,打斷他的話:先不要說這個。我不相信就到了絕望的時候。
人總有這么一天,南方。我一輩子,很走運了。
以后的日子會有更多的運氣,相信我一成。運氣,幸福,好日子,就在你前頭,可是你得走過去,他不會來就你。你得走過去。
這一天晚上,南方留下來陪夜。
半夜的時候,一成睡不透,聽得一旁的床上有微泣的聲音,黑暗里游絲一樣。
一成試探著叫:南方?
那邊便安靜了下來。
一成又叫:南方,南方。
聽得悉索之聲,是南方。
一成往一邊讓一讓,空了半張床出來,南方坐上來,靠著一成。
一成說,現在才明白,我過去錯得有多厲害。
南方似乎笑了一聲,鼻間一點澀意,低聲說:都有錯。我錯在不夠堅定,你錯在不夠相信。
一成捏緊了南方的手,在心里說:謝謝你南方,謝謝你。
謝謝你愛我,雖然過去我真的從來不敢相信。
原來靈魂一直這樣不由自主地卑微著。
一周后一成出院,可是這一年的五月里,一成的病情進一步惡化。
五月中旬的一天,四川發生理氏八級大地震。
喬一成卻多半在昏睡中,在世界看不到的地方倍受折磨,而世界亦在喬一成看不見的地方滿目蒼荑。卻都在疼痛中緩緩地愈合著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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