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風之甬道-《我在春天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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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列車的終點站是青島,現在的季節不是旅游旺季,車上的人不是很多。車廂內很臟,上一站離開旅客留下的垃圾都還沒處理。鐘藎買的是硬座票,四個小時后,她就下車了。她想把行李箱塞進行李架,提了幾次,終是力氣太小,都沒成功。有人輕輕拽了下她的衣角,她回過頭,一怔,是在看守所外面轉悠的那個啞巴民工。
他用眼神示意她讓開。到底是男人,輕輕一托,行李箱穩穩地擱在行李架上。
鐘藎忙不迭地道謝,“你是回家嗎?”
啞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她這才想起他是聽不見的,可惜她又不會手語,羞澀地笑笑,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塞給他。啞巴快速地把手背縮進袖內,往里面的車廂走去,背影有一絲僵硬。
鐘藎緩緩眨了眨眼睛。
列車開動不久,坐在對面的一位中年婦女就開始吃她的晚餐。她買了盒飯,吃完,又泡了碗泡面。泡面的香氣彌漫在鐘藎面前,感覺像坐在廚房的灶臺邊。碗洗好之后,中年婦女又打開一個袋子,從里面抓出一把瓜子和花生,在那嗑了起來。看到鐘藎打量她,她咧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要來點么?”卷舌音很重,徐州那邊的。
鐘藎搖頭,一個列車員推著輛車出來,向大家展示一個在掌心里把玩的球,說是強身健體,能防止老年癡呆。婦女在座位下面踢踢鐘藎,“別買。現在是十塊,繞過三圈,就是三塊了。”
鐘藎笑笑,把目光專注于手中的書。她把花蓓送給她的《幸福九植物》帶來了。
書里說,在墨西哥熱帶雨林里,生長著九種神奇的植物,分別代表著財富、力量、魔法、勇氣、自由、美好的性、持久的愛、生命繁衍、長生不死。找到它們,就得到一生的幸福。這輩子,她估計是去不了墨西哥雨林,她也不想擁有這太滿的幸福。其實,有一兩樣就足已。這樣的書,不能入迷,作為旅行消遣挺好。
中年婦女猜得真不錯,列車員第三次推車出來,小球的價格直降到三元。中年婦女得意地沖鐘藎揚起下巴。
鐘藎請中年婦女幫她照看下行李箱,她起身去洗手間。洗手間前排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鐘藎抬首,想看看前面那節車廂的洗手間空不空,一下又看到了啞巴民工。他像尊雕塑,孤獨地對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濃密的胡須遮住了他的嘴唇,但鐘藎能想像得出,此時,它們一定抿得很緊。他仿佛與這個世界、這列火車都隔絕了,在一個獨有的空間里,他沉思,他想像。
夜晚十一點,鐘藎到達縣城。這是個小站,離城區比較遠,每天經過的列車也很少,站臺上,列車員穿著厚厚的棉大衣,脖子縮在衣領里。
下車的人很少,啞巴民工竟然也在其中。
車站外面,有幾輛三輪摩托車簇擁了過來,司機們揚著音量問要去哪里。鐘藎瞧著一個長相比較面善的,她說去安鎮。司機皺了皺眉,安鎮挺遠的,又是大半夜的,我回來又拉不到客,至少六十。鐘藎沒有還價。
三輪摩托車上面用塑料布做了個遮風的棚子,看著嚴實,并不是很暖和。鐘藎掀開塑料布往里鉆,有一個人搶了先。
“你們是一道的嗎?”司機問。
鐘藎眨眨眼,看著里面的啞巴民工,“你......也去安鎮?”她指指安鎮的方向。
啞巴終于有反應了,他點點頭,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遞給鐘藎,手指比劃了幾下,意思大概是他們拼車吧!
鐘藎搖搖手,有他作伴走夜路,她莫名地感到安全。
啞巴也沒推辭,把鈔票放回袋中,然后,抱著鐘藎的行李箱,似乎怕它會碰壞。鄉村的路,行駛的都是農用車,維護得并不好,坑坑洼洼的,車顛得很厲害,一路上又看不見什么燈火,只聽到呼呼的風聲。鐘藎不一會,就感覺身上的熱氣仿佛全部散盡了,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動,宛若凍結了。屁股顛得又疼,她痛苦地在位置上挪來挪去。啞巴看看她,突然放下行李箱,脫下身上的棉衣塞給她,要她墊在屁股下面。鐘藎慌忙拒絕,怎么也不肯接。
摩托車的轟隆聲中,她仿佛聽到啞巴一聲輕輕的嘆息。
靜謐的夜色里,驀地出現了一片燈光,司機說安鎮就要到了。鐘藎掀開棚門,饑渴般地凝視著。
啞巴在鎮子口下的車,也不知他去哪,身影很快就被夜色融沒了。
行李箱上的輪子在青石板上咕嚕咕嚕地滾著,安鎮的寂靜,如鋪滿了白雪的原野。鐘藎在這片原野上跋涉,再過一座小橋,走過一條小徑,在河岸邊那座帶著院子的青磚瓦房,就是小姨的家了。
松軟的棉被帶著陽光的芬芳,枕頭里裝著去年的蠶沙,冬暖夏涼,解熱清目,翻一個身,便聽到沙沙的聲響,像蠶兒吞噬桑葉。公雞已經叫過兩次了,貓咪在院中跳來跳去,小姨夫和小姨壓著音量在外面說話。
安鎮的清晨比寧城總是醒得早些,呼吸之間,都是空氣中浮蕩的青草味、花香味,鐘藎不想睜開眼睛,仿佛自己回到了五歲前,她愛賴在被窩中,等著媽媽過來替她穿衣。
擱在被外的指尖被一股濕濕的溫熱舔來舔去。
“來喜,走開啦!”鐘藎咕噥著,手卻沒有收回。
房門吱地一聲開了,有人噗哧笑著走進來,“懶丫頭,這不是來喜啦,是來喜的孫女。”
鐘藎騰地坐起,“哥!”來人是何勁,只比她大二十分鐘的哥哥。
何勁是個早婚族,二十四歲就結了婚。他說,我這一輩子就喜歡一個女人,晚婚不如早婚。嫂子叫紅葉,是北京農業大學畢業的。何勁不是很愛讀書,勉強混了個農藝大專的畢業證,就急急回苗圃幫忙!紅葉是來安鎮搞科研時認識何勁的,方晴說也沒看出何勁哪塊好,竟然把學歷比他高的姑娘騙回來了。曾經,方晴想讓方儀幫何勁在寧城找份工作,方儀找了不止一份,何勁每個都做不到半月,就把人家老板給炒了。二個月后,何勁又回到安鎮。他說只有呆在安鎮,他才能好好地呼吸。方晴笑他沒出息,他撓撓頭,呵呵傻笑。
現在,紅葉負責苗圃品種的培育、拓新,何勁負責銷售,再加上何爸爸和方晴,另外又請了一個幫工,何家的苗圃規模越來越大,在方圓幾個縣城內,是數一數二的。
如火如荼的好日子錦上又添花,紅葉懷孕了。鐘藎昨晚到家,紅葉和何勁已經睡了。方晴沒有驚動他們,紅葉妊娠反應強,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何勁拍拍趴在床邊的小花狗,讓它去外面玩。“你看你有多久沒回家,小來喜都比它奶奶高了。瞧你這臉色真難看,再瘦下去,人家會當我是你弟的。”
“去去去!”鐘藎朝他瞪眼,“你再胡說,我找嫂子告你狀。”
何勁大笑,“媽已經做好早飯了,起來吧!”說著,就去掀鐘藎的被子。
“哥,你耍流氓。”鐘藎尖叫。
何勁受不了的翻個白眼,“流什么氓,你這小樣可是我看著長大的。”
鐘藎覺得心尖子上陡地抽搐,有股電流像小蟲細細密密在血管里爬行,全身酥軟。
在去寧城之前,她和何勁睡一條被窩,床擱在方晴的大床邊。何勁睡覺霸道,每次都把她擠到床邊,早晨起來總被方晴念叨。
早餐是糯米粥,熬得稠稠的,方晴做了長壽大餅,拌了干絲,切了幾碟自家做的小菜。何勁把桌子搬到院中一棵桃樹下。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方晴在飯桌與廚房間跑來跑去,何爸爸把一碗蜂蜜荷包蛋放在鐘藎面前。“是枸杞蜜,特地給你留的。”
荷包蛋不是什么高級食品,但在安鎮,早餐吃荷包蛋,卻是待客的最高禮儀。
鐘藎雙手捂著碗,“謝謝小姨夫!”她不想被當作一個貴客對待,她想成為這個家里普普通通的一份子。她的心悄悄更咽了。
第一次以鐘藎的身份回安鎮,她就察覺到小姨、小姨夫對她的不同。大了之后,這種感覺更濃。特別在她上了大學、考進檢察院,他們覺得讓她去寧城是正確的,不然耗在安鎮,她能有什么出息。方晴看她的眼神是歡喜而又小心翼翼保持著距離。也許他們已經習慣她是一個姨侄女,而不是他們的女兒了。
“不準搞特殊化!”何勁搶著從鐘藎碗里撥走兩只荷包蛋,一只自己吃,一只扔進紅葉的碗里。
“你多大年紀,還和妹妹搶吃的!”方晴輕吼。
何勁咧咧嘴,一家人全笑了。
吃完飯,何勁對紅葉說:“老婆,我今天請假,專心陪你家小姑子春游去,行不?”
紅葉瞪瞪他,“自己想玩,還扯上妹妹。不過,看在妹妹面子上,不和你計較。”
何勁推了輛自行車,鐘藎跳上后座,小來喜搖著尾巴也跟在后面。何勁把車鈴搖得叮當作響,遇到街坊鄰居,他高聲說:“我妹回來了。”搞得鐘藎好羞澀,只得把臉藏在他身后。
油菜花正是欲開欲放的季節,星星點點的幾株標新立異地綻出幾縷花瓣,大部分還是青綠一片。何勁說再過一周,四面八方的人潮往安鎮涌來,都是看油菜花、吃農家菜的。他和紅葉商量著,想把苗圃也搞點創新,弄個果園,春天賞花、秋天摘果,肯定很吸引人。現在人玩膩了山水,對農家游很青睞。
“我帶朋友過來,要不要門票?”鐘藎單手圈住何勁的腰,笑著問。
何勁跳下車,前面是座小木橋,過了橋,就是何家苗圃。清洌的河水在初升的陽光下,微微泛著波瀾。
“帶男朋友來,管吃管喝管住,其他的,免談。”何勁說道。
鐘藎低下頭,小心注意著橋面。
“爸媽怕你不開心,讓我和你說,別太挑,會疼你,待你好,就行了。”何勁呵呵笑著。
走過高高的香樟樹林,再穿行密密的竹林,就看見一排竹籬笆,里面栽著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何爸爸的盆景扎得非常出式,一排排地放著。最里面有一棟青磚三間小瓦房,一間放花木肥料、殺蟲藥劑、裝盆景的花盆,中間一間放園林工具,花鋤啊、修枝剪啊什么的,另一間是個簡易的休息間,里面可以燒水,屋角有張折疊床,可以午休時躺躺。
何勁張羅著給鐘藎燒水,鐘藎沒有進屋。何勁燒好水出來,看到鐘藎站在一棵銀杏樹下,對著遠處的油菜花田發呆。
他沒有驚動她,悄悄地走到她身后。都說雙胞胎有心靈感應,雖然鐘藎什么都沒有說,但他能感覺她心中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就像他呆在寧城時,快喘不過氣來了。
“哥,你有沒有想過,要是當初選的是你去寧城,你會變成什么樣?”鐘藎幽幽地問。
何勁嘆了口氣,“我不認為做男人有什么可得意的,但我慶幸我是個男人。”當初不存在選,方晴的底線就是鐘藎,因為她是女孩。
鐘藎淡淡地笑。
“和大姨不好相處嗎?”
鐘藎搖搖頭。哪怕何勁是自己的親哥哥,方晴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現在,也不是什么話都能講的。她只能讓他們覺得她過得很好,非常好,不然他們會愧疚、不安。
其實,方儀和鐘書楷算是很疼她的。可能沒有經歷過生育過程,他們也不知如何做一對父母。來到鐘家的第一夜,她尿了一褲子。方儀給她準備了房間,買了新衣服,買了好看的布娃娃,領著她,告訴她哪是餐廳、哪里廚房、衛生間。晚上,沒有何勁在身邊,她睡不著。睡不著就總想著去洗手間。那一晚,刮大風,衛生間的門給風帶上了,不知怎么會反鎖起來。她在黑夜里扭動那鎖,急出一身汗,又不敢喊人,結果,就尿在身上了。
鐘書楷去接她放學,也會像其他父母一樣,手里提著點心、飲料,但他卻不會幫她提一下沉重的書包。
期中考,她因為普通話不標準,漢語拼音學得不好,考了全班倒數第一。方儀帶她去找專家測智商,害怕她是個弱智。
塵封很久的往事,一件件都如仙人掌中上的刺,不敢盈手相握。
“哥,我能抱下你嗎?”她回過頭。
何勁嗯了一聲。
她繞到他背后,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頭擱在他身后。她先是默默流淚,接著是小聲嗚咽,最后,她放聲嚎哭。
何勁沒有阻止她,他知道,她等待這場嚎哭已經很久了。在淚水里,她要把往事都洗滌干凈,明天就是嶄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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