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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鐵嘴稷下戰(zhàn)群英?光頭大梁偷瘋?cè)?《戰(zhàn)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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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稷宮位于臨淄之內(nèi),宮城西門之外,與宮城僅一墻之隔,有專用的林蔭道與宮城相通。齊王只要走出西門,就可直達(dá)稷宮。西門亦稱稷門,稷宮位于稷門之外,因而亦稱稷下。

    稷宮占地數(shù)千畝,起自西門,延至南門,綿延數(shù)里,被縱橫阡陌、花園草坪、荷塘魚池等切割成許多方塊,每個方塊構(gòu)成一個院落,院中亭臺樓閣櫛比鱗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若一個巨大的后花園。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學(xué)有所長,皆有所居,亦皆有所養(yǎng)。稷宮以學(xué)問為上,若是學(xué)問得到眾士子的認(rèn)可,即可由祭酒推薦,通過學(xué)宮令轉(zhuǎn)奏齊宮,由齊王詔命為稷下先生。無論何人,只要被聘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宮分到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開宗立派,擇徒授藝。

    稷宮中心是一處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門前面是一個方形廣場,鋪滿磚石,周邊大樹參天,樹下草坪連綿,最多可容數(shù)千人。凡大型論壇,即在此場舉辦。

    申時,待蘇秦一行趕到,喪禮已經(jīng)就緒,行將開始,廣場上一片靜穆。正對院門處,擺著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烏黑油亮,棺頭上是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一代宗師”四字,皆是齊王親題。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個論壇,高約三尺,上面鋪一層黑色麻毯。論壇兩側(cè),擺著數(shù)十花圈,顯然是朝中諸臣及稷宮諸先生送的。

    磚地上鋪一層席子,席上站著稷下士子,皆著麻服。眾士子分成若干隊,每隊前面突兀一人,無不氣宇軒昂,表情靜穆。無須再問,他們皆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是其門下弟子。新來士子、未及拜師或不愿拜師者,則分站兩側(cè),自成縱隊。廣場中央空出約一大步寬的空地,可站兩行,顯然是留給蘇秦他們的。

    果然,蘇秦一行一到,就有人導(dǎo)引他們步入這塊空場。蘇秦打頭,后面依序站著公子卬、公子章、公子噲、樓緩,再后面是飛刀鄒等隨行諸人,在各自席位前面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喪禮的田嬰在一聲鑼響之后步入論壇,朝棺材及眾士子各鞠一躬,聲音略顯沙啞:“諸位先生,諸位嘉賓,諸位士子,辛丑日子時三刻,一代宗師、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鶴仙去。今日申時,我們齊集此處,深切哀悼先生,緬懷先生!”頓了一下,咳嗽一聲,掃視眾人一眼,“諸位朋友,祭禮開始,向彭先生的英靈叩拜!”說畢轉(zhuǎn)過身去,在壇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禮。

    場上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禮。與此同時,跪在棺材兩側(cè)的樂手奏起哀樂。

    有頃,哀樂停止。

    田嬰轉(zhuǎn)過身子,淚水流出,聲音更咽:“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王上哀傷,休朝七日,更在宮中布設(shè)靈堂,日夜為先生守靈。彭先生一生,治學(xué)嚴(yán)謹(jǐn),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將余生獻(xiàn)予稷下,致力于學(xué)術(shù),首倡稷下論壇,鼓勵百家爭鳴,使稷下學(xué)風(fēng)昌盛,領(lǐng)袖天下學(xué)問。為緬懷先生偉績,承繼先生遺愿,我王頒布詔書,在先生英靈之前設(shè)立論壇,以學(xué)術(shù)爭鳴為先生送行。”說完伸袖抹去淚水,從袖中摸出詔書,站起身子,朗聲宣讀。

    田嬰讀畢,在場士子無不以袖拭淚,更咽四起。

    田嬰聽?wèi){大家更咽一陣,朝眾人微微抬手,禮讓道:“論壇開始,諸位請坐!”

    眾人原本跪著,此時也就順勢席地而坐。

    田嬰見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諸位朋友,但凡稷宮正式論壇,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論壇,是為彭祭酒送行,在下學(xué)識淺薄,不敢僭越,特奉王上恩旨,請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聞名天下的學(xué)界泰斗暫代祭酒之職,主持今日論壇。”說著轉(zhuǎn)過身去,朗聲叫道,“有請新祭酒!”

    話音落處,棺材后面轉(zhuǎn)出一個光頭。

    見是滑稽游士淳于髡,眾人無不驚喜。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時看到光頭,不免得意,朝左右連連點(diǎn)頭。

    淳于髡并不著急上壇,而是徑直轉(zhuǎn)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禮,只伸開兩手在寫著“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連拍三下,大聲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來,支起耳朵,在下為你主持論壇,你可要聽得仔細(xì)些!若是有人論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論得不好,你就放個響屁;若是有人論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讓他說去!”

    在如此靜穆的場合下,淳于髡陡然間晃著個光頭如此說話,眾人皆是一驚:欲待發(fā)笑,似覺不妥;欲待不笑,實在難忍。

    場上現(xiàn)出難言的尷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鬧騰一陣,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聽一時,皺眉搖頭:“這個老蒙子,睡得像個死人,看我拿錘子敲他!”說著眼珠子四下一轉(zhuǎn),瞄見旁邊有一蓋棺敲釘用的錘子,遂朝手心不無夸張地呸呸連吐幾口唾沫,拿過錘子,在棺材板上連敲數(shù)下,側(cè)耳又聽,有頃,不無驚喜地轉(zhuǎn)過身來,左右晃動光頭,樂道,“呵呵呵,你個老東西,這下睡不成了,總算爬起來了!”說著將錘子丟在一邊,朝身上拍了幾拍,走入論壇。

    這一連串舉止簡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場滑稽戲,眾人再也忍俊不禁,不知是誰率先笑出聲來,繼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淚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嬰,也忍禁不住,破涕為笑。場上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蘇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無佩服地連連點(diǎn)頭。是的,舉辦如此規(guī)模的辯論,場上氣氛凝滯如是,沉悶如是,誰能暢言?眾人皆不暢言,何來爭鳴?齊威王和田嬰百密而一疏,而這一疏此時讓淳于髡天衣無縫地補(bǔ)上了。久聞淳于髡多智,今日見之,方信傳言不虛。

    淳于髡樂呵呵地走到場上,朝眾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禮,指著田嬰繼續(xù)調(diào)侃:“老朽正在邯鄲逍遙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說是老蒙子有事,約老朽速來。老朽以為有何好事,乘了駟馬之車,緊趕慢趕,原本三個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趕到了??”

    從邯鄲趕至臨淄,駟馬之車走二十日如同蝸牛,淳于髡卻計劃走三個月,且講得一本正經(jīng),眾人再笑起來。

    淳于髡被打斷,只好停頓一下,見笑聲住了,才又接道:“老朽來了,老蒙子卻睡去了。你們說說,老朽與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見,老朽好不容易奔他來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難受幾日,后來也想明白了。人這一生,早睡晚睡,長睡短睡,好睡賴睡,都是個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無可厚非。這樣一想,心里也就不難受了,只是多少覺得,老蒙子這樣做,不夠仗義。老友來看他,縱使要睡覺,至少也得打聲招呼才是!”

    淳于髡說出這幾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徹脫俗,真正顯出了他的功力。在場諸人無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住點(diǎn)頭。

    淳于髡看到全場靜寂,所有眼睛無不盯視他,光腦袋又是一晃,轉(zhuǎn)過話鋒:“齊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發(fā)奇想,舉辦這個論壇,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約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應(yīng)下了。老朽從未主持過論壇,不過,老朽在想,顧名思義,論壇貴在論字,論字貴在爭吵。老蒙子不說爭吵,說是爭鳴。鳴字就是鳥叫,這個字用得妙。一只鳥叫,叫鳴,眾鳥湊到一起叫,叫爭鳴。就沖這個鳴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諸位嘉賓,諸位鳥友,此時此刻,大家齊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爭鳴,老朽別無所請,只請大家抻長脖子,亮開喉嚨,直抒胸臆,鳴所欲鳴。鳴得好,鳴得響,鳴得讓人服氣,就是雄的。反過來,鳴得不夠響,不夠好,讓人不服氣,就是雌的??”

    “雌”字剛一落下,全場再笑起來,響起掌聲。

    淳于髡打了個手勢,眾人止住笑,聽他繼續(xù)說道:“在下又想,既是爭鳴,就得有個主題,不然東家說驢,西家說馬,扯不到一塊。這場論辯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為學(xué)為人,皆以天下為己任。老朽既為主持,也就獨(dú)斷一次,為今日之辯確定一個主題:天下治、亂!”

    場上又起一陣掌聲。

    “古今天下,不治則亂,因亂而治。不過,”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腦袋,轉(zhuǎn)過話鋒,“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亂,只在率性逍遙。今日強(qiáng)論治亂,頗是難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老朽正自發(fā)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為己任,有點(diǎn)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僅鼓噪?yún)群埃谏眢w力行,這點(diǎn)勝老蒙子遠(yuǎn)矣。老朽興甚至哉,誠意讓賢,隆重薦他登壇主論!諸位有何能耐,盡可與他爭個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請酒一場,不過,老朽只請雄的,不請雌的。酒是百年老陳,可飄香十里,是老朽特意從燕國帶過來的!”

    淳于髡嬉笑調(diào)侃,一波三折,眾人一邊大笑,一邊將眼珠子四下亂轉(zhuǎn),不知他要薦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聲,步下論壇,徑直走向人群,在蘇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見過四國特使蘇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驚,所有目光齊向蘇秦射來。

    由于這日皆穿麻服,蘇秦諸人又面生,眾人均未看出來者是誰,只是從最后入場及在場心預(yù)留空位等跡象推知其身份顯赫,萬未料到他們竟是四國合縱特使,且領(lǐng)頭之人,更是遐邇聞名的蘇秦。

    對于淳于髡的突然發(fā)招,蘇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見過淳于前輩!”

    淳于髡拱手:“老朽唐突,有請?zhí)K子登臺賜教!”

    蘇秦回揖:“前輩抬愛,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呵呵呵呵,”淳于髡伸手?jǐn)y住蘇秦,“蘇子,壇中請!”

    蘇秦也不推辭,跟隨淳于髡走至壇上。

    場上再起一陣掌聲。

    掌聲過后,淳于髡指指臺子,笑道:“此臺只能站一人,蘇子上來,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蘇秦答話,淳于髡已自轉(zhuǎn)身走至臺邊,挽了田嬰的手,走至眾士子前面,在預(yù)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蘇秦恭送他們坐定,方才轉(zhuǎn)身,朝棺材連拜三拜,起身再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說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諸位先生、諸位學(xué)子!”略頓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誨。此番赴齊,在下本欲登門討教,先生卻先一步乘鶴而去,實令在下感懷。在下此來,一意只為送行先生,卻蒙淳于前輩抬愛,要在下登壇主論。在座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子前輩,更是學(xué)界泰斗,在下才疏學(xué)淺,本不敢賣弄,但在彭先生英靈面前,在下也不敢輕辭。在下進(jìn)退不得,只好勉為其難,班門弄斧,在此獻(xiàn)丑了!”

    開場白還算得體。所有目光盡皆盯在蘇秦身上。

    “諸位先生,”蘇秦陡然轉(zhuǎn)過話鋒,“誠如淳于子前輩所述,一年多來,在下致力于合縱,天下為此沸沸揚(yáng)揚(yáng),多有雜議。今日既議天下治亂,在下就想趁此良機(jī),表白幾句。一來明晰心跡,求教于在座方家;二來訴于先生英靈,求先生護(hù)佑!”

    場上死一般靜寂。

    “諸位先生,”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朗聲接道,“天下合縱絕對不是在下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諸位會問,天下大勢所趨何處?在下只有一個答復(fù)—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為,只有兩途:一是天下歸一,大道一統(tǒng);二是列國共治,求同存異,共和共生。若使天下歸一,只有強(qiáng)強(qiáng)相并,滅國絕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張此說,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若使列國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縱一途。”

    接下來,蘇秦詳論合縱,從緣起到理念再到過程,講他如何說秦遇挫,如何以錐刺股,更是聲情并茂地講述了琴師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無憂,坐而論道者居多,何曾有過如此經(jīng)歷,因而人人揪心,個個唏噓。

    蘇秦獨(dú)論一個時辰,這才收住話頭,抱拳說道:“在下胡說這些,貽笑于大方之家了!諸位中無論有誰不恥下問,欲與蘇秦就天下縱親、王霸治亂等切磋學(xué)藝,蘇秦愿意受教!”說畢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掃向場上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論辯場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顯實力的機(jī)會,因而各門無不鉚足了勁,欲在論壇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門徒,不料憑空殺出淳于髡和蘇秦,幾乎將彩頭全都奪去了。

    然而,此時見問,眾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踴躍而出。這是因為,在場士子雖然逾千,卻多是各門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頭。而排在前面的十幾位先生,也不敢輕啟戰(zhàn)端,因為此番論辯實在重大,萬一落敗,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蘇秦能言善辯,名揚(yáng)列國,此時更身兼四國特使,氣勢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過人,此時又是新任祭酒,在這樣的前輩大師面前逞舌,言語更得掂量。

    蘇秦見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出頭,便抱拳笑道:“諸位先生,蘇秦恭候了!”

    話音剛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進(jìn)幾步,在臺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論天下,在下齊人鄒衍,欲就天下求問蘇子。”

    蘇秦拱手復(fù)禮:“鄒子請講。”

    “不知何為天下,何談天下治亂?在下請問蘇子,何為天下?”鄒衍問畢,挑戰(zhàn)似的望著蘇秦。

    鄒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學(xué),近年來致力于四極八荒、陰陽五行研究,頗有心得,論辯中言辭犀利,海闊天空,在稷下被人戲稱“談天衍”。鄒衍剛來不久,因?qū)W有專攻而得彭蒙賞識,年前被破格聘為稷下先生,只是所論過奇,門下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機(jī),鄒衍自是不愿錯失,故而先行發(fā)難。

    蘇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顧名思義,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稱為天下。”

    “蘇子所言雖是,卻過于概括。在下想問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蘇秦拱手道:“在下早就聽聞鄒子有大九州之說,未得其詳,今日正好討教。”

    “蘇子過謙了!”鄒衍嘴上這么說,心中不免得意,拱手應(yīng)道,“在下以為,天如穹蓋,地有四極,《禹貢》所載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實為天下之一州,可稱赤縣神州。穹蓋之下,四極之內(nèi),赤縣神州當(dāng)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為《禹貢》所載,因而世人不知。”

    蘇秦微微一笑,點(diǎn)頭問道:“請問鄒子,天下當(dāng)有地,地上當(dāng)有天,此理是否?”

    鄒衍點(diǎn)頭:“當(dāng)然。”

    “請問鄒子,”蘇秦抓住一點(diǎn),進(jìn)而論道,“天是穹蓋,必是圓的,地有四極,必是方的。若依此說,地之四角,勢必?zé)o天。地上無天,還叫地否?”

    眾人皆笑起來。

    “這??”鄒子難圓自說,面色大窘,連連抱拳,“蘇子高見,在下受教了!”說罷轉(zhuǎn)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坐下,閉目冥思。

    “談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僅戰(zhàn)一合即敗下陣來,實讓稷下學(xué)子震驚。有頃,人群中站起一個中年人,眾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

    慎到治黃老之學(xué),為人厚實,學(xué)風(fēng)嚴(yán)謹(jǐn),多有著述,聲譽(yù)可追彭蒙,從者兩百余人,場地上,就數(shù)他身后的隊伍最長。

    慎到走至臺下,躬身揖道:“趙人慎到求教蘇子。”

    蘇秦還禮:“慎子請講!”

    “蘇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尋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過,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蘇子合縱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國如何共生?”

    “慎子所問,正是在下未來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時代,大道貫通,德化天下,無為而治,天下諸侯數(shù)以萬計,同生共存,并無爭執(zhí)。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禮樂治世,諸侯皆能循規(guī)蹈矩,和睦共處。自春秋以降,禮壞樂崩,天下始不治矣。世風(fēng)日下,若使天下大同,當(dāng)從治風(fēng)伊始。因而,在下合縱,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東列國縱親,化干戈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與秦和解,使天下縱親,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異,教化人民,恢復(fù)禮樂;第三步,揚(yáng)善抑惡,化私去欲,復(fù)興道德,使天下歸于大同。”

    蘇秦講完合縱的未來遠(yuǎn)景,眾人既驚且疑,無不面面相覷,以為是在聽天書。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蘇子壯志苦心,無論成與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蘇子之論,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與民,孰貴?”

    “皆貴,亦皆不貴。天下為天下而立天子,非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貴之,不為利天子一人,而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諸侯?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貫通,圣人無事。圣人且無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無事,諸侯亦無事,民亦無事,故圣道之世,無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詳述否?”

    “道有諸德,德有諸術(shù)。三皇五帝之時,圣君行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八術(shù)。仁以育民,義以導(dǎo)民,禮以化民,樂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齊民,刑以威民,賞以勸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悅誠服,拱手道:“蘇子所論,言之成理,在下嘆服!”說畢轉(zhuǎn)身退下,坐回原處。

    接著上場的是田駢。

    田駢是彭蒙的得意門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辯,素有“天口駢”之稱,弟子甚眾,在稷下直追慎到。

    見慎到退場,田駢趨前,抱拳問道:“蘇子既論道、德八術(shù),齊人田駢有問。道、德八術(shù),雖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愛,亦可生偏私;義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虛偽;禮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樂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齊眾異,亦可生奸詐;刑者,可服不從,亦可生暴戾;賞者,可勸忠能,亦可生陰爭。”

    “是的,”蘇秦回過禮,侃侃應(yīng)道,“夏啟、商湯用八術(shù)而天下治,夏桀、商紂用八術(shù)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統(tǒng)。術(shù)為道用,亦為道御。天下有道,術(shù)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術(shù)得濫用,可亂天下。”

    田駢點(diǎn)頭:“蘇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齊民,請問蘇子,道與法孰重?”

    “道行于世,則貧賤者不怨,富貴者不驕,愚弱者不懼,智勇者不欺,諸民心悅誠服;法行于世,則貧賤者不敢怨,富貴者不敢驕,愚弱者不敢懼,智勇者不敢欺,諸民因懼而服。在下由此認(rèn)為,法不及道。”

    田駢再次點(diǎn)頭,追問:“春秋之時,仁義并未全廢,禮樂并未全亂,孔丘卻不可忍,游走列國,倡道德,行仁義,結(jié)果處處碰壁,惶惶如喪家之犬。今蘇子再倡大道,豈不是步丘后塵嗎?”

    蘇秦輕嘆一聲,緩緩應(yīng)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義之過,是用方不當(dāng)也。道德仁義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亂世。行于亂世者,唯力與勢也。在下今日倡導(dǎo)合縱,旨在制衡、導(dǎo)引天下勢力,使天下息爭歸靜,而后再以禮、樂、名、法、刑、賞諸術(shù)使天下歸治,然后再歸于仁義、道德,復(fù)建太平盛世。工有次第,事有緩急,當(dāng)下急務(wù),不是倡導(dǎo)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勢力,消弭戰(zhàn)亂,使天下不敢起爭。”

    田駢敬服,抱拳揖過,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齊人尹文求教蘇子!蘇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與蘇子論道。依據(jù)天道:圓者之轉(zhuǎn),非能轉(zhuǎn)而轉(zhuǎn),不得不轉(zhuǎn)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風(fēng)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橫溢,道德式微,皆為天道運(yùn)動。蘇子合縱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蘇子以強(qiáng)力克制私欲,豈不是逆道而動嗎?”

    蘇秦回過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聞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在下以為,尹先生所論失之偏頗。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萬物而不彰功。先師老聃曰:‘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斷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說,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為何不能?”

    尹文子嘆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許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暫無門派的游士依序上場,就天下合縱及治亂等各有所問,蘇秦見招拆招,見式拆式,應(yīng)對如流,在場先生與學(xué)子無不嘆服。

    看到再也無人上場,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頭,緩緩走至臺前,拱手揖道:“齊人淳于髡向蘇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場,眾人皆笑,場上氣氛輕松起來。同時,所有目光也都盯視過來,因為誰都知道,這才是今天要看的壓軸戲。

    “前輩請講!”蘇秦回揖。

    “蘇子學(xué)問高深,善講大道,老朽說不過你。老朽粗淺,就以俗人俗物出對,蘇子須以治世之道應(yīng)答,可否?”

    聽到此話,眾人皆是一震,意識到淳于髡要說隱語了。隱語即問此答彼,手法上有點(diǎn)類同于《詩》中的比和興,要求即問即答。齊相鄒忌善玩隱語,當(dāng)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隱語玩的是急智,甚難應(yīng)對,何況是當(dāng)眾回答隱語大師淳于髡!

    被逼到此處,蘇秦已無退路,只好斂神說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緩緩說道:“子不離母。”

    眾人無不深吸一口氣,紛紛將目光盯向蘇秦。

    蘇秦微微閉目,思忖有頃,沉聲應(yīng)道:“君不離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艱。”

    “狐白之裘,不敢補(bǔ)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淫邪。”

    “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

    后面幾句,蘇秦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對出,且在意境、用詞、對仗等方面皆是精妙,眾人無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一揖:“蘇子果然是曠世奇才,老朽佩服!”又轉(zhuǎn)對眾士子,“諸位先生,諸位士子,老朽問完了,你們還有何問?”

    眾人面面相覷,再也無人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看來,今日之鳴,雄雌已經(jīng)敲定了!”轉(zhuǎn)對蘇秦拱手,“洛陽人蘇秦,走,隨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場上爆出雷鳴般的掌聲。

    翌日辰時,彭蒙出殯,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學(xué)子及朝中官員,外加看熱鬧的臨淄市民,送葬隊伍熙熙攘攘,從稷宮一直綿延到稷山,排場勝過宮室。

    葬過彭蒙,田嬰與淳于髡推開雜務(wù),急至宮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嬰將論辯及葬彭蒙之事細(xì)細(xì)奏報,齊威王兩眼微閉,聚精會神地聽完,思忖有頃,轉(zhuǎn)對淳于髡:“老夫子,依你慧眼觀之,蘇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幾下光腦袋,緩緩說道:“蘇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過,草民有個比照,王上或感興趣。”

    “是何比照?”

    “當(dāng)年鄒子以琴喻政,得王上賞識,用其為相。草民素知鄒子善琴,對其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別登門,以隱語問政。”

    威王大感興趣,傾身說道:“此事倒是新鮮,寡人未曾聽你說起過呢!”

    淳于髡笑道:“雕蟲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說,夫子是如何問的?”

    “草民問他:‘子不離母。’”

    “子不離母?”威王輕聲重復(fù)一聲,凝眉苦思,有頃,抬頭問道,“鄒愛卿對以何語?”

    “民不離君。”

    威王一拍大腿:“對得好!還有何問?”

    “草民又問‘上梁不正下梁歪’,鄒子對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問‘狐白之裘,不敢補(bǔ)以羊皮’,鄒子對以‘治國之臣,豈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連聲夸道,“就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問是:‘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鄒子何對?”威王急問。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養(yǎng)。”

    威王在幾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鄒子,對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點(diǎn)頭,“鄒子之對,草民心悅誠服,知他不僅擅琴,亦擅政治,王上用他是用對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嘆道,“沒有鄒子,就沒有齊國今日之治啊!”略頓一下,“咦,方才夫子說是有個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論辯時,草民以同樣言辭再問蘇子,亦想試一試此人才具。”

    “好夫子,絕了!”淳于髡的話音未落,威王就已興奮地截住話頭,“先說‘子不離母’,蘇子何對?”

    “君不離民。”

    威王長吸一口氣,仰頭思忖良久,點(diǎn)頭:“嗯,好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離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應(yīng)對?”

    “天道不健人道艱。”

    “狐白之裘,不敢補(bǔ)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復(fù)一聲,微微閉眼,陷入深思,有頃,抬頭望向淳于髡,“蘇子與鄒子所對迥然不同,兩相比照,夫子以為孰勝一籌?”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斷。不過,昨日論辯,蘇子已中頭彩。”

    “嗯,蘇子當(dāng)中頭彩。”威王點(diǎn)頭,看一眼辟疆,轉(zhuǎn)對田嬰,“愛卿可以知會四國特使,就說寡人已得空閑,明日請他入宮,討教縱親摒秦之事。”

    田嬰拱手:“臣領(lǐng)旨!”

    淳于髡、田嬰雙雙告退。

    望著他們的背影漸去漸遠(yuǎn),威王轉(zhuǎn)對辟疆,問道:“疆兒,你也說說,老夫子的隱語,鄒子與蘇子所對,孰勝一籌?”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斷了嗎?”辟疆應(yīng)道。

    “寡人是在問你!”

    “兒臣以為,蘇子之對更勝一籌。”

    “蘇子為何更勝一籌?”

    “鄒子只以齊國為念,當(dāng)是國才,蘇子是以天下為念,當(dāng)是天下之才,兒臣是以認(rèn)為,蘇子之見勝過鄒子。”

    “你說得不錯,”威王緩緩說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選一人,何人堪用?”

    “蘇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連連搖頭,“是鄒子!”

    “父王,此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問道。

    “若是天下為公,誰為我們田氏?若是天下無爭,何能光大祖宗基業(yè)?蘇子之論,過于高遠(yuǎn),可在稷宮議論,不堪實用。”

    “這??”辟疆越發(fā)不解,“既然不堪實用,父王為何還要約見蘇子,加入縱親?”

    “因為黃池之恥!”威王幾乎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頭霧水,迷茫地望著威王:“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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