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無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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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疼至五內,疼入骨髓,疼得此生此世再不會忘記。
行刑三日他每一日都去了,千刀萬剮他每一刀都數了,剮足三千三百刀他的父親方才咽氣,果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血肉模糊的尸身仍然面向帝宮,跪著不倒。
最后一刀剮畢,少年轉身而去,再未回頭。
不及陷入昔日情景之中,寇邊城忽感身后人張臂將自己環住,繼而便是一雙冰冷的唇貼在了自己背上。
那人吻得這樣細致貪婪,以濕潤舌尖描摹著每一道可怖傷痕,全然不遺一處。而那些早已不痛不癢的傷疤,竟也漸漸有了一絲酥麻知覺,如枯木新芽,行將復生。
寇邊城輕笑:“大人這是同情寇某?”
葉千瑯語聲淡漠,竟無半分常人常情:“不是,抄家滅族之禍于常人固然是天大的不幸,但于寇兄這等人物,倒未必不是一樁好事?!?
寇邊城反身看著葉千瑯,目光微黯,顯是未掩心中不快:“你這話……什么意思?”
“難道寇兄為盜邊城翻云覆雨,只是心懷憤怨,為報私仇嗎?”
寇邊城不動聲色:“難道不是?”
葉千瑯微一搖頭:“這么想的人委實小瞧了你。”
“倒也未必是小瞧了我?!笨苓叧琼畛?,一字一字道:“賀承慳受磔于市,賀雪雎也早死在了東廠大獄之中,只留一個萍漂客旅的異鄉人,自此天無光,地無塵,珍饈無味,絲竹無聲,行尸走肉于人世間?!?
“那些君臣之綱、父子之道諸多牽絆,若無昔日大禍,又哪有今日這般自在恣意的漠北梟雄?”葉千瑯亦徑直回視,嘴角輕勾,一字亦如一刀,“葉某實該恭喜寇兄,自那日起再無何情何義阻你鷹翔長天,一展雄圖抱負?!?
這話端的有些無情得可怕,寇邊城竟一時怔住,他原也不愿多談及那段往事,更不愿聽旁人的悲嘆與惋惜,并非因其不堪回首,而是……
而是直到此刻,被這人一刀一刀剖得血淋淋,方知這世上原還有人懂我。
兩個男人此刻直言不諱,共享彼此一段隱秘往事,反倒更多了一分親密之感。
偶爾抬一抬臉,望著奇石碧水交映于洞壁上的光斑,似片片飄絮,又如點點飛螢,既不知道洞外是晝是夜、今夕何夕,似也不想知道。
許是這輩子難得一方清凈,一刻安寧,能忘卻前仇舊恨,收起城府算計,拋開妄求執念。
眼里,心里,骨血間,只有這么一個人。
寇邊城執起葉千瑯的手,將它按于自己心口,道:“這片大漠多奇景,不止有這嬿婉水洞,還有一片茶花……”微微一頓,“此時應是花期了。”
“你說那妓寨外的茶花?”
“非是那些尋常品種,那茶花名曰‘冰茶’,茶樹高逾三丈,重瓣薄如蟬翼,透似水晶,全無一絲雜色。”寇邊城側過臉來,親了親對方頰側,“那花極美,也極襯你。我想帶你去看看。”
倒也不曾料到這葉指揮使竟會答應,只見他點了點頭:“好?!?
(十五)
卻說那一日羅望被葉千瑯攆上馬,雪魄一躍而去,待得他好容易勒住馬韁,本打算再折回去??煞讲诺艮D了馬頭,突感脖子一涼——將將伸手自后頸拔出一根銀針,便倒栽蔥也似跌在地上。
耳邊依稀有轔轔車馬之聲,有一搭沒一搭地夢了些什么,迷迷糊糊中羅望聽見有個熟悉聲音,喚他:“大哥。”
勉力睜開眼睛,眼前人鮮衣束發,面如冠玉,竟是葉千瑯。
葉千瑯坐于榻邊,見羅望醒了,便又喚他一聲:“大哥?!?
“卑職……”羅望欲掙扎起身,怎料四肢酥軟幾難動彈,便顫聲道,“卑職不敢……”
“不敢什么。”傾身伸手,撩起羅望一簇擋臉的黑發,“若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變作這般模樣……”
對方的指尖分明冷似寒冰,可在面孔上蜿蜒劃過的觸感卻微妙難言,仿佛細微火花一路燒灼,羅望不自禁地抖了一抖,道:“卑職不悔?!?
“好?!比~千瑯微微露了個笑,頷首道,“我也不悔?!?
……
羅望被一陣格格嬌笑擾得睡不著,戀戀不舍地動了動眼皮,恍然發現葉千瑯已不見了,眼前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細細一辨,還是熟人。
桃夭見他醒了,便甜膩膩地露了個笑:“曳云仙的藥性當真生猛,這幾日你瀉了十七八回,可這旗桿又立起來啦!”
一聽“曳云仙”三字,登時從云巔跌入谷底,羅望一身冷汗,幾乎失聲大吼:“難道……難道昨夜與我體膚相親之人,是你?!“
“呸!癩蛤蟆鼓氣,還想食天鵝哩!”桃夭一翻眼兒,啐他一口道,“我只喜歡爺和阿持,爺是世上最好的男人,阿持是世上最好的女人,而你卻是這世上頂頂難看的丑八怪,”想了想,猶嫌不解氣,于是持起一面銅鏡,往羅望面前照了照,“你看你,丑不丑?”
鏡中還是那張被大火毀去一半的臉孔,昨夜里肌膚相親的快活又全不像是假的,羅望知道不是對方,反倒松了口氣。
哪知桃夭仍不滿意,心忖姑奶奶這樣的仙女兒你沒碰著,實該懊惱沮喪哭天搶地才是,便道:“你昨夜里口口聲聲叫著‘阿瑯’,阿瑯是誰?誰是阿瑯?”羅望不答話,桃夭更嫌沒趣兒,竟打算死纏爛打到底,一驚一乍地忽作大悟之狀道,“莫不是你的那個主子,那個半死不活的冷面煞星?”
桃夭見對方一張臉一忽兒青一忽兒紅,卻死命咬著齒關不開口,便知戳中了他的心事,當下嚶嚀笑起:“你莫憂心,那葉千瑯這會兒定在爺的身下,欲仙欲死,舒服得不得了啦!”仍記恨葉千瑯毫不憐香惜玉地給了自己一掌,腦中浮出什么惡言穢語,便一股腦地全吐出嘴里。
“你休侮辱大人!你快給我解藥……我要去找……去找……”許是藥性未散仍動彈不得,羅望羞怒難當欲強行起身,然而一股惡氣正憋于膻中,再加上對方滿嘴渾話委實難聽,一口真氣不勻,竟吐出一口血來。
“哎?你哭什么?你別哭??!”這人燒毀半張臉,理應瞧著可怖,可這嘴角帶血、眼眶微紅的模樣卻又怪可憐的,桃夭心中一軟,嘆口氣道:“好啦好啦,我一會兒領你去找那葉千瑯便是。你的藥性早散了,只是爺教我的‘浣花手’卻是門極精妙的點穴功夫。你自己運功,用三分力、五分力、十成功力,依次去沖撞百會、天柱、中府三穴,是不是就能動彈了?”
羅望依言而行,果然沖破了被阻的穴道。趕忙從榻上起來,動了動腿腳,見身子無礙,便作禮道:“謝謝姑娘?!?
這話本沒道理,他會狼狽躺在這荒宅里頭,本就拜她所賜,桃夭倒是高興,道:“你昏迷這些日子,水米未進,我給你帶了些吃的,不妨趁熱用些?!?
羅望心道對方若欲加害自己,早就可以趁自己昏迷時動手,又聞見油布包裹的肉干香味撲鼻,當下狼吞虎咽起來。
頓了頓,又道:“敢問姑娘,在下昏迷前所騎的那匹馬呢?”
“宰啦!”桃夭黛眉一挑,檀口一努,“你不正吃得高興么?”
“什么?!”羅望猛一哆嗦,肉干半數撒在地上。
“馬肉又澀又臭,哪有乳鴿肉質這般細嫩香滑!”桃夭是真真翻了個大白眼,啐道,“別人說什么信什么,真是笨驢一只,虧得你還是錦衣衛千戶,難道說錦衣衛都是些酒囊飯袋,還是說你的阿瑯治下不嚴,自己也是徒有其表?”
一言甫出,桃丫頭吐了吐舌頭,趁那羅千戶作色前躲得遠了些。
待把自己收拾得干凈一些,羅望一刻不待,便令桃夭與子持帶自己去找葉千瑯,所行一路也不與她倆搭話。
這一雙以花為名的女子皆如花般貌美,一個容顏絕艷,一個眉眼冷麗,白衣女子不時放聲而唱,黑衣的那個便始終面含淡淡微笑,注視對方。
“若單瞧你這半張臉,倒也是個狀貌英俊的好漢子,我看你倒不如學著我們家爺,戴著面具為生算啦!”桃夭不時拿眼睛瞟一瞟身邊的羅望,見對方不搭理自己,沒趣兒又道,“哎!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不好玩兒?我與阿持后日酉時還得跑一趟仙露峰,去找兩個丟失了的小娃娃,眼下抽出功夫與你做伴兒,你還不理人!”
“桃夭!”
一直默默不語的子持忽地開口,桃夭也似大悟般一下捂住嘴巴,自己嗔怪自己道:“怎么今天竟說些不該說的,姓羅的,你還是快忘了罷!”
石山磅礴參差,石林犬牙交錯,放眼望去雖無寸草,卻別有一番超俗韻致。三人足跡在荒山石林間綿延穿梭,七曲八拐走了近一個時辰,桃夭忽地勒住馬韁,一張俏臉隱隱顯出懼怕之色,聽她顫聲道:“再往前頭直行,便是嬿婉水洞,那是爺平日里練功的地方,絕不容旁人打擾。我與阿持都不敢過去,你自個兒去吧?!?
羅望回頭已尋不著人影,只余裊裊輕煙曳曳香霧,仿似真是九天玄女飛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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